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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躺在床上流眼淚,絮絮叨叨地說著大哥小時候的事,還有他來丁家的那些緣由。郁青安慰他,說肯定只是受傷了,那邊醫療條件好,大哥那么年輕,怎么都不會有事的。 他真的是這樣想的。大哥畢竟那么年輕。在郁青眼里,只要年輕,離死亡就是很遠的??伤秩滩蛔∠肫鹆怂麤]見過面的爸爸——丁康走的時候,也很年輕啊。 照片上的丁康還是微笑著。郁青過去給他上了香,小聲道:爸爸,你要保佑大哥。 不知道為什么,丁康的笑容看得久了,就不再那樣燦爛,而是悲傷和苦澀的。郁青摸了摸照片,不安地想,是光線的緣故吧。 母親和jiejie回來得出乎意料地快。周蕙帶著郁芬進家門時,第一句話是,媽,我們把郁桓帶回來了。 郁青喜出望外,簡直是松了口氣。他說奶奶,我就說大哥沒事吧。 哪想到他跑出去,卻沒見到大哥的人,只有jiejie紅著眼睛,懷里抱著個小小的盒子。 郁青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是什么。他的笑容消失了,感覺自己像是突然被人扔進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 單位那邊說郁桓是自殺,丁家也拿到了遺物和遺書——遺書只有復印件。 那封簡單的信上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與家人和朋友做了個平靜的告別。郁桓說他太過疲憊,為自己活著這件事感到愧疚,希望家人能原諒他,因為這是唯一能讓他得到解脫的辦法。 郁青始終無法相信這件事是真的。那么大一個人,怎么會說沒就沒了?他想是不是郁桓接到了什么保密的工作,所以要這樣瞞著家里人。郁青把這個想法和jiejie說了,可郁芬卻痛哭起來,說人真的走了,我和mama親眼看到的。 mama和jiejie不會騙他,可郁青總覺得這不是真的。因為沒有死亡的真實感,他甚至都沒有哭。退一萬步,就算郁桓真的去世了,他也實在想不明白,大哥怎么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好好地在工作么,不是去了自己心儀的單位么,不是和同事同學關系都很好么。 沒人告訴他為什么,就像沒有人告訴家里人為什么一樣。大哥的精神世界和家里人永遠是隔絕的,郁青想,他們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什么了。 這個家沒有男人命啊。李淑敏躺在床上流眼淚,大的小的,說走就都走了。 郁芬哽咽起來,說不是還有我和豆豆么。 李淑敏就哭得更厲害了,她抓著郁青的手:說當初我說什么來著,留在家這邊多好。非要走非要走,這下真的走了,一去不回頭啊。別人走了好歹有個緣由,他這算怎么回事啊。我們養了他二十幾年啊。 郁青默默低頭,看向自己的膝蓋。膝蓋那里的布料有點臟了。他心不在焉地想,好像好多天都沒換褲子了。 家中沉寂了好些天。李淑敏哭得夠了,終于掙扎著起來,找了熟識的白事先生,給郁桓做了場法事,將他的骨灰安葬了。 下葬那天全家都去了。郁桓的墓地和他親生父母在同一個墓園,只是隔得很遠很遠——放眼望去都是墓碑,死亡在這里顯得那樣尋常而擁擠。 李淑敏在郁桓下葬后堅持要去看看他的親生父母??催^之后,在墓碑前哭得不能自已,自責于那時沒有攔住郁桓。要是留在家里,現在郁桓會好好地在176廠做一份穩定的工作,沒準兒已經結婚生小孩了。 郁青還是沒有哭。他看著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心想,不知道大哥離開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他的親生父母。 大家從墓地回來,李淑敏就躺下了。郁芬擦干眼淚,陪在奶奶床邊。 周蕙看上去很平靜,說醫院有事,我得回去一趟。豆豆,來幫mama拎東西,要給同事送點謝禮,人家也幫了些忙的。 郁青跑過去,提起那些東西,送周蕙去車站。 母子兩個一路都沒說話。只是走路的時候,周蕙特意繞到了郁青的外側——那一側靠近車道。郁青小的時候,mama領著他上街時就是這樣的。后來他長大了,周蕙就不太在這件事上注意了。 可現在她又這樣做了。 郁青心酸道:“媽……”他想說什么,又說不出。郁青一直都沒有哭過,周蕙也沒有。處理郁桓的后事時,有熟悉的人就竊竊私語,說果然不是親生的,還是不行。當初指不定是怎么對人家的呢。要么怎么好好的,非要到外地去呢。 郁芬聽見了,氣得要去吵架,被周蕙默默攔住了。 因為這個事,葬禮他們家就沒有再通知任何人。 公交車很快來了。郁青把東西遞給周蕙:“媽,你安心上班,不用惦記奶奶,有我跟jiejie呢?!?/br> 周蕙摸了摸他的頭,輕輕道:“家里用不了那么多人,你回去上學吧。走路看著點兒車,別理會旁人說什么?!?/br> 郁青點頭,送她上了車。公交車開起來,他遠遠看見母親把臉埋進了臂彎里。 郁青在馬路邊上一個人站了許久,默默往百貨商店走去。已經這個時間了,他今天不想去學校了——反正假都已經請好了。因為大哥的事,奶奶最近一直吃得很少,他想給她捎些點心回去。 秋高氣爽,街上人來人往。郁青想起小時候,大哥偶爾會在這種天氣里帶著自己去買蘋果。要是遇上過馬路,他會把郁青直接抱起來。 郁青生下來就沒有父親,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樣的。但他想父親可能也就是那個樣子了——會讓孩子當大馬騎,會抱著孩子過馬路,會帶著孩子去公共澡堂洗澡,會把家里最好吃的東西留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