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潤生一反平日見了外人的禮貌乖巧,迅速躲開那人的手,從石桌上跳了下來:我不認得你。 男人把煙從嘴里拿下來,笑了:往后就認得了。他仔細端詳著潤生的臉:沒準兒你還得管我叫爸呢。 周遭的空氣好像一下子涼了幾分。郁青聽到二毛咬牙道:我有爸。 男人聳聳肩,把煙塞回嘴里,徑自在石椅上坐下了。 后來郁青才知道,那個人叫高建平,是徐晶晶從前的情人。 麻桿兒這時候終于從廁所出來了。遠遠看見他倆,奇怪道:你們怎么還在這兒?二胖租了好多帶子,你們不看么? 潤生突然掏出了車鎖鑰匙,轉身跑了。郁青愣了愣,看見他跨上自行車,一陣風似地騎了出去。 郁青在后頭喊他,見他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于是也慌忙騎上自行車,追出了院子。 潤生已經騎出了很遠,郁青把自行車蹬得像風火輪一樣,才勉強趕上了他:喂!你要去哪兒??! 我去找我爸!潤生在風里恨恨道:我要問問他到底怎么回事兒! 你爸在江北呢!郁青急道:這么騎要什么時候才能騎過去??! 我不管,我…… 潤生的話音戛然而止。郁青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傅工正和一個中年女人并肩說著話,沿著人行道走了過來。 傅哲看見潤生,停下了腳步。那女人也看見了潤生,扭頭沖傅哲笑了笑,進了路邊的一家五金店。 傅哲向潤生道:不是要期末了么,怎么還滿街跑? 潤生從車上慢慢下來,破天荒沒有回答他父親的話。 傅哲嘆了口氣:我回來拿點兒東西。 潤生遲疑道:爸…… 傅哲沉默片刻,低聲道:往后別這么叫了。他拍了拍潤生的肩,叮囑道:好好學習。 更多的話沒有了。中年女人提著東西從店里出來,傅哲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潤生,似乎還有什么話想說,可到底也沒說。他輕輕嘆了口氣,仰起頭眨了眨眼睛,轉身走了。 潤生盯著傅哲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突然跨上車,向反方向蹬去。 郁青是在江邊找到他的。潤生那會兒在江橋底下,正沖遠處的葦草灘扔石頭。郁青走過去,才發現他在砸江鷗的巢。幼鳥從巢中滾落,發出細弱的哀鳴,漸漸不再動彈。 郁青拉住了他的手。 潤生把手抽開,又撿起了石頭。郁青急道:別這樣…… 潤生停了下來,推了推眼鏡,轉身爬上了防洪堤。 他默不作聲地坐在高高的堤壩上,手捏著石頭在防洪堤的水泥上劃來劃去。郁青爬上去,發現他寫的是個歪歪斜斜的“恨”字。 郁青替他難過,卻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他。他想像往常那樣帶二毛出去吃點什么,可是潤生用沉默拒絕了他。 那天他們在江邊坐了很久,直到晚霞消失,潤生終于站起來,用和往常一樣平靜的語氣道:回去了。 那一天好像注定不是個消停日子。郁青吃過晚飯趴在窗戶上,看見徐晶晶踉蹌著被白天見到的那個高個子男人扶著走進院子,似乎是喝醉了。 他從窗戶上爬下來,像大人那樣嘆了口氣。 李淑敏過來給他的屋子里撣花露水,瞥見窗外的人影,不屑道:不要臉。 郁青抬起頭:二毛爸媽好像離婚了。 李淑敏整天和她的老姐妹在一塊兒,東家長西家短地閑嘮嗑兒,什么事都知道些。聽見郁青這么講,搖頭道:離什么離,就是明目張膽地搞破鞋。真沒見過這號人。也就是沒人舉報她,放到前幾年,她都被槍斃多少個來回了。 郁青沒接話。他其實不是太能理解奶奶的鄙夷和憤慨,也不太能理解為什么一個人不和自己的丈夫在一塊兒,就要被拉去槍斃。 他家那小子有這么個媽,保不齊將來也是個小流氓。李淑敏很是憂慮道。 郁青立刻抗議起來:二毛是二毛,和二毛有什么關系。 李淑敏搖頭,警告道:你別老傻乎乎的,朋友再好,也得留個心眼兒,甭太掏心掏肺了。不然搞不好將來被人賣了還得替人數錢。那孩子看著可比你精多了。別跟你爸似的,白長挺大個眼睛忽閃忽閃,其實比誰都瞎。 郁青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數落,直到睡覺還很不開心。 白天天氣熱,他睡覺前喝多了水,半夜被一泡尿憋醒,揉著眼睛起來上廁所。迷迷糊糊爬回床上的時候,又想起二毛來,于是趴到窗戶上,往潤生家望去。 院子里的燈都滅了,只有潤生家的窗戶還幽微地透著亮光——不是那種正常開著燈的亮法,似乎只是開了個小燈。 郁青想,二毛還沒睡啊。他打了個呵欠,想回到床上去,卻無意間在院子里看到一個黑漆漆的影子正繞著石桌轉圈兒。 郁青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有小偷??僧斔屑毧催^去,卻發現那個影子再熟悉不過了。 他推開窗子,試探著喊道:二毛? 黑影停了下來。 郁青這下完全醒了。他披上衣服,趿拉著鞋,悄悄出了門。 初夏的深夜其實很冷,郁青能感受到潤生身上的寒意——二毛身上只有背心和短褲,穿著一雙塑料拖鞋,不知道一個人在院子里呆了多久。 黑暗里,郁青只能看見潤生那雙有些失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