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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圣誕之音在線閱讀 - 第185章 絡新婦之理

第185章 絡新婦之理

    喀、喀,蜘蛛出來了。

    滑行似的登上慘劇的舞臺。

    “你……你是……”

    一個小個子的老婦人坐在輪椅上,笑了。

    銀色的,如絲般的白發梳了個髻,皮膚仿佛涂上了顏料般,機理細致。

    嬌小的、嬌小的……

    “五百子……刀自……”

    五百子像個孩子般,臉上堆滿笑容,俯視著真佐子倒臥在地上的尸體,說道:

    “太爽快了?!?/br>
    接著她睜大雙眼,看到張著嘴死在地上的耕作,以及他身旁變得像團破布般的女兒,更加愉悅地笑出聲來。

    “這個蠢貨,不過是個下人的女兒,竟然妄想當上織作家的當家,太狡詐了。爽快、太爽快了……”

    接著她看到陷入茫然,顫抖不止的柴田。

    “哦,你是勇治嗎?勇治啊,你還在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啊,特地來看我這個老太婆了嗎?好啊,好啊。喏,看哪,令人憎恨的嘉右衛門的血脈全都死光啦。這下子你阿婆也可以瞑目啦?!?/br>
    “阿婆……你……是說外祖母嗎?”

    “你的阿婆長子啊,就是我的孩子久代啊。你是我的曾外孫哪,你是織作家血統最正當的繼承人啊。不管是改了姓,還是換了代,你都是繼承了代代傳承下來的織作家血統的人哪?!?/br>
    “織、織作……”

    “我為了將來設想,才把織作家的女兒送到外頭去了?;爝M別的血統是無妨,但是妄想篡奪織作家血統還理直氣壯,真是太囂張了。我把和那位郎君生下來的久代改名為長子,送進名門北條家當養女,那就是你阿婆啊?!?/br>
    “我、我是織作家的……”

    “沒錯啊,只要你回來,一切就皆大歡喜了,這下子織作家的血脈也可以維持下去了。如果當初你肯入贅過來,我就不必做這些事啦。那個混賬東西,那個叫貞子的,是嘉右衛門跟相模的女工生下來的女兒。伊兵衛那個蠢材,是流有嘉右衛門老家血統的男人。嘉右衛門這樣還不滿足,他可能是想讓伊兵衛的孩子繼承家業吧,真是太執迷不悟了。雄之介也是伊兵衛讓越后的女工生下來的,竟然把自己的女兒真佐子嫁給自己的兒子雄之介,多么荒唐的大蠢蛋啊……”

    ——妖怪,這就是妖怪的真面目。

    “……篡奪……血統……”

    “豈能讓他如愿?男人不能生子,女人生下來的孩子,對男人來說終究是別人的孩子。對男人來說,孩子全都是外人。女人生子,是把自己的骨rou分出去啊。只有自己生下來的孩子才是親人。女人就是這樣傳遞家業,世代繼承,保護著家啊,永永遠遠啊?!?/br>
    所有人的都凍住了似的,動彈不得。

    茜猛烈地顫抖,搖搖晃晃地爬過去,“曾奶奶,曾奶奶,你、你、你?!毕駛€壞掉的留聲機似的不斷重復,抓住五百子的輪椅。

    “放肆的東西!誰準你胡亂叫我曾奶奶了?不過是個女傭,不許你隨便亂叫!”

    “女……女傭?”

    五百子用手仗敲打茜。

    “爽快。太爽快啦!”妖婆用手杖戳著尸體,高聲大笑,愉快地大叫:“喏,這下子就成啦,織作的血統保住啦!”

    堅若磐石,永恒不絕……

    中禪寺開口道:“你……你是……”

    11

    我得知這起事件的全貌時,已經是櫻花繽紛盛開的時節,所以應該是四月以后的事了。

    我從木場大爺和榎木津以及伊佐間屋那里打聽到事件的片段,再加以整理,卻依然覺得曖昧不明,盡管如此,卻不知為何深受吸引,那時,我已經深深地陷了進去。這起事件慘絕人寰,而且犧牲者眾多,令我有所顧忌,不好出于好奇心到處打探,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了自己。

    結果我見了待古庵,甚至去找了青木和益田問話,總算覺得似乎掌握到事件的輪廓,可是還是無法完全信服,結果我爬上了暈眩坡。

    坡道途中的油土墻里,也滿布櫻花色彩。

    那時我忍不住詫異,原來里面種的是櫻樹嗎?

    京極堂一如往例,正關店休息。我用指尖撥撥寫著“休息中”的木牌,往主屋走去,但夫人好像也不在,不管怎么叫人或敲門,連只貓都沒有出來。

    沒辦法,我擅自進了屋子。

    從廊檐朝里面一看,鳥口正坐在客廳里。

    鳥口也一如往例,一看到我的臉就先“唔嘿”了一聲,然后說:“關口老師,這次沒有您的戲份喲?!?/br>
    “什么戲份?我只是順其自然地過我的日常生活罷了。又不是演員在后臺摸魚打混,哪有什么戲份不戲份的?!蔽艺f道。

    于是主人便像平常一樣頂著一臉不悅的表情,像平常一樣說出惹人厭的話來:“你的人生不就是為了摸魚打混而存在的嗎?你應該出生在賣魚人家才對哪。擅闖民宅,連聲招呼也沒有,像什么話?”

    “我在玄關口叫過了?!?/br>
    “你那種倒嗓的噓聲,根本穿不進來。話說回來,關口,你是來做什么的?魚的話,我家不缺?!?/br>
    “有什么關系嘛,沒事就不能來嗎?像榎木津,根本只是來這邊的客廳睡覺吧。他不總是過來睡覺,醒來就會去嘛?”

    我這么說,結果京極堂竟說“他好歹算是我朋友啊”。他無論怎樣都不想當我成朋友就是了。盡管主人沒辦法,但我擅自鋪上坐墊,在主人的正對面坐了下來。

    “隨便你把我當朋友還是熟人都好啦。我今天是來……諾,關于轟動社會的織作家潰眼絞殺事件的始末,我是來聽聽你的解說的?!?/br>
    京極堂露出的樣子。鳥口說:“其實我也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無巧不成書,真是湊巧呢?!?/br>
    “你還是老樣子,說的話莫名其妙。話說回來,京極堂,聽說你還受了傷不是嗎?還好嗎?”

    京極堂說:“我哪有受什么傷?”

    “不管哪個,怎么樣?聽說這件的事件,是織作家高齡就是多近百歲的妖女索策劃的是嗎?”

    報上雖然沒有刊登,但我是這么聽說的。

    “什么妖女?五百子刀自已經過世了?!?/br>
    “死了?為什么?”

    “老衰,心臟衰竭。就像你說的,她年事極高,就快迎接白壽[注:白為百減一,指九十九歲。]了。聽說是一個星期前的事,對吧,鳥口?”

    “是呀,壽終正寢。師傅,那么老婆婆的心愿算是實現了嘛?”

    “算吧。她自以為愿望實現了,就這么往生了。所謂的愿望,就是這么回事吧?!?/br>
    幸福和滿足的確是非常個人的,當然無法計測,所以就算旁人看起來覺得多么的匱乏不足,本人心滿意足的話,就是心滿意足吧。

    “可是次女還……”

    “話題人物織作茜?!兵B口說。

    “話題人物?他變成話題人物了嗎?唔,次女還活著的話,就等于沒能將伊兵衛的血統斬草除根吧??傆X得她很可憐,而且遭受池魚之殃而死的人,感覺也會死不瞑目?!?/br>
    “你真是個笨蛋,人都被殺掉了,哪有什么瞑目不瞑目的?你說誰早到池魚之殃?這不是一位,而是殺人,沒有什么池魚之殃可言?!?/br>
    “可是那所學校的女學生……”

    “你說渡邊小夜子和麻田夕子?”鳥口說。

    “還有學校的兩個老師……”

    本田幸三和山本純子……

    “呃,還有三個娼婦……”

    川野弓榮、前島八千代及高橋志摩子……

    “都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沒那回事?!本O堂站起來,觀賞面對庭院打開的紙門,“如果你一定要說是池魚之殃的話,是啊,符合的大概只有最早死于平野之手的矢野妙子吧。她的死,可以說是偶然吧。但不管如何,都犧牲太多人了?!?/br>
    包括病死在內的話,多達十五個人過世了。

    朋友也眼睜睜的目睹四個人死去。

    我心想自己的發言似乎思慮欠周,默默的反省。朋友不喜歡這樣的事。

    鳥口說:“可是師傅,就算只救到茜小姐一個人,也真是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什么來著?……人要活著,才能碰上好事嘛。好死不如賴活,對吧?”

    “好事?她一個月前才失去所有的家人吧?服喪中會有什么好事嗎?”

    “有啊,老師?!兵B口笑呵呵的說,“茜小姐決定跟那個柴田財閥的首腦結婚,年輕寡婦嫁入豪門嘍?!?/br>
    “真是英明的決斷。完全不把丑聞放在眼里,不愧是柴田財閥,真是海量?!?/br>
    “哎呀,里頭也有政治上的考慮吧,很像是老謀深算的企業家會想出來的點子啊??椬骷矣捎跉⑷耸录?,幾乎滅門,再加上相關學校法人丑聞纏身,不得不閉校。哪里好像有好多財經界要人的女兒就讀呢。不但會招來反感、失去信用,權威也一落千丈,連生意都受影響。柴田家就算想切割,與織作的關系也太過于復雜,事到如今說這與柴田加無關,也不會有人相信。倒不如干脆將織作家唯一幸存的不幸女兒當做柴田集團龍頭的配偶,讓世人見識柴田的果斷,或許還有將丑聞轉化為美談?!?/br>
    “可是那個柴田耀弘的樣子,不是過世的五百子刀自得曾外孫嗎?那也是原因之一吧?他真的有織作家的血統嗎?”

    “你也真是哎湊熱鬧哪?!本O堂說。

    鳥口接口說:“關于這一點,我已經調查過了。柴田勇治這個人原姓北條。北條家現在已經沒落了,但原來好像是來歷正統的名門世家,勇治的祖母叫做長子,她是養女沒有錯。因為柴田家要物色養子的時候,就是五百子引介勇治,并大力推薦的。因為將來是要繼承柴田耀弘的位置,養子的人選似乎引發了一場的糾紛,但五百子是對耀弘有恩的嘉右衛門的夫人,結果就這樣硬是通過了?!?/br>
    “原來如此啊?!?/br>
    我對于生孩子這件事生理上感到恐懼。我覺得小孩子很可愛,可是自己的遺傳基因獨立自主的產生出另一個人格,這種神秘不可思議的現象讓我沒來由地

    朦朧的感到恐怖。所以我實在無法理解執著于留下子孫的心情。五百子為了不讓自己家系血脈斷絕,把自己的孩子托給了別人家。

    然后為孩子后裔準備了一個萬人欽羨、高高在上的位置,讓他坐下??墒恰?/br>
    “可是京極堂,如果茜小姐嫁過去的話,織作家就斷絕了。那樣一來,別說伊兵衛的血統沒有斷絕,連織作家的家名都會消失不見,不是嗎?”

    京極說:“是啊,會消失啊?!?/br>
    我無法釋懷。家這種東西,因為姓氏才是個家。許許多多的家族費盡千方百計,就是為了不讓家名斷絕。我是以這樣的角度來看待織作家的事件的。我這么說,陰險的朋友便揚起一邊眉毛說:“是啊,家這種東西跟妖怪一樣的,沒有姓名,就等于不存在?!?/br>
    “那……”

    “所以……”

    “所以怎樣?說清楚點啦?!?/br>
    “你很啰嗦欸?!本O堂說道,盤起胳膊,“這樣就好了,我已經揭開那個家的詛咒了。既然已經解開了,家也會消失不見?!?/br>
    “我不太懂哪。蜘蛛——織作五百子所構思的精巧計謀精密萬分,一旦開始運作,就連你和榎木津也無力阻止,每個人都陷入錯覺,自以為憑著自主意志行動,事實上卻是受到cao縱,無論任何人怎么行動,計劃都不會改變,可以完美無缺地進行,不是嗎?可是結果呢?就算計劃完成,也根本沒有怎么樣嘛。家名斷絕,仇人的后代活下來,最后連自己都死了。這樣的話,到底是為什么要犧牲十五個人,如此驚動社會?我所說的無法瞑目,指的是這件事?!?/br>
    “你真的很啰嗦欸?!本O堂再次站了起來。接著說:“那個老婦人到底還是得了老年癡呆癥,所以根本策劃不了那種計劃?!?/br>
    我正要詢問他話中的真意,他卻伸手制止:“我接下來得去織作家一趟,如果你沒事的話就回去吧。啊,鳥口,謝謝你的通知?!?/br>
    “喂,你要去做什么?”

    “去工作。聽說那棟屋子要拆掉,書畫古董今川已經處理了,但書房里有著堆積如山的書籍。我接到委托,去處理那些書?!?/br>
    “是表面上的工作啊?!?/br>
    “你是笨蛋嗎?工作哪有分什么表面里面的?我可是開書店的。那里似乎有許多珍奇的書籍,對愛好者來說,書就等于古董哪。得去籌措資金才行?!?/br>
    “那么值錢嗎?”

    “所以是亮才會去書房吧?!?/br>
    “咦?”

    鳥口說“那么到時候那邊也拜托您啦”,匆匆回去了。

    主人幾乎無視于我的存在,做好外出的準備。這段時間,我停止思考,只是坐著發呆,但主人說“喏,我要出門了”,我慌忙追了上去。

    “等一下,帶我一起去?!?/br>
    “我為什么非帶你這種駑鈍的仆人一起去不可?我和榎木津那個品位低俗的家伙不同,才不想帶個奴隸在身邊?!?/br>
    “有什么關系嘛,我又不會礙事?!?/br>
    我想去看看蜘蛛網公館。

    “那里很遠,作業很花時間。視情況可能得過夜,還得花交通費?!?/br>
    “沒關系啦?!蔽艺f。小說家是不受時間拘束的職業,而且我根本沒在工作,只要打通電話給妻子就好了。

    到車站的途中,我們沒有交談。

    春天的和暖令人十分愜意。

    已經不冷了。

    京極堂穿著暗褐色的和服便裝,手里拿著近黑色的外套,行李只有一個包袱。

    京極在停車場停步,開口道:“關口?!?/br>
    “什么?”

    “你這個人老是癡癡呆呆的,應該可以了解吧。你想象這樣的情況:日復一日,每天都有人告訴你同一件事,不管是睡是醒,都不斷地重復同一件事?!?/br>
    “我有沒有癡呆姑且不論,不過我大概可以想象?!?/br>
    “那件事是關于你的過去,內容是你要雪清宿怨?!?/br>
    “嗯,然后呢?”

    “告訴你這件事的人,好像忘了之前已經告訴過你似的,不斷地重復這件事。你會怎么做?”

    “說我之前聽過了?!?/br>
    “說的人主張他沒有說過?!?/br>
    “我會說可是我聽過了,因為我真的聽過了?!?/br>
    “可是他還是說他沒說過?!?/br>
    “那我會反過來說給他聽,因為我聽過,所以我才知掉內容。我要讓他知道這一點?!?/br>
    “就這么不斷反復,而你是癡呆的?!?/br>
    “你想說什么?”

    “然后有一天,說的人仿佛忘掉了一切,問你知不知道這件事?!?/br>
    “問我?那我會告訴他,說之前他講過了?!?/br>
    “說的人主張他沒說,這是他第一次聽說?!?/br>
    “咦?”

    “就這么重復。容我再三重申,你是癡呆的狀態。然后,會怎么樣?”

    “我……會以為那是我的記憶……然后告訴他這件事?”

    “沒錯。不斷地反復播放、重復輸入的動作之后,記憶會愈來愈鮮明。然后再把輸入源隱藏起來,內容就會變成那個人的記憶——就這么簡單……”

    “五……百子刀自?”

    此時電車來了。

    我們坐上車子。

    車窗外已經完全是春天的景色。

    可能是光線的關系吧,應該相同的景色看起來竟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議。平凡無奇的森林和河川等等,都顯得新奇無比。

    “久遠寺……”京極堂突然說道,正對凡庸的景色看得入迷的我嚇得倒抽一口氣,“把榎木津介紹給久遠寺涼子小姐的人……”

    “你沒頭沒腦的說些什么???”

    “好像是大河內?!?/br>
    “大河內?那個大河內嗎?”

    “是啊,就是那個大河內?!?/br>
    大河內是我們舊制高中時代的同窗。他總是隨身攜帶哲學書,是個怪人,不喜歡社交,學生時代患有憂郁癥的我對他頗為欣賞。

    就像是“物以類聚”這句成語。

    久遠寺涼子是我忘也忘不了的去年——那個夏天——發生的事件的關系人。

    她以委托人的身份拜訪榎木津的事務所——那就是事件的開端。

    如果京極堂說的是事實,那么等于是我認識的人成了事件微小的契機。

    “大河內本來擔任進駐軍的通譯員,他也認識榎木津。在我們那個年級,沒有人不知道榎木津那個笨蛋嘛?!?/br>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在當偵探啊?!?/br>
    “榎木津的哥哥不是開了一家以進駐軍為對象的爵士樂俱樂部嗎,榎木津在那里彈過吉他,好像與駐留美軍有一些交流?!?/br>
    “我知道啊。榎兄強迫我彈低音吉他,托他的福,我都會彈了?!?/br>
    京極堂說“可是你彈的很爛啊”,笑了。

    電車“喀當”晃了一下。

    “涼子小姐在藥學學校就讀過一陣子,聽說大河內是那時認識她的,那里的講師是他的好友。緣分真是奇妙哪?!?/br>
    “真的很奇妙?!?/br>
    “織作茜小姐是涼子小姐的同窗?!?/br>
    “咦……”

    電車駛上高架橋,車體發出陣陣吱嘎聲,朋友的聲音變得有點模糊。

    “這樣啊?!?/br>
    “把榎木津介紹給杉浦美江女士的也是大河內。雖然不曉得是為了什么事,但美江女士及涼子女士在前年見過一次面,聽說也是大河內介紹的。他好像成了一個女權擴張論者,他讀了葵小姐寫的論文,想要聯絡婦女與社會關系思考會……不過刊登論文的會訊,市面上并沒有那么多?!?/br>
    “你想說什么?”

    “所以說,緣分真的很奇妙哪?!?/br>
    車子進入隧道,車窗倒映出我呆傻的表情。車子隆隆作響,穿過黑暗,我熟悉的臉一瞬間轉變成一整片櫻花。

    “不過,確實就像你說的。藥劑師這個職業,似乎特別受到職業婦女青睞呢。你涉入的兩起事件的關系人彼此是同學,也是有這種巧合的吧。世界是很狹小的?!?/br>
    “是啊??墒呛蜎鲎有〗阋粯?,茜小姐也沒有畢業。在接近戰敗的一段時期,她似乎以近乎離家出走的形式去了東京,半工半讀。她會不會是在反抗些什么呢?”

    “就我聽到的來看,茜小姐并不像那種人欸?!?/br>
    “她是個非常謙虛的人,而且極為聰穎,一點都不輸meimei,對社會也有明確的主義和主張?!?/br>
    “看你把她捧的?!?/br>
    “還好啦?!?/br>
    “京極堂,你本來就很贊同婦女參與社會吧?”

    “是啊,可是茜小姐并沒有去做藥劑師。她的社會參與,結果僅止于去年夏天到秋天,擔任丈夫的秘書而已?!?/br>
    “那個是亮先生搞垮的公司,是做什么的?”

    “他搞垮的是服飾公司,不過是在春天倒閉的。茜小姐工作的,是是亮先生左遷之后的一家小工廠,位在小金井町?!?/br>
    “小金井?”

    “在木場大爺租屋附近哪。是亮姑且不論,但堂堂織作家的次女在那種工廠工作,似乎引來議論紛紛。不過茜小姐本人好像安之若素,不以為意。恰好那時,增岡先生為了耀弘先生的繼承問題,每天都前往小金井。他好像去工廠看過幾次,說茜小姐在那里倒茶掃地,十分認真。雖然做的也不算是秘書的工作?!?/br>
    “原來她是那樣的人啊?!?/br>
    “沒錯,就算跌倒,也不空手爬起?!?/br>
    “咦?”

    “五百子刀自似乎也都是由茜小姐親身照料的,茜小姐是個很勤勞的女子?!?/br>
    一走出車站,就聞到海潮的氣味,海邊離這里很近。

    天空是一片櫻花時節的厚重陰天。

    穿過城鎮,往漁夫小屋并列的海邊前進。投網和浮標褪色成獨特的色澤。融進了蕭條的景色里。魚腥味和草木萌芽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獨特的氣味掠過鼻腔。不過由于現在不是炎熱的夏天,所以也不到嗆鼻的地步。

    漁村迎接春天了。

    “仁吉先生的家在這附近。他好像決定要搬去和兒子同住,或許已經不住這里了。聽說他的孫女美由紀決定轉學到東京的學校去,好像是茜小姐說情,柴田先生幫忙安排的。聽說又要搬進宿舍了,可是美由紀是個獨擋一面的女孩,一定不要緊的?!?/br>
    “這么說來,那座神像怎么了?”“聽說茜小姐用兩萬元向今川買下了,說要把兩尊放在一起安置?!?/br>
    “待古庵也真是多災多難哪?!?/br>
    他在箱根山被當成嫌犯拘留,而這次……

    “聽說他在你表演最擅長的口若懸河長篇大論時,在大廳外的走廊被打暈了。他跟我抱怨說你驅逐妖怪的講解連一半都沒聽到呢。想聽那種東西,他這個人也真奇怪,可是誰叫他要像衛兵似的站在門口看守呢?他也真是個怪人?!?/br>
    “織作家的書畫古董讓他大賺了一筆錢,算是抵消了吧。今川好像被耕作先生從后腦勺打了一記??侣墩嫦嘞喈斁弥?,他就被襲擊了?!?/br>
    “這怎么了嗎?”

    “耕作先生認定葵小結就是在背后cao縱平野的人——也就是真兇,所以他才會行兇……”

    “所以呢?”

    “為什么耕作先生在葵小姐告白之前,就知道她在平野背后教唆呢?”

    “嗯?”

    把待古庵打暈……

    代表他那時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殺人了嗎?

    耕作是從五百子刀那里聽說的嗎?

    把自己的親生女兒……

    來到海邊。

    波濤聲聽來好舒服。

    “真是個好地方?!?/br>
    “這里的魚很鮮美呦?!?/br>
    “一點都不適合慘劇呢?!?/br>
    “才沒有適合慘劇的地點呢?!?/br>
    “是啊?!?/br>
    “茂浦是再過去的那里……”京極堂伸手指去,“……說到不幸,伊佐間也是橫禍不斷,他說他的手指短了一截哪。木場大爺想去上吊小屋的時候,如果負責帶路的耕作先生沒有被警察禁足,那么那個游手好閑的家伙也不會受傷了……運氣真差?!?/br>
    “不,這件事仔細想想,是警察——不,是大爺害的吧。不過就像你說的,如果由耕作先生帶路,伊佐間應該就沒事了??墒歉飨壬彩且话憷习傩?,結果還不是一樣?耕作先生不是告訴大爺怎么走了么?”

    “好像是吧,伊佐間說是茜小姐靈機一動?!?/br>
    “那么還是大爺害的?!蔽抑鲝堈f。

    京極堂回過頭來,苦笑說:“你今天怎么一直追究大爺的責任呢?”

    “可是這樣聽來,這是理所當然的感想啊。既然已經聽到該怎么去了,干嘛還要伊佐間屋和待古庵同行呢?茜小姐的機智都給糟蹋了。是大爺不好?!?/br>
    “是啊。這么說來……那時,關于喜市的事,茜小姐對警方說了謊。既然瞞著喜市的事,茜小姐竟然還讓耕作先生說明該怎么去小屋呢。如果喜市人還留在小屋的話,她的謊言豈不是就被戳破了……”

    一陣海風吹來,拂過臉頰。

    “……你不這么想嗎?”

    “不會啊,她會不會其實心底期望著謊言曝光?她不是那種能夠說謊說到底的人?!?/br>
    “是啊??墒?,平野和喜市也等于是在那棟小屋錯身而過吧?本來他們兩個也是有可能碰在一起的,真的是太湊巧了?!本O堂說道。

    住家再次零星地出現。

    我們走進旁邊坡度陡急的岔路。

    穿過稀疏的樹林,坡道上……

    是繽紛綻放的……

    “是櫻花哪……”

    滿山的櫻花,叫人驚嘆。

    仿佛罩上了一層霧——頂端暈入天空,底邊融進大地,境界滲入大海中,一整片的櫻花。

    “哇……”我忍不住嘆息,眼花繚亂。

    在櫻花當中,只有櫻花的無止境櫻色漸層中,聳立著一棟格外漆黑的洋館。

    ——蜘蛛網公館。

    乘風吹來的幾片花瓣停在我的肩頭。

    我們走過小徑,朝櫻花園邁進。小徑十分荒涼,被沒有花朵綻放的枯樹包夾。

    黑色的圍墻,黑色的墻壁,黑色的屋頂。

    京極堂在門扉前穿上外套。

    建筑物在堂皇其實以及櫻花樹繁茂的美景讓我好一陣子看得入神,真是壓軸。

    門開了。

    一名女子穿著櫻色的和服站在那里。

    “中禪寺先生,歡迎光臨?!?/br>
    女子恭敬地行禮。

    一雙杏眼瞇成半月形,櫻唇小巧,表情柔和。

    漆黑的頭發盤在頭上,形狀姣好的美人尖象征了她的聰慧。

    在衣服與周圍的櫻花襯托下,織作茜化成了櫻色。

    她不是婦人,也不是女孩,就是個女子。

    “看到你這么健朗,令人安心。已經平靜下來了嗎?現在……只有你一個人?”

    “嗯,房子太大,連清掃就是件大工程。下個月我就要搬走了,雖然覺得很舍不得……這位是?”

    茜的視線轉向我。

    納悶偏頭的動作顯得很清純,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新寡。

    我沒見過她過世的姐妹,不能說什么,可是如果她們的美貌真的勝過這名女子,那一定是絕世的美女吧。

    她是個難得一見的——麗人。

    “他叫關口,是我的熟人,請不用管他。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叫他回去?!?/br>
    說的真過分。盡管中禪寺無力地這么說,茜還是深深地向我低頭致意:“敝姓織作?!?/br>
    “我、我姓關口?!?/br>
    我也不明白為什么這種時候舌頭就是不靈動。這種俗氣愚鈍的態度,顯然使得我的人性也變得可疑萬分。

    屋子的內部具備了雅致的洋館該有的一切設備,和我從伊佐間屋的轉述中幻想的有機復雜,魔窟般的房子形象有若干差距。不過,這古老的建筑的確是明治的樣式,似乎一碰就會斷裂的裝飾等等,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纖細,不如說更接近脆弱。

    我們穿過慘劇發生的大廳,進入螺旋階梯底下的走廊。

    這時,京極堂望向大廳中央的貓腳桌,不知為何露出悲傷的表情。

    這里死了三個人。

    我們來到死巷般的走廊盡頭。

    右側是一道漆黑的門。京極堂無聲無息地越過茜,說“這里是書齋呢”,握住把手。

    這道門里面,是亮這個人被殺了。

    京極堂轉動了幾次門把,納悶地說:“真奇怪,門鎖上了呢?!?/br>
    茜不安地蹙起眉頭?!斑??不可能呀。剛才打掃的時候,并沒有上鎖……”

    “有鑰匙嗎?”

    京極堂左手頻頻轉動把手,右手朝茜伸去。茜困惑地應了聲“有”,抽出夾放在衣襟的鑰匙,放到他手上。京極堂說:“哦,謝謝。這是全館共通的鑰匙呢?!比缓蟛暹M鎖孔?!斑??真奇怪,好像卡住了?!迸死习胩?。

    “關口,你來開開看,或許門鎖壞掉了?!彼f,把鑰匙遞給我。

    我沒辦法,接過鑰匙。京極堂很靈巧,卻沒什么力氣。

    我把朋友推到旁邊轉動門把兩三次,門的確鎖上了。

    “啊,真的打不開呢,是生銹了嗎?”

    我慎重地把鑰匙插進鎖孔,慢慢地轉動,于是鎖“喀”一聲打開了。

    “嗯,不要緊,打開了?!?/br>
    “太好了,剛才可能是卡住了吧?!本O堂說道,匆匆進了室內。我把鑰匙交給茜,接著進去。

    里面相當寬闊。格局雖然有些凹凸,但看起來是一間極便利的書房。大大的窗戶外面是一整片櫻樹林,花瓣翩翩飛舞。窗戶中央整齊地釘上木板,玻璃連同窗框都被破壞了,可能無法修復吧。這片窗戶是耕作修繕的嗎?

    遠遠地可以看到漫長的走廊,伊佐間屋就是從那里目擊到這里發生的慘劇的。

    京極堂已經專注在書架上陳列的書籍當中了。他的眼珠忙碌地掃視書名與作者名,全心全意投入他的商品當中,卻依然能夠與他人對話。

    “很棒的書架,種類齊全,而且分類清楚。不過這不像是雄之介先生一個人的藏書,是伊兵衛先生的嗜好嗎?”

    茜的額頭泛出一點憂郁的神色,說道:“我想……應該是曾外祖父嘉右衛門所整理的……”

    “哦,這棟屋子落成時的當家是嘉右衛門先生呢。這些……如果全數處理,將是一筆相當驚人的金額。哦,請別說隨我出價這種東西是不能便宜買進,高價賣出的??梢愿邇r出售的書,就得高價買進才行。若是為了追求利益,用比估價低的金額買進,利用庫存管理cao作價格,提高售價,簡直豈有此理。破壞書本適切的價值,是對書的冒瀆。作為一個舊書商若是如此,簡直是邪魔外道?!?/br>
    這根本是自顧自的獨白了。不過,茜以帶著憂愁的溫柔眼神注視著說個不停的古書商,說道:“我了解你的堅持,請你高價買下?!?/br>
    接著她說:“看樣子似乎還會花上一些時間,我去沏茶過來?,F在屋里只有我一個人,恕我暫時失陪,請兩位稍等?!彼蛭倚辛藗€禮,離開房間。

    我惶恐地送她到門口,順便蹲下身來調查門把,要是門自己鎖上就危險了。我慎重地轉動門把,但并沒有生銹的樣子。

    我才剛窺看門鎖,背后就傳來京極堂的聲音:“你在干嗎?像個小偷似的?!?/br>
    “呃,我擔心門一不小心又會鎖上?!?/br>
    “你也真是笨哪。啊,認識你之后,我已經說過幾次笨了?鑰匙把一生的笨字都給用光了,以后我要拿什么字眼來批評你才好?”

    他的口氣和剛才相同,心不在焉。

    回頭一看,他看也不看這里,繼續鑒定著書本。

    “你不是還說我是猴子、是呆子嗎?”

    “那是榎木津說的。蠢材、廢物是木場修用的?!?/br>
    以不同人來累計嘲笑人的詞匯,到底有什么意思?我站了起來。

    “我哪里笨了?”

    “門哪有可能會不小心就自己鎖上?”

    “可是明明就鎖上了?!?/br>
    “是我鎖的?!?/br>
    “什么?”

    我來到鑒定人身邊。京極堂也沒有在賬冊上書寫金額,只是偶爾那起書來,察看書的狀態,或確定版權頁。動作極快。

    “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在想,鞭子、眼鏡和和服是怎么交到碧手上的。關口,幫我確定一下那邊的書桌抽屜里有沒有印鑒之類的東西?!?/br>
    “什么嘛!你就不會轉個頭說一下嗎?你說什么東西?”

    我莫名其妙地來到書桌前,坐到看起來相當舒適的椅子上,打開抽屜。

    印鑒一下子就找到了。

    大中小總共有六個。

    “有了,六個。象牙和黃楊的,還有這是……瑪瑙嗎?不曉得值多少錢。你自己看?!?/br>
    “誰要買那種東西?隨便找一張紙印上去?!?/br>
    “沒有印泥啊?!?/br>
    “直接蓋就是了?!?/br>
    “直接蓋?”

    抽屜里有便箋,我拿它來蓋印。

    “很模糊哪,印不太出來。這個是最清楚的吧,勉強可以辨識,呃……織、作雄?!?/br>
    京極堂在我全部說完之前,來到我旁邊,說:“哦,是這個印章。過了一個月還是蓋得出來?!?/br>
    接著他很快又回到書架前。

    “到底是怎樣啊,京極堂?”

    “如果……”他又唐突地轉移話題,“……想要躲避榎木津的那雙眼睛,你會怎么做?”

    “怎么做?”

    榎木津的視網膜,似乎能夠重新構成他人的記憶。因為是映在視網膜上,所以只限于視覺的記憶。其中的原理,我不管聽幾遍還是不明白,而且除了本人以外,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過,榎木津的眼光從來沒有落空過。

    “那沒得逃避吧?這跟被看到的人的意識無關吧?”

    應該沒有辦法恣意地——意識性地cao作榎木津會看到的情報,因為榎木津看到的,并不是人心。

    “所以說,只要老實招出原本的情景就行了,然后為那個情景——記憶加上不同的解釋,因為榎木津也只能那么解釋了?!?/br>
    “我不太懂欸?!?/br>
    “例如說,你被雪繪打了一巴掌?!?/br>
    “為什么?夫妻吵架嗎?”

    “接著榎木津來了,他一看到你的臉,就罵說:‘你這只死猴子,做了什么壞事???花心嗎?還是賭博?’”

    “真討厭?!?/br>
    “不過你沒那么風流,也沒有那種狗膽,其實理由是更微不足道的小事??墒悄阋膊幌氡蝗诉@樣胡亂揣測吧?所以榎木津一來,你就搶先這么說:‘榎兄,小心點現在還是春天,這房間里卻有一只大蚊子!’”

    “蚊子?”

    “那個偵探一聽,一定會高興地說:‘我也想看大蚊子,讓我來打死它!’因為榎木津是個笨蛋嘛。然后他看到你,一定會這么說:‘怎么,猴子的頰袋上也停了只大蚊子??!”

    “哦?!?/br>
    “于是雪繪那猛烈的一巴掌,就會成為溫馨的打蚊子場面了。不過前提是雪繪必須不在場,或者是事先已經跟你套好?!?/br>
    原來如此,為過去的情景附加不同的解釋,來隱蔽,竄改已經發生的事實??墒亲屑毾胂?,我們認識過去的方式,一般來說都是這樣的。

    京極堂移動到書架前,一面繼續鑒定,一面胡言亂語:“以后要是你外遇被抓到,被雪繪揍了以后,碰到榎木津的時候會,用這招就行了?!?/br>
    我姑且表明抗議的態度:“我怎么可能會外遇?雖然不甘心,不過就像你說的,我一點都不風流,不會去玩女人,也沒那個膽子去賭博。根本沒機會辯解嘛?!?/br>
    京極堂顫動肩膀笑道:“就算你不花心,假設說,我一臉嚴肅地對我家千鶴子或敦子,或是木場修那些人說‘關口那家伙利用自己沒小孩,好死不死竟然猥褻女學生……’,那會怎么樣?他們應該不會直接去對雪繪說,可是一定用懷疑的眼神看你。尤其是木場,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你一頓。這么一來,你的夫人遲早也會知道這件事,要是痛打你一頓了事還好,但是你在家里的權威將會一落千丈,夫婦之間會產生無法彌補的裂痕哪?!?/br>
    “你一邊鑒定書本,一邊胡說八道些什么???你這樣離間我們夫婦,到底是想干嗎?”

    “呵呵呵,這種情況,你是無法證明你的清白的。當然,這件事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可是你也沒有足夠的反證來否定這件事。你除了不斷地聲明你是清白的,別無他法。這種狀態一直拖下去的話,你一定會倍感壓力。這個時候,你的面前真的出現了一名謠傳在賣春的女學生,你會……”

    “別說啦,真是低級,那簡直就像……”

    ——本田幸三。

    “喂,京極堂!”

    “本田幸三在十六年前,三十歲的時候,從中央政府機關退職,就任圣伯納德學院的教師。他的妻子比他年輕十八歲,是他最初的學生?!?/br>
    “他跟自己的學生結婚?這……”

    他到底……想要說什么?

    我凝視著朋友的背影。

    “我也向當時的關系者打聽過本田辭掉公職的理由。他與其說是辭職,更接近遭到免職?!?/br>
    “他……他做了什么?盜用公款嗎?”

    “聽說是和女性鬧出丑聞,傳聞說他猥褻良家婦女,還是在花街毆打了娼妓之類的?!?/br>
    換句話說,本田這個人原本就有這樣的一面嗎?

    書商繼續說道:“他現在的妻子——好像其實也是本田為了負起責任才娶了她的。被他染指的女孩似乎還有更多……可是結婚后,本田收斂許多,將近十年,他都一直扮演著好丈夫、好老師的角色,認真地工作。不過,他們夫婦沒有孩子,好像是本田本身有障礙。去年開始,本田的家庭生活好像變調了。他的妻子似乎是資本家的千金,而且兩人相識的過程又是那樣,他在妻子面前完全抬不起頭來吧,而且結婚都十年了,他的妻子今年也才二十八歲,很年輕?!?/br>
    ——二十八歲。

    “那,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年齡嘍?”

    “是啊,聽說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學。這一點先暫且不管,本田幸三的心情,實在教人深感同情哪。他一定已經改邪歸正了吧,可是后來又自暴自棄起來了?!?/br>
    換言之……

    “你說本田被逼到絕境,就是這么回事嗎?他有前科,所以如果他的妻子聽到他對學生出手,就會相信。夫妻關系降到冰點的時候……他得到學生賣春的消息……”

    我的話還沒說完,書商就用一副嫌我刺耳的口吻說:“你也真是不解風情,粗俗極了,這種事何必說得那么一清二楚呢?”

    “可、可是……”

    雖然只是依稀——不過我總算開始感覺到這次的事件有多么駭人。

    “……那……”

    “我是說……這不是巧合?!?/br>
    我感到不安。

    歸咎于巧合,就等于承認自己無知——這種單純的決定論,不是老早就遭到否定了嗎?

    京極堂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說道:“人們對于自己的事,是格外生疏的。第一個把本國的八歧大蛇神話和制鐵連結在一起的,其實不是本國人,而是外國人??墒潜姸嗟娜毡狙芯空咄诉@一點,表現出一副自己才是發現者的態度。所謂原創性、頂多就是這種程度罷了。過度大力聲張個體……好壞值得商榷呢?!?/br>
    “可是京極堂,你以前和我談過不確定性?!?/br>
    “是啊?!?/br>
    “那么……”

    “非決定性和自由并非同義。而且,就算撇開決定論,自由意志也是如此地不可靠。就算沒有拉普拉斯[注:拉普拉斯(pierre-simonlaplace,一七四九——一八二七),法國天文學家,數學家,天體力學的集大成者。信奉因果決定論。]的惡魔,光靠一只蜘蛛,也蕩到了這里啊……”

    ——這種事……真有這種事嗎?

    京極堂背對著我說:“這個世上沒有不可思議的事啊,關口……”

    接著他忽地回過頭來,一直與他的背影對話的我吃了一驚,同樣望向朋友的眼神注視的方向。

    門開著,茜拿著放了紅茶組的銀盤站在那里。

    我的胸中充滿了不安,不慌不忙地詳裝平靜。盡管如此,我的外表依然顯現出極不安定的態度……

    “辛苦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京極堂看到茜的臉,難得地笑道:“哦,恭敬不如從命。而且也已經完成一半了……咦,你練這個人的份都準備了嗎?實在是太惶恐了。難得你費心準備,但似乎這個人味覺遲鈍,要是捏住鼻子,連醬油和咖啡都分辨不出來呢。真是不好意思?!?/br>
    把人損得那么難聽。

    茜覺得好笑似的微笑,把托盤放在桌上,左右顧盼,她好像子找椅子。

    “京極堂,你很過分欸。我和這位小姐是初次見面,人家會當真的?!?/br>
    我提出不知道第幾次的抗議,書商說“可是這是事實啊”,拍了兩三下手,拂去灰塵后,把旁邊的椅子搬到桌子旁邊坐下。

    我不甘心就這么吃虧,大放厥詞地說:“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擅長分辨紅茶種類的?!庇谑菈男牡呐笥颜f道:“那么你就猜猜看啊,關口?!避缯埼矣脽狎v騰的琥珀色紅茶。

    芳香出眾。

    可是,外頭飄進來的櫻花香氣太過濃郁,結果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紅茶。

    “喏,看吧,”書商說,“你的味覺和嗅覺不文明。味覺等感官是獲得性遺傳,所以這是你滿足于粗食的證據。對了,說道嗅覺,我想到一件事……”

    京極堂說道,把臉轉向茜?!啊闼鶐熓碌拇蠛觾冉淌?,聽說他的專業方向也是嗅覺對吧?”

    茜露出懷念的眼神。

    “雖然時間很短,但教授對你印象深刻。來時說,我上個星期和教授碰面了,他說你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呢?!?/br>
    京極堂說的教授,是在車子里提到的老友大河內的叔叔吧。

    茜搖搖頭說:“沒那回事,我連一年的課都沒有上滿?!?/br>
    “不,你不必謙遜。大河內教授當時正在研究香料的刺激對人體的影響,說他曾經拜托你幫忙他做實驗,不是嗎?你是在那時認識我舊制高中的同窗——大河內康治的吧?”

    “這么說來,也有這么一回事呢?!?/br>
    茜的表情顯得更懷念了。

    “那么你也馬上就看出嫌疑犯平野的病癥了吧?”京極堂笑容可掬地說,“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么聰明,事情就好辦多了。那些警察都是些不學無術的家伙,到現在似乎都還無法理解,教人傷腦筋呢。平野在獄中非常聽話,也老實地招供了,可是一談到殺人的部分,他說出來的話完全沒有人能夠理解。這么說雖然有些奇怪,但他也是個可憐的人……”

    說到這里,京極堂望向茜柔弱的臉,嚴肅地致歉:“啊,失禮了。他對你而言,是殺害meimei的仇人呢?!?/br>
    茜露出極其哀切的表情說:“白粉的毒性是很強烈的……”

    就這樣,黑色和服的男子與櫻色和服的女子愉快地交談。

    我帶著一種難以釋懷的不安定心情,喝下芳香的熱燙液體。

    不久后,話題從閑聊轉到織作葵這位果敢的女性運動家。茜的表情比起悲哀更像懷念,提到了一些已故的meimei的往事。

    “做jiejie的我這么說也很奇怪,但葵真的非常聰明,甚至給人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覺。我覺得我一生……都贏不了她?!?/br>
    “我深有同感?!本O堂說?!敖窈蟆洼喌侥懔??!?/br>
    “你太抬舉我了?!避绱瓜骂^去。

    “其實,舍妹也以職業婦女自居,不過她只是活潑好動,一點可取之處也沒有。她現在在出版社上班,卻是愈來愈粗野,前途堪慮呢?!?/br>
    “她在出版社任職嗎?那一定非常辛苦吧。真了不起?!?/br>
    “說是編輯,說穿了也只是幫忙跑腿的小廝罷了。啊,這并非因為舍妹是女性,所以我給了她不正當的評價,這完全是根據她的能力所做出來的正當批評。她在稀譚舍上班,那是一家舍妹實在高攀不上的出版社?!?/br>
    “我對這方面不太熟悉,不是很清楚,可是稀譚舍不是一家一流出版社嗎?”

    “算是中堅出版社吧?!本O堂回答,然后問道:“對了,你平常會閱讀稀譚舍出版的《近代婦女》吧?”

    茜答道:“是的?!?/br>
    “這棟屋子……”京極堂仰望高高的天花板說,“還有那所學院的建筑師,是一位叫做伯納德·法蘭克的法國人對吧?以建筑師的名字作為校名的學校,還真是少見?!?/br>
    茜笑的更空靈?!澳阏{查得真清楚,連我都不曉得呢?!?/br>
    “這里會拆掉嗎?”

    “嗯。我在這里住了二十八年,覺得極為不舍,但是這里對我來說,已經是無用的長物了。而且,待在這里,我會想起舍妹們和家母?!?/br>
    茜垂下視線,說“我沒辦法一個人待在那個大廳”。

    她看起來真的很悲傷。

    “墓地要怎么處理?”

    墓地就在園子里。

    我望向窗外,但只看得見一片櫻花,沒見到墳墓。

    “會改葬到別處?!避缯f道,“我想和那兩尊神像一起,在附近的墓地建個靈廟祭祀。因為織作的家名很快就會斷絕了……”

    她的眼神很寂寞。

    “這樣啊,那么請容我上個香吧?!本O堂說道,站了起來,來到面對庭院的窗戶旁的一個小書架前,問道,“這里從里面打不開嗎?”“不,只是不太好開?!避绱鸬?。

    “什么!那、那里是出入口嗎?”

    “沒錯。這棟建筑物所有的房間,全都有兩道以上的門。它的構造就是這樣的。成串房間的盡頭處,全都朝外側開啟。杉浦是破窗而逃,并不是密室,所以好像沒有人想過他是如何侵入的,不過他前幾天供稱他是從這道密門進入書房的。他說是碧告訴他的。不過他殺害是亮先生后,想要逃走,門卻怎么樣都打不開,外面又傳來激烈的敲門聲,他情急之下才破窗而逃?!本O堂說道,靈巧地移動書架,用力往旁邊搬動。一陣聲響之后,門開了。

    外頭是一片櫻海,櫻花的花瓣有如細雪般紛紛飛舞。過去,再過去都是櫻花。

    櫻花的另一頭,看得見墓地。

    “啊……嘉右衛門先生、五百子女士、伊兵衛先生、貞子女士、雄之介先生、真佐子夫人、紫小姐、葵小姐和碧小姐——織作家的人都沉眠在那兒呢……”

    京極堂走向櫻海。被春風刮得有如暴風雪的櫻花瓣中,他的形姿顯得更加漆黑。

    沒錯,在櫻花的對比下,他現在完全——就是個黑衣男子。

    望著他的背影,與櫻花同色的女子走了過去。

    花瓣簌簌的、紛紛飛舞。

    仿佛從機關窺孔[注:原文為“覗きからくり”,是在特制的箱子里放入一系列圖片,觀眾從箱上的凸透鏡里一邊看圖片,一邊聽說書人解說圖片或故事。由中國傳入日本,流行于江戶時代?,F今中國一些地方仍有人演出,稱“拉洋片”。]的洞孔里看見了秘密的桃源鄉,我興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你……獻身照顧著安眠于此的織作家的人,像是碧小姐的換穿衣物等,也是你每個月一次,送到學院去的吧?”

    “是的,紫jiejie過世后,一直是由我……”

    “這樣啊?!焙谝履凶诱f,“雖然遲了一些——茜小姐,恭喜你了?!?/br>
    “總覺得難以置信。我一個寡婦人家,實在是擔當不起這番厚愛,而且我和勇治先生……”

    “你……從石長比賣變身為木花佐久夜毗賣了呢?!?/br>
    櫻色的女子略微偏首,柔聲答道:“可以這么說嗎?……”

    黑衣男子微微點頭。

    我幾乎要看丟了他的背影。

    “麻田代議士和渡邊先生都不是你的父親,你真正的父親是誰——你已經從五百子刀那兒聽說了吧?”

    “這個嘛,曾外祖母好像以為每天照顧她的我是個女傭,什么也沒告訴我?!?/br>
    格外強勁的一陣風,從盛開的櫻花樹上刮下無數花瓣,鋪天蓋地地覆蓋了這一帶。

    “關于本田這個人,你……”

    “這個名字我實在不想聽見?!?/br>
    “原來如此,那么我就不問了……”

    “那是過去的事了?!迸诱f。

    “過去的事?!蹦凶訂柕?,“志摩子小姐這個人,似乎非常講義氣呢。聽說她直到最后,都堅持不肯把你和八千代女士的名字告訴任何人?!?/br>
    “……她……是個非常勇敢的人……”

    “你不相信她嗎?”

    “不相信?!?/br>
    眼前仿佛籠罩了一層櫻花色的霧。兩名男女的形姿被幾千、幾萬枚飛舞的櫻花給遮掩,好似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我感覺自己仿佛距離兩人幾百里、幾千里之遙,好像獨自一個人被拋棄在此岸,不安極了。

    “喜市他……人在哪里?”

    “不清楚。不過,他應該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了。他也是個……非常深情的人?!?/br>
    一股花香襲來,我幾乎要嗆住了。

    那里已經是連接此世的凈土了。

    茜色的夕陽,從云霧的縫隙、樹木的縫隙間射入,花瓣繽紛閃耀,空間的白與另一頭墓碑的黑、佇立在前方的櫻色女子及暗色男子,彼此就像畫著不具實體的幻影的錯覺畫一般,彼此化為背景、化為紋路,共享世界,相互否定。

    我相信是永恒持續、卻在每一個剎那斷絕的時間隙縫里,他們往來著。

    我閉上眼睛,背過身子。

    男子嘹亮的聲音響起:“你的房間有八道門?!?/br>
    “你——就是蜘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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