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姑獲鳥之夏
『久遠寺之母』,才是她應該成為的唯一姿態。于是,久遠寺家的詛咒■終于由你的女兒完成了■?!?/br> 「那么……那么,那孩子……那孩子……」 「從那以后,涼子小姐就變成來住在『涼子』、『京子』,然后『母親』的三種人格之間?!?/br> 「搶孩子的是『京子』!」 「『京子』有如野獸……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帶走的自己的孩子,彷徨著,然后把孩子帶回來。那是野獸的母性。但那種狀態不會持久?!壕┳印粦搹臓I野氏那里聽說了多啾樂的處方,然后我想她自己下了藥。由于多啾樂的力量,精神發生了動搖。然后野獸的母性升華為人的母性,更進一步,升華為魔性的母性。關鍵字眼是『母親』。等到妄想狀態過去以后,出現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涼子』,而是『久遠寺之母』?!?/br> 「所以怎么了呀?」 「所以■久遠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頭打死■!」 「??!」 老母親發出虛脫了的聲音,那聲音不像聲音似的一直繼續著,她將體內的生氣全都釋放了出來。 「那么……誘拐犯是『京子』……殺人犯是『母親』……然后告發者是涼子……總之,這三者是同一個人,是這回事嗎?」 「涼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搶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覺。但并不清楚自己做那種事的理由,以及怎么做的。有如夢中發生的事似的朦朦朧朧。然后關于那嬰孩此后怎么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么樣的處置也說不定。更進一步,關于『京子』,她一定認為,處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親』,換句話說,是■你殺的■!只有處在『母親』時,她才什么都知道。身為『母親』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后才會行動?!?/br> 「殺死的孩子怎么啦……?」 「當然……泡在福馬林里??傊?,陳列在哪里吧?因為這是對『京子』理所當然的懲罰……」 「那……包在福馬林的孩子們……那么現在仍在■那個房間■嗎?」 很唐突的我發言了,全體的視線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場問道: 「那個房間指的是書房隔壁的……那個房間嗎……?」 「大體上就像關口君所說的吧。她關閉在放用具地方是營野氏失蹤以后。所以那里的鑰匙是涼子……不,應該是『京子』帶著的吧!那個房間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從那個房間開始的,因此那里……」 中禪寺敦子突然喊了起來: 「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涼子小姐即使處在極限的狀態、即使獲得『母親』的人格,我也不認為是毫不猶豫就能做出那種非人道的行為!沒有能夠做出那種事的母親!」 「有!」 榎木津說道。 「是那個人做過的事。那個人的母親做過了吧?!?/br> 「情況……情況不同?!?/br> 「沒有錯。以我們的常識判斷的話,那也許是錯的,但三種人格當中,只有涼子才符合我們的常識?!壕┳印缓汀耗赣H』都不是■這個社會的居民■。換句話說,是住在超越人之處的彼岸的居民。不,應該和道德啦倫理啦,何況是法律什么的所能相通的。她們的行動原理只有她們知道?!?/br> 京極堂說道,又站了起來: 「『京子』殺了搶孩子的『母親』。但這個不幸的人格交換,并不經常發生。生產后的不安定狀態,只發作了兩次。真正說來,應該就此結束了。而那個證據就是此后接近十年以來,涼子小姐就一直是涼子小姐了。只是生理期不順的她證言,當她看到少見的月經后會失去意識。但不至于嚴重到『京子』再出現。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來到了這個家?!?/br> 「是藤野牧朗……」 「當然,涼子小姐什么都不記得。當『京子』和牧朗陷入戀愛時,『京子』還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涼子小姐應該沒有和他一起的記憶?!壕┳印缓汀簺鲎印坏纳眢w是同一個,連一粒細胞都一樣,所以身體有了反應。荷爾蒙分泌的平衡崩潰,生理期開始,然后長時間睡著了的『京子』醒來了。隔了十年,那個房間的門打開了,孩子被奪取了。于是和十年前一樣的……」 「被殺了……做了事后處理的是,殺人犯『母親』狀態時的涼子本身嗎?」 「是吧?,F在知道多啾樂處方的只有『京子』吧……擁有『京子』記憶的只有上位自我的『母親』?!耗赣H』殺了孩子、子包在福馬林中后,湮滅證據做事后處理……換句話說,做了給孕婦下藥、使她們產生妄想狀態,讓事件從黑暗埋葬到黑暗里的作業?!鲆驗槿绻蔷眠h寺之母的話,是理所當然該做的事■。當然那以后的事,太太你接著做的事,她也應該事先就預料到了。事實上,你做了吧,■為了保持久遠寺的體面■?!?/br> 「我……我自以為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動……但實際上只是被『久遠寺」的詛咒所cao縱而已……吧……!」 簡直就像在提異國的事情似的,老母親小聲地說道。 閉起眼睛,手抵在額頭上,木場的表情很沉痛: 「牧朗的入贅和嬰兒的失蹤事件同時發生,終究不是偶然。但是……那么,戶田澄江知道什么了嗎?那個女人和事件無關嗎?」 「這也是想象,不過她可能目擊了涼子小姐給孕婦下多啾樂。但比起事件來,戶田澄江對多啾樂更感興趣吧,于是就這么套話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訴我處方吧。然后交易成立了。多啾樂朝鮮朝顏,并不是那么珍貴的植物。既是野生的東西,栽培也沒那么難。結果她成為品性惡劣的藥物依賴者!」 「然后死了……」 「這是真相吧?!?/br> 外面一直下著雨。太陽大概已經傾斜了,是黃昏臨近的時分了。多么、多么長的一天呀! 「誘拐嬰兒,然后加以殺害,是從牧朗入贅后,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后……第四次,『京子』醒來后,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br> 「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嗎?」 「是的。但說到一月八日,正是門松(譯注:日本過年時,會在門口裝飾松竹等吉祥物,過了正月七日再取下)被取走后的日子。大概那個時候,這家醫院已經沒有嬰兒了。不是嗎?」 「啊,因為即使不是這樣,患者也很少。所以沒有嬰兒了吧?!?/br> 「『京子』想搶嬰兒也沒有辦法搶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個房間。所以當梗子和牧朗君爭吵的時候,涼子小姐■就在那里■。換句話說,鎖打開著,能夠從外面自由進出。那個房間■既不是密室、什么都不是■。然后,慘劇發生了?!?/br> 「被刺傷的牧朗逃進書房……」 「涼子小姐……『京子』看到了?!?/br> 京極堂的聲音,混在雨聲里我聽不清楚。 「由于情況非比尋常,開了門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對『京子』而言,牧朗是搶來的所有孩子的父親,也是最愛的丈夫。那個牧朗肚子被刺了后逃了進來,她想救他所以跑了過去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漸失去的意識中,看到了什么。那一天涼子小姐■穿著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親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濁意識中,牧朗在那里■看到了母親■,然后說道--」 --mama! 「這就是事情的開端。涼子小姐從『■京子■』變成『■母親■』,然后映在『母親』眼里的牧朗,只是一個巨大的嬰兒。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樣,用石頭打死了,撒上了福馬林■?!?/br> --mama! 「于是殺了嬰兒以后,接下來『母親』必須做什么?當然必須要催促那做出不檢點行為的女兒反省。因此『母親』對產下大孩子的女兒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處置。換句話說,■如同涼子小姐所遭遇那樣的,把床搬進那個房間,讓她和尸體一起睡■!」 「噢……是這么回事呀!」 「那……那……」 「大概『母親』的人格,因這件事而開始能毫無預先知會的就和涼子小姐替換了吧?!耗赣H』由于擁有涼子小姐的記憶,所以旁觀者幾乎是不知道這種人格交換。榎木津偵探和關口君拜訪這里的時候,應該已經實行了許多次?!?/br> 「京極堂……那么你昨晚……」 「因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狀態的涼子小姐首先變成了『京子』,『京子』只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親』叫了出來?!?/br> 「怎么做到的?」 「很簡單,我在她耳邊這么說,■mama■?!?/br> --我不想和你見面。退下去。mama! 「……涼子小姐沒有看到尸體嗎?」 「涼子小姐因為是涼子小姐的關系,她的腦子無論如何必須要承認這種不符合常識的現實。涼子既沒有殺害牧朗的理由,況且也沒有放置尸體的理由。但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沒有她,這一次事件就不會成立。不過,如果承認了,■涼子不就變成不是涼子了■。因此透過涼子的眼睛,看到尸體的是『母親』!」 必須見涼子,我-- --我答應要幫助她。 「等等,關口,不準擅自行動!」 木場以尖銳的聲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間的我。檔在前方的木場叉開腿站著。 「久遠寺涼子是重要的參考人,調查由警察來做!」 木場冷淡不客氣地說道,命令青木護送涼子過來。 我的腳僵硬了,連坐都不能坐,然后,脊椎骨微微顫抖。 無聲的時間持續了一會兒,連呼吸聲都不合適那個場面。我們現在待的房間,至少只有現在這個時候,必須是完全地無聲的狀態。 被兩名警官攙住,老母親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 粗魯地打開門臉色蒼白的青木,飛跑著進來說道: 「主、主任,涼、涼子小姐,不見了!」 「什么?擔任警衛的巡邏怎么了?」 「好像被毆打昏倒了,房間也已經是空殼子了!」 「不妙!」 京極堂站了起來: 「木場修,這棟建筑該不會有嬰兒吧?」 「有前天剛生的嬰兒,不過……跟警察醫院談妥,應該是轉到那里去了……喂,怎么回事?」 「那……」 「那什么的?」 「雨勢太強的關系,和護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 「混帳!趕快去看嬰兒,如果出事了可饒不了你!你們這些家伙,也別盡在這兒發呆,全體動員,堅守出口,絕不能讓她逃掉。連只小狗都不準外出!」 木場生氣地亂吼亂叫。 警官們都跑出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間。 涼子,必須見涼子! 我跑下樓橫越過研究室前面,和上一次一樣跑了出去。外面下著即使戴深斗笠都會飛掉的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飛到哪兒去了,裸足飛濺起泥水,簡直就像鉆在集中炮火中亂室在潮濕地帶的那一天。如果又回頭又站立的話,就會沒命了! 大大地繞了小兒科病房,穿過發生慘劇的房間、弄糟了的密室的書房。 在那個房間。 在那個房間,比誰都更早地。 被雜草包圍住的門--開著。 與其說是約四個榻榻米大的房間,不如說是像倉庫似的空問。中央鋪著一張榻榻米,擺設了一張書桌,在那上面是曾看過的筆記--藤牧的日記和舊信札。 有涼子給藤牧的信。 然后,那時候的情書。 書桌旁有一朵大白花。 是的。 在那旁邊,是收在桐木箱的秘傳的古文書。 擊碎孩子的頭的石頭。 這里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現實。 這個房間是不吉利的詛咒器具的展示場。 墻壁全是架子,放著各式各樣的醫療器具。 金屬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質感。 架子中央有六個玻璃瓶,然后那里面漂浮著六個孩子。 左邊的孩子沒有頭。 青蛙臉孩子正中間的孩子的額頭上有一顆很大的黑痣。 原澤伍一的孩子! 我受不了,昨天開始就沒好好吃東西,胃里面的所有東西全吐出來了。在那里蹲了下去,幾次幾次地吐。從昨天開始就沒好好吃東西。但那些東西卻逐漸地以兇猛的速度涌了上來,胸部、喉嚨都像火燒似的很熱,冒液燒著食道。 但是,那吐瀉出來的穢物,因被降下的雨沖刷,眼看著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 我把手擱在門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后跨站在房間的入口處似的,再度窺伺了里面。 這個房間本身就是詛咒。 后面。 涼子在后面。 在那一瞬間,我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仡^看就好了,可是…… 氣氛得到形狀,雨聲成為語言。 「我以為■那一晚你會來■。我以為你是來把我從那個討慶的營野那兒救出來的?!?/br> 什么? 回過頭,我的眼前是一張少女白色的臉。 涼子,不,『京子』緊緊抱住嬰兒站在雨中。 是■那個時候■的少女。 我那個時候非禮了這個少女嗎? 否則,為什么說來救我的? 不,不是。在這里的不是少女,這雙眼睛是野獸的眼睛。 「讓開那里!那里是我的房間!我這一次要在那里養育這個孩子。因為你那晚沒有來,現在才來是不行的唷。這孩子的父親是■那個人■呢。讓開!」 我仿佛被緊緊束縛住似的,全身僵硬,腦袋里一片白茫茫,聲音出不來。話到哪兒去了? 「快讓開!」 「涼子!」 突然、突然從黑暗中,事務長,不,久遠寺菊乃飛奔出來,靠著似的抱住涼子: 「嬰兒、嬰兒還回來!別再做可怕的事了!」 「住嘴!走開!誰要給你們,你又要殺這孩子了吧!」 「不是、不是,涼子,這不是你的孩子,還給人家!」 「我生了幾次孩子全被你殺了,受不了了!走開!惡魔!殺人鬼!」 母親和女兒中間夾著嬰兒,相互推擠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視線。黑暗濺起水花飛散了。簡直是地獄的景象。我完全無法動彈,只是聽著那聲音、看著那姿勢。 「不是我,殺掉的不是我,那是--」 「別說謊!」 附近全變得白了。 閃光當中,我清楚地看到, 久遠寺菊乃的頸子中間,深深地插著尖銳的金屬棒。 是手術用的大型手術刀,是那個房間的咒具。 菊乃的喉嚨咻咻地響著,如風聲似的,那是從喉嚨傳出來的聲音。 風的聲音成了語言。 「mama!」 「原諒■mama■!」 毫不容情地喉嚨被割裂了。 一面發出如風的聲音、一面噴出大量的血液,久遠寺菊乃倒向我這邊來。我逐漸把握了狀況,我抱住她。 咻咻地傳出呼吸聲。 被詛咒著的久遠寺家的女巫,在企圖成為母親的瞬間,在我的手臂中死了。 我抬起臉。 涼子笑著。 「愚蠢的女人,久遠寺家不要這種愚蠢女人!」 「涼、涼子小姐!」 用盡全身的力量,我終于能做的事,是只呼喚著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個饒舌的陰陽師到底說了什么。但是現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遠寺涼子。你如果要妨礙的話,我可不饒你。讓開那里!」 「我、我……」 叭達地發出很大的聲音。 書房旁的門被打破了,幾名警官蜂擁進到禁止入內的小房間。 在那后面有京極堂。 「涼子小姐,放開那孩子。很遺憾,你不能殺掉那孩子。殺孩子需要這顆石頭吧?」 京極堂推開警官,進到屋里拿起書桌上的那顆石頭,手伸了出去: 「這是久遠寺家的■規則■?!?/br> 「■規則■由我來做?!?/br> 涼子說道,把吸了很多母親的血的大型手術刀,放到嬰兒身上。 「住手!」 從新館那里有兩三名警官跑近了來,拿著手槍。 「耍小聰明也沒有用!畢竟是你們不懂的事!」 涼子能劇面具似的臉上飄忽著微笑,朝著新館如鳥似地翻轉身子。 「涼子小姐,不行!警官……」 涼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動作,去撞其中一個警官的身體,那個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嚇住了。另外一人的臉被割傷。警官發出悲嗚、按著臉蹲了下來。剩下的一個,發出畏怯的聲音,做出放槍的聲音。 「別射,有嬰兒!」 是木場的聲音。繞過內庭率領警官隊的木場出現了。因木場的聲音瞬間躊躇了的最后一個人被推倒后,涼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來。 --請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現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誰?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我對你做了什么? 涼子跑過橫掃的雨中。 緊抱著嬰兒。 涼子跑進新館,我背后有木場警官隊逼近。我跑著,因為雨,前面看不見,因為泥土,腳糾結在一起。 黑暗不限于■僅在沒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無所不在嗎?那個證據,就是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里為止是雨?從哪里開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線。 進入建筑物,穿過研究室的旁邊。被泥水弄臟的腳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幾次。走到有如大圣堂似的大廳。連屋頂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發出轟轟的聲音,如傾瀉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來。 才幾天以前,從那個窟窿還射進來宛如天使舞降下來似的莊嚴的光線。 可是現在卻簡直就像-- --這個世界結束的景象似的。 對了,今天所有事情都會結束吧。這個充滿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經完結了吧。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終了。 涼子呢? 在上面! 我三步并作兩步爬樓梯上去。從窟窿傾盆降下濁流似的雨。啊,再不趕快找到警察會追上來。 爬到三樓,我終于確認了涼子的身影。涼子在窟窿的邊緣,然后在窟窿的對岸。 榎木津叉開兩腿站著。 涼子認出榎木津后,停下腳慢慢地回過頭。 涼子緊抱住嬰兒看到我。 解開綁著的頭發。 沒有血氣的白色臉上,沒有表情。 白色寬松上衣被雨淋濕緊貼在身上,身體的曲線清晰可見。 幾乎**。 下半身被血染得鮮紅。 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麗。 這不是存在世間的人。 這是姑獲鳥。 「關口!」 是京極堂的聲音。 背后的樓梯上大批警官隊等著,站在最前面的是木場和京極堂。 「關口,涼子在那里嗎?她是■這世上的真人■,別害怕!只不過是涼子小姐抱著嬰兒站著而已。你這么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br> 因為轉交情書的是我。 我走向前一步,涼子向后退,再退一步。 后面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哪,給我吧!」 「mama!」 我終于想起那句話,已經不會被責罵了。 我確實地,確實地喊出來了。 涼子的表情突然現出那慣常的困惑,然后好像想說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張開,伸出雙手,把孩子遞給了我。 姑獲鳥變成■產女■! 接住的當兒,嬰兒有如點燃了的火似地哭出聲來。 聽到后,涼子現出安心似的溫柔的表情,輕微地晃了一下。 啊,涼子在說什么? 然后,久遠寺涼子緩慢地墜入無底深淵。 那個時候,她說了什么,我終究聽不到了。 柒 涼子去世的那晚,梗子也追隨母親與jiejie似的安靜地離開這個人間。并非手術失敗,根據主治的醫師報告,她能撐到那時已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她的身體早已受到損傷。 就這樣,久遠寺家被詛咒的血統,在一夜之間全斷絕了。承繼了附身遺傳的血的女人們全都死絕。長期連亙的不吉樣的歷史,終于打上了休止符。 我接手的嬰兒幸運地很平安,被偷襲的母親和護士也不礙事,聽說只有那個臉被割傷的警官受到縫了六針的大傷。 木場由于根本想不出有關這次久遠寺家事件的報告書,到底該怎么寫而嘆著氣。 然而,最讓警察頭疼的,莫過討厭沒收的嬰兒遺體。據木場說,哭著領取了遺體的只有原澤,后來的兩對夫妻似乎并不是很愉快地應對似的。 這也是另外一種想法吧。 說不定曾企圖忘懷。 說不定簡直就不是人! 戰前死亡的兩個遺體,以及涼子生下來的無腦兒,究竟怎么了?一想及此,心境變得非常寂寞似的很奇妙。 距那個下雨的日子兩天后,在報紙的角落出現一則小新聞: 「發現失蹤青年醫生的橫死尸體」 我幾乎毫無感覺地讀那個標題。 一如想像,那則新聞,不用說事件的本質了,連事實關系,不,連輪廓都沒有描迷。簡直就不知道事件到底是在哪里發生的程度,事實被省略、歪曲著。 新聞報導涼子死于事故,梗子病死,菊乃自殺。這么嚴重的兇殺案,無任何脈絡可循。一夜之中發生的事之類的,但如果實際上真有的話,那這才是非常奇怪的。 真滑稽。 我這么想。 我從那一天以后四天里,都假裝是在京極堂家。是不想回家的心情。不,是不想見妻子,不想見叫做女人的女人,但真正的是不想見所有人。很想和那時候一樣,蓋上憂郁的殼。但事情沒那么如意,我半途而廢地將腳踏入彼岸,就那樣慢吞吞地迷迷糊糊的日常中埋沒而去。如果那樣的話,心情是很想暫時隔離這迷糊的日常。 京極堂一成不變地早上起來后,到店里看書,關了店,就在客廳看書。入夜以后,在睡床上看書,晚睡早起。 至于我,并沒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且,什么都還沒開始,所以簡直就像將怠惰繪在畫上似的整天就躺在客廳。 那個晚上過后第三天,一個非常晴朗的熱天。京極堂把藤牧的筆記全都集在庭院里燒掉了。反正也無所謂,可是寶貴的研究成果,也沒發表地就埋葬了。對醫學界而言,我覺得是損失,事件和研究成果是兩回事。我也覺得把這兩件事混在一起,不像是京極堂的作風,他說: --這技術現代社會不會接受。而且,對人而言如果真的是必要的技術,那么當能夠接受這技術的社會來到時,一定會由誰來開發吧。因此現在即使有也沒有用武之地。 我想的確也是如此。 他說既然要燒日記,燒了也好,但日記方面好像作為證據,被警察沒收了。 我在這四天當中,受到京極堂影響似的,看了三本書。 一本是有關醬菜發酵的專門書,另外兩本是佛教新興宗教的開祖的佛書,以及中國魚料理。每本都是要賣的書,對我而言原來就是既不關心、也不感興趣的商品。 可是每一本都非常有趣。這里的主人不知何時曾說過,每一本書都有趣,也許未必是不對的。 我正想找第四本,到了店里后帳房不見主人的身影。替代的是放了幾本書在上面,八成是主人看了一半的書。 《人狐辨或談》、《狐憑病新論》。 事到如今還在看什么書呀! 「這是非常有意義的書。寫《狐憑病新論》叫門肋的人,曾做過巢鴨瘋人院的醫護人員。你不是也認識嗎?」 很唐突的主人出現了。 「我忘了,類似這種事我全忘了。所以,我在看醬菜啦魚啦的書。但比這更要緊,你到底去哪里了?店里空無一人,這簡直就很危險。幸好我在那里,這不就像是招手叫小偷進來嗎?」 「連續來了幾通電話,沒辦法呀。有一通是木場修打來的?!?/br> 「老爺……嗎?」 「涼子小姐的遺體解剖報告似乎出來了?!?/br> 京極堂說道。一面坐上帳房,斜眼看著我。 「……是嗎?」 「心臟好像很虛弱。涼子小姐的身體也不可思議似的和meimei一樣,竟然還能活著?!?/br> 「是嗎?」 「怎么啦,怎么一點兒都不關心,在最近以前還那么認真的。不想知道嗎?」 我沒有回答。京極堂接著說道: 「解剖的結果,似乎從涼子小姐的腦發現腦內浮腫,在視床下部一帶好像有非常大的浮腫物,腦受到相當的壓迫,她的腦■幾乎都裝滿了水■,多半好像是先天性的東西。是非常少見的案例。她……是個有殘疾的無腦兒?!?/br> 「可是……她……」 「是的,在日常生活中并沒有任何妨礙,所以我們終究必須徹底地修正有關腦的認識?!?/br> 這個男人,為什么可以做到表情不變地說這些話? 「別再說了。她的事到此為止,我不想知道更多事了呢。而且她本人不也說過了,自己的身體是隨時都會死去而不稀奇的身體……這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了?!?/br> 腦子發暈,不想再想任何事。 「而且……涼子小姐在十二年前、梗子小姐在一年半以前■已死了■。事到如今,知道這些事又有什么用?」 是的,沒有用了。 「那么,你對死人曾那么地真摯,到了最后,還演出了那么熱烈的武打,而且現在仍這樣地沉浸在死人的回憶里?!?/br> 「隨便你說!」 我說完以后,覺得簡直是內藤說的臺詞似的。 [總之,事件結束了。那個事件對我而言,是非日常性的舞臺劇。揭幕了以后,拍拍手就好了。我只是又唯唯諾諾地回到日常而已。所以,讓它結束吧?!?/br> 「對你來說,那么,那一個星期等于是虛構的舞臺劇嗎?事件發生時的你,是表演者,現在的你是觀眾嗎?」 「的確如此。我甚至覺得現在簡直就像另一個人似的。不,應該說只有在這次事件發生的期間,我的心情一直像在做夢似的?!?/br> 這是真心的。 「不是夢,是現實。久遠寺涼子死了!」 京極堂說道,揚起半邊眉毛: 「那個人只是個有生命身體的人而已。既不是妖怪變的,也不是幽靈。也不是住在夢中的人。死因是因全身挫傷引起的內臟破裂和脊髓骨折,然后是腦挫傷?!?/br> 「別再說了!」 我感到暈眩。 從窟窿的邊緣看到的涼子的尸體,簡直就像只有那里剪下了似的,曬相在我的視網膜里。被雨淋得模糊地連臉都看不出來。 「京極堂,你這樣簡直就像別人的事似的一副悠哉的樣子。但我和你不一樣。你不是不懂焦慮的心情,我現在誰也不想見、什么都不做。如果你覺得我吃閑飯的話,我走就是了嘛?!?/br> 「根本無所謂,你要待到什么時候都可以。不過,對你曾那么熱心的涼子小姐的事,卻什么都不再說了?!?/br> 「沒有什么好說的了。難道你要我像以前的我那樣,詳細地寫下她是稀有的殺人鬼啦惡魔啦才滿意嗎?啊,你在想啊,關口又恢復了!說起來,那個事件和我的日常生活是遙遠地相差懸殊世界的事情哩。那個人和我們所住的世界不一樣,所以不能說!」 「日常與非日常是連續著的。的確我覺得從日??捶侨粘J呛芸植赖?,而且也覺得從非日??慈粘:軣o聊。但是那并非不同的東西,是一樣的東西。世界始終是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都仍不變地運行著。個人的腦,只不過是對自己合宜與否,而劃上了日常、非日常的線而已。何時、發生什么事是理所當然的,什么事都沒發生也是理所當然。凡事配合得好好的。這個世上,并沒有什么不可思議的事?!?/br> 京極堂在安慰我也說不定。我了解。然而,多不中用的安慰話呀!這世上無法用理論就能撫平受傷的心,有的話,就只有眼前這個極端理論般朋友的心吧。我的心更混亂混濁,而那絕不是能以那種■認真■的理由,就能夠整理出透徹的東西。 「說的也是吧。不過,事到如今,我想什么、怎么想,她也不能因此而成佛吧?!?/br> 「那不對唷?!鋈怂懒撕缶徒Y束了■,尸體只是物體而已。能不能成佛并不是活著的人、也就是你和我所能決定的事?!?/br>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什么也不能做,而且從現在開始什么也不能做。如你所說,她已死了?!?/br> 「所以說本人死了的現在,繼承了詛咒的是身為關系者的我們。把她想成是夢或幻想,的確很簡單,而且,把她從你的日常割斷、作為『回憶』而隔離起來這件事也是很輕松的吧。不過,我想這樣不行。她是普通人,我們不也和她完全一樣嗎?如果特別地對待她、埋葬到黑暗的另一邊的話,那她就永遠無法從詛咒中被解放了!」 --請解開我的詛咒! 快忘掉的涼子的臉,浮了上來。 既不是姑獲鳥,也不是■那個時候■的少女。 是涼子的臉。 然后,我覺得我知道京極堂想說什么。 「的確……就如你說的唷……!確是這樣……我這樣的,一直在猶豫著回到日常生活。我知道。但是,我無法過像你過的達觀的生活。再給我一點時間吧?!?/br> 我說道,京極堂稍微沉默了。 我坐上帳房旁邊的椅子,眺望著街道: 「那個人最后說了什么?」 那是我所關心的。即將死去的時候,她是涼子嗎,還是「京子」?或者…… 「最后她是涼子小姐,然后吐露了謝謝你的話?!?/br> 京極堂看透我的心情似地說道。 「涼子小姐……為什么來找榎木津?」 「也許是想告發自己的內部吧。涼子小姐雖然什么事都不知道,但她的身體知道。而且,當涼子小姐是涼子小姐時,『京子』和『母親』都并不是睡著的。只是沒擁有意識的舞臺而已。同樣地,在犯罪的那個時候,涼子小姐也并不是睡著的。所以是處于下位的自我,告發了處于上位的自我!」 「不過,我……什么都不能做……」 「對她來說,你的存在本身就擁有意義。我想,這一次事情,沒有了你是無法展開的。如果榎木津的辦公室沒有你的話,涼子小姐會中止委托吧?!?/br> 「為什么?」 「她的眼睛、腦還記得十二年前來救她的你,因為你在場,所以才委托了那種偵探。然后,榎木津才看得見她所擁有的年輕時的『關口翼』?!?/br> 對了。我也記得,我實際上知道那個時候的少女是涼子。 所以,才會這樣的吧。 「遲早會造訪的破滅的結局,到底是明天,還是今天?持續等待的每一天,比死還要痛苦!無論結局怎么樣,把她從那個地獄救出來的是你。所以,我想她是想向你道謝吧。她最后已經說了謝謝??!」 京極堂說道,微微笑了。覺得無法忍受。 「不過……如果我們沒有參與,說不定也不會造成破滅的結局……」 「不可能有那種事!萬一,梗子小姐一面抱著藤牧的尸體,一面可以永遠懷著不出生孩子……然后,涼子小姐身為jiejie,永遠地照顧著,而身為母親,又永遠地繼續實行那沒有終了的拷問……■從某種意思■來看,也許是幸福。但是,時間無法停止的。rou體逐漸地重疊著現實的記憶而向前行,遲早最后一定……有破滅的結局會到訪。問題是以什么形態、什么時候來訪?她在最后的最后,也許只是中止了被沖走,希望由自己演出破滅的結局也說不定。你參與了所有該參與的事了喲?!?/br> --請幫助我! 果然是你,涼子小姐。 我不再選新的書,回到了客廳。 直到昨天,都沒有掛上的那個風鈴,不知在何時掛上,又掛在原來的地方了。這么熱的天氣,今天卻不響。 想再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 我稍微打了一會兒盹。 一發現京極堂就像平常那樣面對矮桌坐著。 「哪,京極堂,那個時候涼子小姐……從姑獲鳥變成產女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種事。 「所以姑獲鳥和產女都是一樣?!?/br> 「涼子小姐、梗子小姐、事務長都……然后藤牧先生,每個人都是產女!」 京極堂說道。 鈴!風鈴響了。 「好熱,已經是夏天了!」 我流了滿身大汗。 京極堂照慣例地板起生氣的臉,說道: 「這當然啦,產女本來就是在夏天出現!」 「姑獲鳥的……夏天?!?/br> 「對了,剛才千鶴子打電話來,好像剛回來。她說,如果你在的話,要在回家路上,順便去把雪繪小姐也帶來。好像帶了點心啦西瓜啦很多特產。這個季節,而且你又喜歡點心、西瓜,孩子吃的東西,這不是正好嗎?」 京極堂心情極佳地說道。我慌張地站了起來: 「呀,我,那就告辭了?!?/br> 「告辭?你要去哪里?雪繪小姐要來呢。丈夫錯身而過地回家,這不是奇妙的安排嗎?」 還不想見。 還沒有回到日常。 即使那是連續著的,我仍需要少許時間。 需要非日常。 即使如此,老實說,我帶著些微的期待,心想友人說不定會制止我。 不過,并沒有。 我慌張地對連續的宿泊道謝,是個尷尬的退場。 暈眩坂上的地面上出現游絲。 在坡路中途,絲毫沒有樹木等遮陽之類的東西。只有、只有褪色了的像油土墻似的東西持續綿延著。這個不親切的褪色了的油土墻里面是墓地,我現在知道了。所以,這里面是墓地。 然后,我受到炎熱天氣下的熱氣侵襲,在坡路約十分之七的附近,起了輕微的暈眩。 輕輕地搖晃了一下,正要向前撲倒,眼睛轉到前方時,在那里看到了曾見過的圖案的和服下擺。 緩緩地抬起視線,妻子站著。 妻子為了扶正我的姿勢,伸出手,說了一句: 「辛苦了?!?/br> 妻子的斜后面站著京極堂的妻子。我覺得非常地懷念。 「這里很危險唷。嘿,這個坡路因為什么都沒有,瞬間看起來像是直直下去的樣子。不過,事實上,右傾斜左傾斜的,就在那一帶呈現反傾斜的坡度。不過,唯一的目標墻,并不理會這些而筆直地繼續吧。道路幅度很窄的關系,眼睛無論如何都會朝向墻瓦方向,這么一來,就會變得有點兒暈船似的,好像在那一帶會暈眩?!?/br> 中禪寺千鶴子如此說明以后,輕輕地點了頭,很清爽地微笑了。 什么嘛,聽了理由以后,沒什么嘛!既非不可思議、什么也沒有,不是嗎? 妻子也在笑。 涼子如果也在這里會笑吧。 回頭一看,在坡路上的京極堂也在笑,怎么?那家伙不也一樣嗎? 沒什么事。 我就這樣跟著女人們后面,決定慢慢地回到溫和的日常。但那并非是與涼子的訣別。涼子也一起,與如同被初生嬰兒衣服似的日常包裹著的我一樣地向前行。 抬頭一看,天空清澈無際,沒有一片云。清澈無際的藍空,梅雨已經完全過了。 然后,我大概在坡路約十分之七的地方,大大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