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畫圈圈的伊德
好像在尋求什么、期待什么、等待什么,又好像漫無目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我問詢她的愿望,她很認真地答道: “踏張之丘的彼方?!?/br> 我曾問她活著是什么。 她上揚的嘴角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猶如冬日里硬實的面包上裝點門面的糖霜。 “活著啊,是在各自的偏執中自圓其說喲。 我眺望著郁金香不自然的怒放。周遭的空氣中飄蕩著魅惑人心的濃郁香氣,隱隱訴說著曾經有某個故事在這里靜靜地流淌。 另一個命運更加強烈的故事,正在緩慢開始。 她警告了我。 這短暫而扭曲的母女游戲即將落幕。 那就是約定。 那就是詛咒。 她補充。 她早就知道一切。 我在圖麗·普林斯空蕩蕩的墓前,回想著這個早已結局的故事。我曾想試著改寫一下劇本,然而那燦爛的笑靨嘲笑著我小聰明的舉措。 那個少女將在今晚結束她的幸福。她丟棄掉早就殘缺的東西,在扭曲的執念中剩下了什么。在歷經必要的時間后,她將討伐那個燒盡母親尸體的兇手。 她刺穿我母親的利刃僅僅是簡單的因果。 我親眼目睹了她的復仇。 這個命運已被神見證過。 改變這扭曲的故事,我無能為力。 我神清氣爽地想道。 4 那一刻海闊天空 我面前散落的是父親飽受折磨后慘死的破碎身體。 他曾無數次撫摸過我的大手缺損了數個手指,并向不合理的角度詭異地扭曲。 在那個一切戛然改變的夜晚,他無視母親的苦苦哀求,在家主的挑撥下視死如歸地沖出家門,從此杳無蹤跡。 我看著母親空洞的面容。 她流淌眼淚的雙目早已干枯,絕望的黑暗深陷其中。 她金色的秀發早已褪色,不遠的石板上滾落著她淡楓的瞳孔。 她撕心裂肺地呼喊過,卻不能阻止決堤。 我回憶起了meimei。 她柔軟的小臉大概曾極度扭曲。 她幼小的身體承受不了注入的魔素,在爆裂后僅剩一團血rou模糊。 我清楚地知道她的絕望。 因為那也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自稱弗洛伊斯的地精笑著看著我。 我本來只是想見母親,他卻超乎預想地完成了愿望。 不可原諒。 罪無可赦。 這令人發指的家族流淌的骯臟血液,令我產生了濃厚的殺意。 我發誓絕對要報仇,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首先,我需要能夠對付精神魔法的手段。 我是艾米特斯·海特瑞,是魔法名門海特瑞哈路亞家的四男科洛·海特瑞哈路亞,跟平民女子一夜風流的產物。作為混雜貴族血統的私生子,我擁有淡薄的金發和棕紅色的雙瞳。雖然是生活在王都的直系,但并未繼承哈路亞之名。 我偶爾會做一些熟悉又陌生的夢,和睦的日常突然斗轉之下的夢。 夢中我刻下了誓約,然而我什么都不記得。 我幸福著。 我等待著救贖。 我的堂妹伊德路亞·海特瑞哈路亞,是很不可思議的少女。 她是跟我一樣的貴族混血,頭發是混雜著父母雙方因子的暗黃色,卻罕見地繼承了虹膜異色癥。她有著豐富的魔素,具備驚人的魔法才能。 我仍舊清楚記得和她的第一次見面。 那是王國貴族傳承悠久的全族儀式,五年一次。王都的結界會部分開放,使得遙遠封地的分家借助魔法跨越空間、避免久至數月的長途跋涉。儀式的內容是家主發表已滿五歲的孩子的正式名字。 我聽父親說過,已故的奧特伯父跟平民私奔、遺留的妻女生活在別館,過著接近封閉的生活。家主諾文·海特瑞哈路亞是極其優秀的完美主義者,但他的雙胞胎弟弟奧特卻落了不只一截:身體虛弱,才能平庸,私奔事跡是貴族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馬格麗穩重優秀,司瑞特有才認真。這個家里不缺令人贊嘆的天才。無能公子的遺女和其母親郁金香從中的小世界,我沒有興趣。 我厭煩地說著這些,而父親覺得有趣一樣笑了。他說,那孩子會被發表為伊德路亞。在海特瑞哈路亞的隱喻中,是接近哈路亞之意。 不試著交個朋友嗎,他笑著建議道,語氣一如既往地輕浮之極。 海特府被格雷姆照料著,只有不到十人的居住者。府邸有著氣派的貴族主宅和儀式廳,以及迎賓用別館和廣闊庭院。大多數成員都生活在住宅,這里配置完善、環境也很舒適。庭院實行放任政策,參天大樹隨處可見。管理格雷姆的弗洛伊斯,是自稱管家的地精。他住在年代久遠的陰冷地牢里,入口開在庭院上,但被茂盛的植被自然隱蔽。接待賓客的別館是兩層一棟的別墅,奧特伯父的遺孀遺女在此居住。 然后,還有作為特別時刻場地擔當的儀式廳。它的裝潢復雜精巧、仿佛有某種深意,隱約流露著魔道世家低調陰沉的神秘。 我見到伊德路亞的時候,她正興趣盎然地看著穹頂。 精美壁畫裝點的人工天空,是卑微平民一輩子無緣看到的美學結晶。壁畫的內容是對外戰爭的勝利,海特瑞哈路亞借這場戰爭更加威風顯赫。嫉妒王國繁榮的數個國家組成了聯合軍,妄圖從北方的邊境侵入國土、奪取凱布瑞拉繁榮昌盛的秘密。貴族們相繼出征,為王國帶來了壓倒性的完勝。安東尼奧伯父參與過這場對外戰爭。他年輕時遺留的癥疾,阻斷了他的魔法之路?,F在輔佐著優秀的弟弟,游刃有余地處理著臺面下的工作。 這是個不錯的話題,并且也擅長察言觀色。 “哦。哦?!?/br> 她興趣缺缺,對自家的過往雄風毫不在意。 “那有多少根?” 她唐突地指著穹頂中心的吊燈。 我不知道。 我怎么會知道。 我為什么要知道。 那豪華的玩意高高地懸掛在穹頂,因距離而縮水了身影。一圈又一圈地包圍,一層又一層地重疊,柔和的光芒都因數量的暴力顯得璀璨異常。 統計蠟燭的數目真的很蠢。 “那里有一千零一根?!?/br> 她說得理直氣壯。 “其中有一根住著藍皮膚的肌rou兄貴。那是個能實現任何愿望的精靈,但不能有關謀殺、愛情以及次數增減?!?/br> 她略加思索后,細心地補全信息。 “他可以從一個蠟燭換到另一個蠟燭……不,它總是隨機地選擇自己想睡覺的蠟燭,所以那幾個缺損的蠟燭毫無影響?!?/br> 對付這種機遇蠟燭的必勝法就是全拔掉只留一根! 她自問自答地說出終極方案,興致勃勃地望著頂燈,好像它真的寄宿著藍色神靈。 我笑著聽她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欸哆,你跟我一樣啊。但是是金發呢……啊?!?/br> 她比較著自稱稻草黃的發梢,打量著我光澤稍差的金發。 就像發現什么有趣的事物一樣,她突然撥起了我眼前的頭發。 我的眼睛是淡淡的棕紅色。 我的母親是父親科洛·海特瑞哈路亞一夜情的平民女性。我勉強繼承了貴族的金發,但沒有傳承海特瑞哈路亞的虹膜異色癥。比起父親猩紅色的右眼,這暗淡的棕紅色像被母親的平民血統稀釋了一樣。 “像楓葉一樣啊。跟科洛叔父不同……難道是母親?” 她用了我不熟悉的詞,內容帶著些微血統主義。但她語調并無傲慢,讓我不由得琢磨著其中的深義。 我很小就被父親接回、對母親印象不深。她從小就和母親生活,因此話題又轉回了對方身上。 那可謂是,打開了噩夢的匣子。 她滿懷激情地訴說著,眼睛里簡直能發射雷光。她的母親擁有世界第一美麗的亞麻色卷發,亞麻色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發色。她的母親的發卷,就像大海躍動的波浪一樣,生機勃勃。她的眼睛能夠透視人心,是善解人意的透視鏡。她的眼睛是映照湛藍天空的古井,清澈、包容、純凈、深邃,矛盾的贊美之詞放至其上也不再矛盾。她喜歡在天氣不錯的傍晚,在二樓的陽臺上享用紅茶,眺望著漸漸下沉的夕陽。她非常喜歡可可的苦澀香氣,所有牽扯到可可粉的點心都狂熱地放到過量,卻一直以為女兒討厭巧克力,因此擅長的只有果子曲奇。母親名字的含義是郁金香,最喜歡的花是郁金香,別館最多的就是郁金香,最令母親開心地就是長得好的郁金香,因此自己最多做的事就是種郁金香。 在餐桌下方被桌布遮掩的空間中,我聽了伊德路亞三個鐘頭的慷慨演講。我學習了美麗的十三種描述方式、溫柔的二十八種例證、以及數起來比數吊燈蠟燭還蠢的圖麗伯母的個人情報……她喝紅茶時習慣性地將茶杯放在碟子的靠里處。 我很快習慣了伊德路亞的狂熱。她感概自己發色不倫不類。她自傲地指著自己藍色的左眼,說這是母親湛藍雙目的百萬分之一的美麗。 我曾為自己的早熟早智滿懷得意,然而面前的幼小少女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在那一天,我學會了反思。 不過,母親嗎。 我敲了敲父親房間的門。府邸的家具門窗多都由暗紅色調的古木制成,溫潤厚重,流露著百年保養后特有的神秘光澤。 如同大多魔法世家,這座宅邸蘊含了相當多的神秘。 厚重的暗簾被隨意拉開,午后明媚的陽光進入室內。父親青綠色的左眼上帶著圓形金絲鏡。他猩紅色的右眼藏在陰影下,我看得不真切。父親站在書桌前,頭發扎成纖細的一束,尖細的面孔被光線分割得黑白分明。厚重的書架塞滿了高低不齊的書脊,偶爾的空隙也被器具塞滿。桌子上散布的紙片描繪著異瞳的紋章,染色的部分被密密麻麻的符號寫滿。 我費力地從插著華麗羽毛筆的骷髏頭上移開了視線。 這個房間的樣貌,跟我很久前拜訪時別無二致。 父親合上了手中的書。他女性般俊秀的面孔,流露出了見慣的輕浮笑容。 我向父親請求再見一下母親。 啊,說起來,我上次見到母親是什么時候呢? 父親的表情略微凝固。 她已經死了。 他用訃告回答我的請求。 我來到開滿郁金香花的別館時,伊德路亞正在等我??吹轿业牡絹?,她脫下沾滿黑泥的手套和圍裙、將從園丁格雷姆那兒偷來的鏟子扔到一邊。 她告訴我說,為了打發時間,剛才在移植郁金香。 我見到了溫柔微笑著的圖麗·海特瑞。 我和伊德路亞在僅存的空地上練習劍術。 我認真模仿騎士圖鑒的招式。伊德路亞卻擺出怪姿勢,吼的招數莫名其妙。她說,這是無視等級的雙刀流,黑騎士靠它終結不醒之夢、拯救眾生。她說不清故事的出處,我嘲笑她還需補全設定。 她尖銳地回應我說,王國騎士的武藝一點都不帥氣。 我冒出了青筋。 我們為彼此的信仰拔刀相見。我和伊德路亞揮舞綁布的木劍互相恐嚇。我們兩個根本半斤八兩。伊德路亞犀利地吐槽說,兩個室內派正在精神上互相傷害。 諾文家主有時會來拜訪。他看著探索武道精髓的魔法世家晚輩,欲言又止。伊德路亞機智地改口成體能訓練。 這的確成了體能訓練。力量上不如我,但伊德路亞在偷懶上才華橫溢、她的戰術卑鄙無恥,為了勝利不擇手段。 她到底在哪里學了那么多笑話和鬼臉。 我在圖麗伯母的美味曲奇中逐漸消氣。我滿懷紳士風度,勉為其難原諒了無恥的對手。 伊德路亞是真正的天才。她仿造地牢建造了秘密基地,令我羨慕不已。我再三拜托后,她給我講解了反重力裙子的知識。在鉆研了三天三夜也沒搞懂其中的相關性后,我兩眼無光接受了她的入會邀請,得以共享她的小天地。 我成為郁金香同好會的第二個成員。這個同好會,第一課題是讓郁金香四季常開,第二課題是讓郁金香美麗地開,第三名課題是讓郁金香統治世界,最高宗旨是讓郁金香一樣的女性開心。 跳躍好大??? 我被貼在墻上的憲章狠狠擊沉。 伊德路亞反駁說,郁金香就是為圖麗·普林斯而生。 她告訴我自己是母控,一臉驕傲。 伊德路亞經常會有一些妙點子。她得意洋洋地宣布這是知識產權,跟閑極無聊的弗洛伊斯商議。他們短暫地討價還價,弗洛伊斯用罕見的書籍換了伊德路亞的涂鴉。那些海特府的圖書之間都沒有的珍本,他到底是從哪—— 那輕浮的字跡讓我感到熟悉。 伊德路亞說的沒錯。這家伙不愧是名為地精的老妖怪,他絕對深悉魔法世家的神秘。 只要有趣他便有求必應。 啊。 如果是他,也許能知道我母親在哪里。 我對母親知之甚少。她是身份卑微的平民,禁不住貴公子的甜言蜜語應邀一夜情。給予物質的好處,輕易地便將骨rou脫手。 就算這樣,她仍是我的母親。 科洛·海特瑞哈路亞的敷衍讓我憤滿不已。 我向弗洛伊斯說明了原委。如果母親還活著,那再好不過,我想偷偷見她一面。就算她已經死了,我也想向她生下我表示感激。 伊德路亞在一旁興趣全無。她念叨著能將壓價殘下的垃圾設計脫手這種蠢事。雖然有點火大,那也勉強算是她的心意,而且我沒有合適的價碼。 弗洛伊斯說那很簡單,不過需要一點時間。 他壞笑著詢問我。 誒米斯特·海特瑞,你幸福嗎? 我有點火大地回答他:還不錯。 伊德路亞給我看新的設計。我略過中間的文字,直接看最后—— 生物節能燈。 很不妙,很不妙,真是相當不妙。我跟伊德路亞多年交往,熟知她編造的詞匯。這五個字令我有相當麻煩的預感。 只要活捉一個活蹦亂跳的小精靈然后威逼利誘,就能獲得源源不斷的光能! 她興高采烈地妄下定斷。 說起精靈……我忍不住說起了住在吊燈里的藍色肌rou兄貴。她雙眼溫潤,說出的話苦口婆心—— 艾米斯特,圣誕老人是不存在的哦。 在再也塞不下圖麗母親的曲奇前,我沒再跟她說話。 伊德路亞和馬格麗一起來找我。伊德路亞一改平常的園丁裝束,換了平民才穿的廉價短裙,并且詭異地在里面穿了短褲。馬格麗也脫下了大家閨秀的禮服裙,換上了活動方便的制服。 伊德路亞說要去王都西邊的大森林探險。 她昂然地宣布:郁金香同好會全體之行!目的是捕捉光精靈! 那個計劃竟然還沒有放棄??? 我反射性地回應了,但突然覺得哪里不對。我扭頭看向馬格麗。 你也入會了嗎??? 西森林有古代遺跡,但危險性很低。貴族子女進入學園前不接觸魔法,但魔法世家例外迭出。不提上級院的佼佼者馬格麗,光是半桶水的伊德路亞就已戰力過剩。馬格麗很輕松地從諾文家主那拿到了通行證。通過城門時,檢查通行證的士兵對我們戰戰兢兢—— 嘛。 孱弱平民和壟斷魔法的貴族,差異就是如此巨大。 伊德路亞根本就是個路癡。她說著正確的野外要點一邊追著蝴蝶亂跑……把她拼命拉回的是我。伊德路亞魔素量很高,西森林的弱小魔物躲著她,而她非要去追……她在追,巨大蝴蝶拼命逃。把她拉回來時,我感覺到復數的安心氣息。 我們前往了人跡罕至的遺跡。就算如此,這還是靠純粹的運氣……伊德路亞的執念讓我們搜尋了一天……滿足了失蹤條件。如果城門的士兵上報,我們就會名聲在外—— 在幾百年無死傷西邊森林遇難的海特瑞哈路亞。 伊德路亞第十二次吼著天意拐回去探查。我們看到了意外的東西:一只小妖精徐徐出現。它明顯受了傷害,在吸收殘留魔素恢復精力。那個地方,伊德路亞不久前燒制了全熟魔獸rou排。 馬格麗為見到終點的旅途喜極而泣。 伊德路亞立刻使出了帽子扣頭殺。 她被馬格麗敲頭而恢復了清醒。她跟妖精交涉,手腳并用。她的確能流暢很多非通識語書籍,包括古語和妖精語,并靠此騙馬格麗入會。 我很震驚。 馬格麗冒出了青筋。 咒語是妖精語的下位語言,伊德路亞的無詠唱技能爐火純青—— 這家伙原來是啞巴外語通??? 伊德路亞給妖精起了名。締結契約后,它共享伊德路亞的魔素迅速恢復了生氣。小妖精同意了三個曲奇餅的日薪,住進了郁金香環繞的別館。它和圖麗伯母相處甚好,但不喜歡我。每次我來,它都隨機地躲在某個蠟燭里。 我想起了某個必勝法。 伊德路亞從地牢回來后,它就對伊德路亞一陣嫌棄。圖麗伯母說,諾亞討厭弗洛伊斯。 這點伊德路亞百思不得其解。當她疑惑地問我為什么名字相似的他們不能愉快相處時,我差點把為移植球莖挖出的黑土甩到她腦袋上。 那算的上地精和妖精的共同點嗎?。?? 圖麗伯母的身體每況愈下。伊德路亞很擔心,她詢問了父親和弗洛伊斯,但他們委婉地告知了她時日無多:變異的特例和傳承的血統不同,圖麗·海特瑞的壽命不受到加護。 伊德路亞還是像以前一樣不斷種植著郁金香。我問她問什么,她說,讓母親沉浸在郁金香的幸福中是父親的愿望。 也是她的愿望。她補充。 伊德路亞在母親的床邊深深地哭泣。她緊握母親的手,但消瘦的手指無力回應。她深陷雙眼流露出湛藍光澤?;毓夥嫡盏淖詈?,她的遺言溫柔無比—— 要幸福。 我擦去滑落的淚水,看向跪在床前的伊德路亞。伊德路亞看起來很傷心,但也很冷靜。不久后,安東尼奧伯父敲門而入。他好像跟諾文伯父有所爭執,神色有些凝重。他說,伊德路亞將會被自己收養。 伊德路亞根本沒有在聽。說實話,我也沒有怎么在聽。我勉強理解了伊德路亞的心境,畢竟我也同樣疑惑。我與她們母女頻繁交往,也算是熟知圖麗母親的一顰一笑。 我了解她。但也許是我認為我了解她。 她的遺言溫柔無比。 僅僅在語氣上溫柔無比。 那副表情中蘊含的沉重和悲痛,我難以推敲。 圖麗伯母葬在別館的郁金香叢里。那是可以從陽臺眺望到的狹小空地,我和伊德路亞在上面揮舞著木劍,而圖麗母親微笑地注視。 別館被暫時封鎖,伊德路亞跟我們住主宅。伊德路亞請求使用別館的倉庫,她拒絕格雷姆們幫忙,說想親自整理和母親的回憶。諾文家主不再怎么露面,同意請求的是安東尼奧伯父。 伊德路亞不再種植郁金香。她把很多東西搬到別館的地下,好像要放進什么很重要的東西。我問她是什么,她說是“母親”。我回憶著她們母女生活的細節,猜測著有如此重要回憶的東西。 是床鋪嗎,試著問了,伊德路亞回答我說肯定是有的。 然后是一切崩潰的那個黃昏。 我在桌子上苦惱地咬著羽毛筆。 令我煩惱的是馬格麗給我的練習。我已近十三歲,但尚未入學。不過這不是問題。這個年齡的貴族成長開始放緩,一兩年的誤差、學園會睜只眼閉只眼。但矮個的伊德路亞還長著一副難糊弄的幼稚臉,所以我打算拖到她十二歲。 我希望跟伊德路亞一同入學。 伊德路亞很有才能。我拜托馬格麗輔導我預習,以免拉開太大差距。離跟伊德路亞一同入學的時間越來越近,但練習還有很多題目沒有解開,這讓我有些不甘心。 伊德路亞來找我。我告訴她自己停滯不前的進度,心情陰郁地等待嘲弄。但意外的是,伊德路亞心情很好,她拍著手說,要帶我去看一個秘密。她走出主宅的腳步輕快,拉著我在樹木幽深的庭院間飛奔。 她打開了倉庫的門。不,現在應該說是小屋?雖然還不明白她出于什么目的改造了,但我對里面的東西極為好奇。到底是什么樣有紀念意義的東西,會讓這個母控如此地開—— 精巧的匕首放在地上,那是貴族風俗中丈夫送給妻子的誓約之劍。這很奇怪,本該隨圖麗·海特瑞一起下葬的它在這里很奇怪。不,因為諾文和奧特是雙胞胎,誓約之劍是式相同并不奇怪……諾文伯父把誓約之劍隨意地扔到倉庫里了嗎? 我逃避著現實的大腦,被不自覺移動了的雙眼所看到的事物吸引。被大刀闊斧整理過的地板上,描繪著復雜的魔法陣……的是尚未完全干枯的血跡。 她抑制了屋內的空氣流動,控制了溫度和濕度,就像為了防止某種東西變質。 我有不好的預感。 海特瑞哈路亞傳承的神秘中,的確有關于復活的傳說。但其中的扭黑暗令人不寒而粟……不對。這里流淌的魔力雖然也在扭曲因果,但歡快、明朗、溫暖、燦爛,洋溢著她幸福的愿望。 我拒絕理解這矛盾之中的意義。 伊德路亞慢慢走近木床。那張木床上面鋪著印染郁金香圖樣的絲被。木床四角的紗簾被細心地掛起,躺在上面的存在一覽無余。旁邊的床頭柜上,放著插著新鮮郁金香的花瓶。 她溫柔地走近床鋪,溫柔地握住那個……勉強說是手的東西。那個軀體的皮rou經不住一握,腐rou碎塊和泛綠皮屑接連滑落。 伊德路亞·海特瑞哈路亞燦爛的笑容訴說著世界第一的幸福。 那并不是復活的禁術。 我被迫理解了這矛盾之中的意義。 她正在對圖麗·普林斯腐敗了三個月的尸體施加對自己的魅惑。 回過神來,我已經跪在濕冷的石板上、扶著冰冷的墻壁。 我的身體無關意志地劇烈顫動,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著以避免窒息。 我感到刻骨銘心的自責。 我感到刻骨銘心的恐懼。 那個,是披著人皮的怪物。 那個,是最接近哈路亞之名的扭曲。 艾米斯特·海特瑞,你現在幸福嗎? 我抬起頭來,面前是弗洛伊斯。他的笑容不懷好意,但我覺得懷念。我依稀記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出小屋,在碎石和植木中瘋狂的尋找地牢的入口。我心中殘缺了什么,我必須去尋找什么來填補—— 我曾想見一下母親。但父親說她已經死了,因此我來到地牢許愿。為什么我會來到地牢呢? 弗洛伊斯說這很簡單,不過要等一段時間。 然后,今天就是愿望再次實現的那一天。 我是艾米特斯·海特瑞。我偶爾會做一些陌生又熟悉的夢,夢里我在郁金香的庭院里笑著。 我很幸福。然后—— 我將施行救贖。 家主發現圖麗·普林斯空蕩蕩的墳冢時大驚失色。他發現得如此及時,讓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每天上墳掃墓。 馬格麗正休假在家。她抱著伊德路亞哭泣,一遍一遍地解釋說圖麗叔母早已死去。而伊德路亞只是聽著,然后同樣一遍一遍地解釋那不是傳染病。 諾文伯父明顯避開著伊德路亞,父親一如既往輕浮地笑著,安東尼奧伯父眉頭緊皺。 伊德路亞持續地探訪著那個勉強算是她母親的東西。她使用的魔法很強大,甚至魔素一直處于抽空狀態。她停滯了圖麗·普林斯的尸體的時間,使得其腐敗的情況不會繼續惡化。但不止如此。父親所說,與其說是停止了時間,不如說是尸體拒絕了變化本身。無論用小刀去割,火焰去燒,還是毒物去腐蝕……圖麗·普林斯的遺體變得不能破壞。 他對自己的猜測極為自信,如同一一實驗過一樣。 伊德路亞使用的魅惑魔法也十分強力。弗洛伊斯認為,隨意地擺弄尸體可能會引起她的發狂,因此想移動尸體的安東尼奧伯父就此罷手。雖然他也試著鏟除小屋周邊的郁金香,但伊德路亞看著被夷為平地的庭院哭了一晚上后,所有的植被都完全恢復,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安東尼奧伯父最后決定將伊德路亞送入王國學園。一個月后,上級院的馬格麗的假期即將結束,我和伊德路亞也將跟隨啟程。前往王國學園之前,我的父親科洛·海特瑞哈路亞把我叫到了面前,解除了作為伊德路亞青梅竹馬的玩伴的暗示。 他要求我進入學園輔佐名義的下任家主司瑞特。 我能理解司瑞特的憤怒。 司瑞特知道自己被分配的角色。家族的期望、所處的立場、魔法的才能,無論哪個他都不能和伊德路亞相比,他只是身為避雷針的影武者。 他不理解為什么這樣的伊德路亞會沉浸在惡趣味的幻覺中無以自拔。 他使用了各種方法想讓醉毒者清醒。 他弄錯了藥粉的劑量,使得伊德路亞真正意義上的瀕死。我借用了家主的名號找來上級院的馬格麗。在姐弟兩人短暫的激烈爭執后,馬格麗在昏睡的伊德路亞前捂面而泣。我冷眼看著這一切。 她看透了扭曲的司瑞特深藏的自卑。 她選擇了弟弟。 我彎下腰看著失去意識的伊德路亞。 她的頭發略微焦黃,貼附著脖子而下。我曾嫉妒她藍與綠的異瞳,但她告訴我了名為楓葉的凄美棕紅。 我和司瑞特帶著伊德路亞上了馬格麗的馬車。上級院的日程較靈活,一般都是她坐馬車來接我們。 在路上,馬格麗治療了伊德路亞的傷。和司瑞特爭吵后,馬格麗避著伊德路亞。就算在家里相遇也匆匆而過。我們心知肚明,但絕口不提。 這是我們的默契。那個名諱是禁忌。 在沉默的治療中,我回憶著那個已過期限的朋友游戲。 我很幸福。 然而我渴望救贖。 直到剛才,我、司瑞特和馬格麗都在圖書之間的里室學習。朦朧的月光從窗戶射入,勉強維持了我的視覺?,F在是夏季,但府邸依舊涼爽舒適,得益于勤勤勉勉的格雷姆傭人們。 不過,那盡職盡責的調整已經微不足道。 我看向馬格麗沉沉睡去的側臉。她柔軟的金發地順著脖子滑下,肩膀上披著繡著上級院紋章的披肩。質地良好的襯裙貼附著她流暢的曲線,贊美著她作為大家閨秀的美麗。 她剛剛還在輔導弟弟們功課。而沉眠的現在,她如同擺脫了什么,柔和的面容輕松又愉快。 我想起了開門的司瑞特。他在我看不到的死角,跟jiejie一樣的柔順金發覆蓋著低落的頭。他的表情被藏進了月光的陰影里,自然下垂的雙臂輕輕擱置在大腿上。在結果之后他就再沒有被碰觸,因此仍然安穩地坐在地上。 我想起那個已過期限的朋友游戲。 她跟我玩耍時極盡偷懶主義,從不用強化魔法,戰略也是打完就跑。這其中委婉的緣由,我和她都未曾捅破。 我拒絕去領會我們兩個所謂的全力上的質的差異。 我費力地抬起頭看向伊德路亞·海特瑞哈路亞。 無論在空氣中飄蕩的無主者、還是在我血液中寄宿的房客,她激烈的情感動蕩著所有。 這不合理。使用自己的魔素才能發動魔法。 這很合理。因為那只是“很難做到”。 這根本不需要理由。她是伊德·哈路亞·海特瑞哈路亞。 她褪去了郁金香的芬芳,冰冷的笑容清醒又瘋狂。她從馬格麗的身體中抽出長劍,隨手甩落即死者的血跡。她睥睨著趴倒在地的我,由緩至快地將劍落下。 我的手被利刃貫穿,朦朧的意識因而恢復。 我看到遠處站著弗洛伊斯。伊德路亞詢問了剩下的兩人的去向后,抽劍離去。他恭敬地俯身,如同面對真正的哈路亞家主。 我的心臟因狂喜而瘋狂跳動。 在今夜,某個傳承著虹膜異色癥的魔法世家落下了帷幕。 我果然還是喜歡伊德路亞。 在這一刻,我覺得一切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