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節
牛存無聲的點了點頭,他隨便吃了點,便一頭倒在臥榻上,呼呼大睡了起來。他這一覺睡得頗為香甜,知道次日日上三竿方才悠悠醒來。這牛存本是個治軍極為勤勉的,平日里都是天剛蒙蒙亮便起身巡營了,想必是昨天實在是太累了,連牛存這般精壯漢子都熬不住了。 牛存剛剛坐起身來,卻聽到外間傳來一陣爭吵聲,倒好似有人在大聲爭吵一般。他趕忙一個骨碌爬起身來,連鞋都來不及穿上,提著佩刀便沖出帳外,大聲呵斥道:“那個混球趕在營中嘈雜,皮癢了嗎?” 只見帳外人頭攢動,怕不有六七十人,都是營中士卒,個個臉色激憤,當中的兩個正大聲說些什么,看到牛存出來,為其積威所懾,不自覺后退了兩步,但臉上還是掩不住的郁憤。 牛存心知要盡快將為首的壓服了,否則便是一番大禍,強裝出一副鎮定的模樣,大聲喝道:“劉大,韓四,你們兩個居然敢聚眾鬧事,難道不知道這是殺頭的罪過,還不快給我散去,老子這次便饒了你們的死罪!” 那兩條漢子對視了一眼,個子矮些的那個上前一步,強聲道:“軍主,我等并非聚眾鬧事,只是自從四月以來弟兄們便沒有見過半文錢的餉錢,已經有七個月沒有發餉了。不要說餉錢,連醬菜錢也沒有,弟兄們只能吃淡食。這些咱們還能強熬過去,可連衣賜都沒有,多少兄弟們身上只有一件單衣?!蹦菨h子抬起自己的右腳,指了指腳底板上的那個大窟窿,道:“軍主請看,某家連雙鞋子都沒有,這寒冬臘月實在是熬不下去了,還請軍主將衣賜發下來,讓弟兄們能夠有件衣服蔽寒!”說到這里,那漢子斂衽拜了下去,身后的軍卒也隨之拜了下去,齊聲道:“還請軍主發下衣賜,讓我等有衣服蔽寒!” 原來當時,全天下軍中能夠準時發餉的恐怕只有各國的侍衛親軍,欠個三五個月餉完全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只要能讓士卒吃飽肚皮就不錯了,但像這般連醬菜錢和夏冬兩季衣賜都發不下來的的確是少有,畢竟沒有鹽吃,士卒會四肢無力,沒有冬衣,人會凍傷,襄城之戰后,賀緕被朱友貞委任為關西大總管,這關中之兵也有相當參與了襄城之役,損失慘重,賀緕為了重建大軍,對地方上盤剝的頗狠,把河東鹽池的鹽、還有衣賜都拿出去換馬了,搞得關中鹽價飛漲,連手下軍士都吃不上鹽了,換不了冬衣。牛存這支守北道的雜牌軍的待遇更是不堪,由于崤山北道太過荒涼,周邊都是荒山野嶺,想搶都沒得搶,手下兵卒過得也就比乞丐好上幾分。但這個節骨眼上突然起來鬧餉,背后定然有人煽動,想到這里,牛存不禁又氣又急,上前一步大聲道:“你們七個月沒見到餉錢,老子也七個月沒看到餉錢,你們吃淡食,老子也吃的是淡食,你韓四腳底下破了個大窟窿,老子身上的衣服也滿是補丁。你找老子要錢,老子沒有,若是不信,你一刀將老子腦袋砍下來,流出來的只有血,沒有半個大子兒!”說到這里,牛存拔出佩刀,插在韓四面前, 一副任憑對方處置的光棍模樣。 若是平日里,眾人見牛存這般模樣,也就散去了,畢竟只要苦樂平均,人就能熬得下去。但這次卻與平日不同,那韓四回頭看了同伴一樣,沉聲道:“軍主,我知道你沒有拿黑心錢,上頭沒給你,你也拉不出錢來給大伙買鹽和冬衣。但有人愿意出這個錢,就看您讓不讓大伙拿了!” 牛存聞言一愣,還沒回過神來,只見一人從那韓四身后走了出來,對牛存唱了一個肥諾,笑道:“我家相公說了,只要列位高抬貴手,這七個月的餉錢還有醬菜錢,冬衣都著落在他身上,都用上好的足陌銅錢。若是有人愿意在相公手下當差,先發三個月的餉錢,都是雙餉!” 那人話音剛落,圍觀的眾兵立即發出一陣驚嘆和議論聲,原來唐宋時由于通貨緊縮,銅錢缺乏,所以一般一貫銅錢其實并非當真有一千枚銅錢,一般約定俗成只有八百枚便可當做一貫了,而足陌則是說這貫錢是實實在在的一千文銅錢,等于是平白又多發了四分之一的餉錢。這些兵卒本來都不太指望餉錢能到手了,所爭的不過是醬菜錢和冬衣罷了,現在聽了這個好消息,叫他們如何不驚嘆歡喜。 牛存此時已經認出了說話那人正是來回拜的霍彥威的手下,心下已經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得又氣又恨,急道:“好大膽子,膽敢蠱惑軍心,快將這廝給我拿下!” 牛存聲音雖大,但圍觀的眾兵只當沒聽見,幾個親兵剛要上前,卻被圍觀的兵卒上前攔住,紛紛回頭看牛存的臉色。牛存見狀,眼前一黑,險些當場氣昏了過去。 那漢子聽到牛存要將自己拿下,也不著惱,笑道:“這位太尉,要將某家拿下簡單,可那餉錢可就沒了。列位,俗話說吃糧當兵,當兵吃糧,這邊的將爺連醬菜錢和衣賜都發不下來,這兵當得還有甚么滋味呀!” 眾兵卒聽到這里,對視了一眼,齊聲道:“罷了,咱們便話間便向牛存這邊圍了過來。牛存眼見得若是自己敢于違逆,立即就要成了這些亂兵的投名狀,只得大聲道:“罷了,罷了,某家便遂了你們的意便是!” 半響之后,這寨子已經換了主人。依照事先的承諾,吳軍一進寨子,霍彥威便將欠下的軍餉、醬菜錢、衣賜悉數發下,守兵們拿著黃橙橙的足陌通寶,一個個笑的合不攏嘴。吳軍將佐乘機將這幾百人打散了編入自己隊中,霍彥威麾下一下子翻了一番,足有以前掛零的戰兵。 軍帳中,霍彥威坐在當中,兩廂站滿了隨行將佐,將這頂普通大小的軍帳擠得滿滿當當的。牛存坐在角落里,臉上滿是悻悻然的神色,他此時的身份尷尬的很,若非性命cao于人手,他干脆就找個地方躲起來生自己的悶氣了。 “牛軍主!”霍彥威笑著指了指一旁的一只木盤:“這些是你的!” 牛存站起身來,只見那木盤上滿滿當當的擺了二十多枚銀鋌,散發出誘人的光芒。他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低聲道:“無功不受祿,小人當不起這等相公這等重賞?!?/br> “這些并非是給你的賞賜!”霍彥威笑道:“那是付給你的性命錢,待會我便要領兵去陜城,路上你便將那邊的消息一一說出來。還有,那營兵還是你統領,當然都頭,十將都必須是我的人!” 牛存詫異的抬起頭,營寨已破,自己這等頑抗到底的不被砍掉腦袋便是異數了,居然還被加以重任,難道霍彥威以為就憑這二十多塊銀鋌就能把自己買了去,就不怕自己耍手段把他拐到坑里去。怎么看霍彥威也不是這么傻的家伙吧? “牛營主!”霍彥威仿佛看出了牛存心中所想,笑道:‘我這次來不光是為了自家的功名富貴,還是為了梁軍弟兄們的安康。賀總管雖然是勇武,但他四面皆敵,如何能重整河山?唯有擇強者而從之。而大吳是他最好的選擇,我此次來就是為了不讓梁軍的舊日袍澤反目成仇,白白的將鮮血流盡。這仗能不打就不打的好,你幫我早一日見到賀總管,弟兄們就少流一天無謂的血!”說到這里,霍彥威站起身來,對牛存深深一揖,沉聲道:“霍某這里先拜托了!” 天意 168陜城 牛存趕忙也躬身下拜,不敢受霍彥威的大禮,襄城之戰后,賀緕將關中、河中羅致一空,以補充襄城一戰中的損失,這一切關中的士庶都看在眼里,梁國的政權在南北兩個強敵的夾擊下,便好像風雨中的燭火一般,明暗不定_)汴京陷落,朱友貞殉國之后,梁國已經滅亡已經是所有人的共識,之所以關中地區沒有出現土崩瓦解的現狀只是因為當地各方勢力都有一個共識:需要賀緕來領軍抵御外部勢力的入侵,好讓百姓免遭刀兵之苦但是現在賀緕已經領主力渡河抵御河東張承業的晉軍進攻,關中已是十分空虛,已經難以抵抗第二個外部勢力的入侵,那么擺在眾人面前唯一的選擇就是選擇其中一個較強的外部勢力投靠,來抵抗其他外部勢力的入侵,繼續保持內部的安定,那吳軍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了,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吳軍是不是足夠的強,足夠贏得這場爭奪戰,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勝利者是不會受到指責的 那么,剩下的只有一個問題了:吳軍是否能贏得這場爭奪戰,或者說吳軍愿意在這場爭奪戰中付出多大的代價牛存并不是傻瓜,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霍相公”牛存字斟句酌的問道:“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牛校尉請講” “如果一切順利,賀總管愿意歸降大吳那自然是一切都好但如果萬一賀總管不愿意,或者形勢已經不允許賀總管愿意歸降大吳,您將如何處置呢?”牛存說完之后,目光炯炯的盯著霍彥威,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霍彥威不假思索的答道:“私交為下,公義為上,若是說和不成,霍某自當領軍與賀總管周旋,必當護得關中百姓安堵” “那大吳呢?” 霍彥威不假思索的答道:“朱總管已領十萬之眾虎踞洛陽,以為霍某后繼,若是不夠,吳王自當舉荊楚之眾北上,與晉賊一決雌雄這又有何疑問的嗎?” 聽到這里,牛存跪倒在地,一連磕了三個響頭,沉聲道:“牛某若不盡心竭力,天地不容” 霍彥威趕忙上前將其扶起,笑道:“此番若是平定關中,牛校尉當居首功” 在此之后,牛存也不推諉,將所知道的關中梁軍內情一一道明,他已經身居一處守捉使,已經是梁軍中的中層軍官了,所知道的情報相較于那些普通梁兵自然強的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將現在賀緕遠在河中抵御河東晉軍的進攻,關中兵力空虛,人心惶惶的情況一一向霍彥威道明,然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駐守陜城的粱將張郎自持勇武,待下十分苛刻,且為人狂妄,雖然已是冬季,但麾下各軍軍食、衣賜、木炭都給的不夠,唯有屯守城內的牙軍待遇十分優厚而且麾下各軍稍有違逆者,便加以殘殺,是以各軍對其怨聲載道,只是畏其勇武,不敢起事罷了不如先傳出守北道的梁兵發生兵變,劫掠四方,此人定然會親自領牙軍出外鎮壓,霍彥威在尋機破之,然后再加以撫慰,便不難控制陜城附近的梁軍只要占領了陜城,便打通了函崤通道,洛陽的大軍便可沿著通道進入關中同時再封鎖蒲坂,賀緕所領軍便無法渡河返回關中,那時關中變成了吳軍的囊中之物了 霍彥威聽了牛存這一番謀劃,心中不由得暗喜,沒想到自己本來只打算從對方口中弄到些軍情,卻撿到這么一個活寶,本來就憑自己這五百人,要想吃下陜城實在是難于上青天可有了這個通曉內情的牛存,打下陜城就大有指望了,只要能夠打開陜城,洛陽那邊的大軍就能魚貫而入,趁著空虛占領關中,就算朱瑾要急著東進,拿不出多少吳軍來,打發個兩三萬降軍來還是沒有問題的,這些都是原先梁軍的一線主力,稍一部勒就是精兵,拿來對付關中那些剛剛招募來沒多久的軍,還不是隨隨便便的事情,到了那個時候,再和賀緕談投靠吳軍的事情,就好談的多了自己帶著五百人就平定關中,這樣的大功,恐怕在吳國諸將中也是頭一份了,自己這身降將的皮也就洗脫的干干凈凈了 霍彥威正暗喜間,外間卻報從陜城那邊有使者來了原來霍彥威進入壁壘用的是詐術,而非強力,這營寨表面上也沒有什么變化;而且霍彥威麾下大部分本來就曾經是梁軍,衣甲旗號都和關中的梁軍差不多,那使者來的匆忙,竟然沒有發現營寨已經變了主人,徑直沖進營來,在帳外等候哨兵的傳達 霍彥威此時的心情很好,笑嘻嘻的說道:“讓那廝進來,看看那張郎有什么花樣”說罷便將牛存扯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自己站在一旁看熱鬧 那使節進得帳來,大聲對坐在上首的牛存道:“稟告營主,張將軍傳下號令:只需堅守壁壘,無須與敵軍交戰,此地無處尋食,水源也十分缺乏,只要他們攻不進來,沒幾日便會餓走了” “張郎這廝倒也還懂得幾分兵法,看來賀緕倒是沒有挑錯人”霍彥威笑道那使者聞言一愣,勃然大怒道:“你是什么東西,竟敢直呼將軍和總管的名諱牛營主,你怎的也不處置?” “不敢,某家姓霍名彥威,你說我能不能喊賀緕那廝的名號” 那使者反應倒快,也不說話,掉頭就走,剛到了帳門,便看到帳簾一掀,刀光一閃,那使者便撲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傳令下去,大家飽餐一頓,準備出兵” 陜城,《春秋公羊傳》曾有云:“陜以東,周公主之;陜以西,召公主之”此地在當時就是中國東西的分野點春秋是虢國地,所謂北虢也,后屬晉,晉據有此地之后,便扼守住了函崤通道的節點,將秦國隔絕在中原之外戰國時,三晉分裂,此地先屬魏,后屬韓,秦國奪取之地之后,建三川郡,秦師東出,十有六七都是由此地作為進攻基地的此地北臨黃河,南靠山原,東匯崤山南北二道,西面便是名聞天下的函谷關,實在是函崤通道上最為重要的城塞 陜州府衙,張郎高踞在堂上,面前的幾案上放著一碗酒,數方rou,下首兩名軍中健兒精赤著全身,只在胯下扎了一條搭檔布,正作對相撲此時兩人已經扭作一團,斗到酣處張郎看的青筋暴露,雙目圓瞪,連口中的rou都忘了咽下去,實在已是看的出神了 這兩名軍中健兒體型本就健碩,此時又斗得肌rou繃張,粗粗看去倒好似廟中的金剛一般,都分不出來,只是一人背后紋了一頭黑虎另外一人頸中紋了一只朱雀兒隨著皮膚下肌rou的抽搐,上面的紋身也在輕微的顫動,仿佛這兩只動物,也在與主人并肩相斗 這時,那背上紋了黑虎的健兒已經漸漸占了優勢,漸漸將對手推的漸漸后退只是那紋了朱雀兒的健兒也在全力抵御,但力量上的差距還是逐漸體現出來了,眼看朱雀兒的上半身已經漸漸后移,眼看就要被對方推出圈外了那朱雀兒急中生智,手上突然一松勁,向后就倒;那紋了黑虎的健兒面前一空,收不住勁,本能的向前一撲,腳下又被對手一絞,竟然騰云駕霧一般飛跌出去,當即摔了個七葷八素,再也爬不起身來 “好一個鯉魚翻身,好一個朱雀兒”張郎看的興起,猛的擊掌贊道,那朱雀兒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走到張郎面前躬身下拜 “你且去廊下領五匹絹”張郎笑道,那朱雀兒趕忙俯身下拜這時堂下有人上得堂來,將那跌昏了的黑虎壯士扶了下去,又將場地清理干凈,這時又有兩名同樣打扮的健兒上得堂來,準備開始下一場相撲 眼看下一場相撲就要開始了,堂下上來一人,對張郎稟告道:“稟告將軍,把守崤山北道巖砦的守兵發生兵變了守兵聲稱欠餉太多,將派出的使者和監軍殺了,擁立校尉牛存為主,四出劫掠,朝陜城這邊過來了” “娘的”張郎罵了一句臟話,站起身來,其實這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冬日里在外屯守,沒有餉錢、沒有犒賞、連醬菜錢和衣賜都沒有,這要是不發生兵變這倒是奇事了只是賀緕為了組建軍,彌補空額,已經將關中各州郡刮得天高三尺,地薄了一丈他張郎再有天大本事,也沒有辦法憑空變出錢財和布帛來,也只能將有限的資源集中在自己的牙軍身上,確保他們的忠誠和戰斗力憑借這支軍隊,他有信心能夠鎮撫其余軍隊,以控制陜城到賀緕領軍擊退晉軍的進攻,返回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