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節
嘩啦!隨著一聲響,眾人轉過頭去,卻是方才那黑衣漢子將手中的一把筷子甩到地上去了,原來他方才聽到那年輕人口中的推算,便掰斷了筷子當算籌,在桌上計算,可他擺了好大一塊桌面,也沒擺出那天文數字的十分之一來,到了最后喪氣的將手中剩余的算籌往地上一扔,嘆道:“天下間竟然有這么大一筆錢,某家若非聽你說的有根有據,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若是我能分到一小筆就好了?!?/br> “是呀,是呀!”座中響起一陣應和聲,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被說中了心里話的表情,好不容易這一波感嘆聲平息了下來,才聽到有人問道:“秦都統立下這等大功,也不知道大王會賞他些什么?” 那年輕人冷哼了一聲:“定然是要上表朝廷,‘中書下平章事’這銜自然是要加的,這樣一來便多了一位相公,洪州那邊一個團練使、制置使什么的也是跑不脫的,散階什么的更是不用說了,不過陷名城,覆大軍,這也是應該的!” 在廣陵城中的每一個酒肆幾乎都在發生著類似的事情,可是在廣陵城的心臟吳王府中,氣氛卻是截然不同。雖然明堂上高朋滿座,幾案上珍肴羅列,但每個人面前的盤碗都是滿當當的,幾乎沒有人動一筷子,高踞上座的楊渥臉色慘白,在燭光的映照下仿佛死人一般,兩廂的將吏們都無聲的交換著眼神,仿佛在等待著什么大事發生一般。 第一個打破僵局的便是徐溫,他舉杯遙敬秦斐,笑道:“秦公此番平定江西,勞苦功高,定會公侯萬代,末將這杯先干為敬了!” 秦斐笑了笑,應了“不敢,不過是僥幸罷了,古人云‘三代為將,道家所忌?!戏虬肷竹R,如今還能保全首級,已經是走運到了極點,人生苦短,如同白駒過隙,轉眼即逝,所謂功業不過是等閑事兒。老夫此番回來,便要購良田美宅,飲酒自娛,為子孫計,望大王恩準?!?/br> 堂上眾人除了徐溫、張灝等少數幾個事先知悉內情的局內人外,皆大驚失色,當時居上位者無不將兵權看的極重,可謂是“兵權在則人在,兵權去則人亡?!毕袂仂沉⑾麓蠊s交卸兵權,自請致仕之人可以說百中無一,莫非其中還有其他隱情。眾人正驚疑間,聽到上首楊渥的應答聲:“某本欲將西南之事專任秦公,可既然秦公去意已決,也不好強求了,來人,以秦公為上柱國,開府儀比三司,檢校太傅,以善德里為秦公宅地,錢萬貫,帛五千匹?!?/br> 秦斐起身謝恩之后,堂上眾人也紛紛祝賀,楊渥這次倒是大方的很,各種榮銜不要錢般的撒了下去,在府邸上更是干脆將一個坊里全部劃給秦斐作宅基地,也不知要拆掉多少家百姓的居所??纱阶YR聲平息下來后,焦點便又集中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上:秦斐致仕之后,空出來的鎮南軍節度使自然是楊渥兼領,可洪州那邊離廣陵有近千里遠,周邊幾乎都是滿懷著敵意的勢力,大王又會委派誰去那邊呢?可話又說回來,洪州之地雖然四周都是強敵,但反過來說發展余地也大,畢竟其門戶已經開啟,只要將附屬各州取下,擁有的勢力便幾乎可以和淮南本部分庭抗禮,想到這里,所有人的鼻息一下子粗重了起來。 “洪州背湖臨江,吳頭楚尾,秦公致仕之后,須得一重將鎮守,在座的都是我淮南英杰,不知哪位愿意前往呀?” 隨著楊渥的問話,堂上頓時靜了下來,一般這等軍國大事,都是少數楊渥身邊少數幾個參與機密重臣商議,有了一個大概的結果之后才會拿出來公布,可今天卻在這樣一個場合拿出來詢問,實在是突兀的很,雖然有資格在這明堂之上的人,在淮南內部都有相當的地位,可要參與機要還差得遠。聯想起先前廣陵城中的兵諫事件,再看看秦斐立下大功卻突然交出兵權要求解甲歸田的怪異行動,每個人都猶豫了起來,一時間堂上靜謐無聲,氣氛變得十分怪異。 隨著兩聲咳嗽,徐溫起身問道:“劉廬州,您在官職位序在眾將中算是最老的了,大王既然發話了,您以為如何呢?” “這個?”劉威愣了一下,對于被突然點到名覺得有些突兀,旋即苦笑道:“本來大王有令,我這等老臣子自然應該沒什么話說的,只是數日前騎馬時弄傷了大腿,不宜行走,只恐誤了政事?!闭f到這里,劉威還假惺惺的***了幾聲,裝出一副疼痛難忍的樣子。 “??!末將怎么未曾知道,就讓劉公跪坐在矮榻上,當真是末將的罪過!來人,快拿錦墊過來?!毙鞙匾桓背泽@的模樣,侍者呈上錦墊之后,徐溫還過去噓問撫摸一番,弄得裝傷的劉威叫苦不迭,讓一旁知道內情的人個個腹中爆笑不已。 劉威的反應也在徐溫的意料之中,畢竟廬州離廣陵不遠,又是劉威經營多年的地盤,要讓他輕易的離開自己的老巢遠涉他鄉,換了誰都不會愿意。他正琢磨著依照事先準備好的路數,逼迫對方同意,卻突然聽到上首的楊渥突然發話了:“既然劉廬州有貴恙在身那也就算了,徐右衙,你可愿意去洪州,擔當洪州制置使?” 徐溫聞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生氣,在考慮對付那些外州守臣的時候,他與嚴可求考慮了很多種可能性,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就是沒想到這個時候楊渥會開口發難。畢竟在消滅了征西大軍中的那些親信之后,楊渥已經是個空頭司令,沒有足夠的班底來行使節度使的權力,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誰實際控制廣陵對他來說都差不多。如果說徐溫和張灝由于威望和戰功的緣故,還需要楊渥作為一個招牌來統轄外州的話,像劉威這等本身就具有實力和威望的重將反倒不那么需要楊渥,更不要說楊渥***周隱一家,更是將和淮南老將這個集團的關系糟蹋到無法修復的地步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除非楊渥能夠一下子王霸之氣大爆發,將張、徐二人和淮南老將集團一鍋端了,還能收納他們的部屬,否則其實現在的情況對他是最有利的選擇,老將集團和張、徐二人為代表的新生勢力相互制衡,反而誰也不敢干的太出格,如果運氣再好點,說不定哪天還有翻本再來的機會,只要楊渥自己別亂來,身家性命是肯定沒問題的,這在唐末五代中被奪權之后的上位者中,已經是運氣好到爆棚的那種了??尚鞙睾蛧揽汕笕f萬沒想到,眼前的楊渥竟然是屬毛驢的,居然就在這明堂之上說出讓徐溫去洪州來,以眼前的局面來看,若是徐溫離開廣陵,只怕還沒到洪州,宣布他為反賊的通緝令就會貼的廣陵城各坊里都是,這簡直就是哭著喊著要砍徐、張二人的腦袋。在王府內外滿是徐溫手下的現在,不得不承認楊渥的勇氣實在是驚人。 大侵攻 第553章 攤牌(2) 第553章 攤牌(2) 正當徐溫正思量如何推脫拒絕的時候,卻聽到身旁有人沉聲道:“依某家所見,徐將軍未經大戰歷練,又未曾有過出外領州郡,洪州那邊形勢復雜,還是用一老將更合適些!”他轉頭一看,說話的那人正是朱瑾。 “朱公所言甚是,末將如何勘此重任,大王還是另擇重臣的好!”徐溫一面立即將這樁差使推開,心底卻思量:“朱瑾先前并未應允自己,為何現在卻出手相援?”他偷眼窺看朱瑾的臉龐,只見對方臉色如常,仿佛在此之前未曾與自己私談過一般。 堂上眾人誰也不是傻瓜,見楊渥這般舉動,自然不會以為是抬舉徐溫讓他去洪州割據一方的,但表現就各自不同了,心思淺的幾個就想要乘機借刀殺人將徐溫趕出廣陵去的,便出言贊同楊渥;而幾個心思深一些的自然想到若是將徐溫逼得緊了,莫不會拔出刀子來見紅,那可就殃及池魚了,這些人就要么贊同朱瑾,要么則發揚國人的傳統打醬油說些不咸不淡的話。結果堂上便爭的如同鍋亂粥一般,吵了半響也沒有一個定論,到了最后總算有個一個共識——剛剛從洪州回來的秦斐對于誰是最好的繼任人選最有發言權,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又齊刷刷的集中到秦斐身上來了。 “這個,這個!”饒是秦斐曾經歷經生死,沙場之上白刃相對也未曾皺一皺眉頭,此時也不禁猶疑了起來,他在洪州受人挾持殺了楊渥一班親信之后,便對淮南楊行密死后層出不窮的內斗感到又是害怕又是厭倦,所以才要求解甲歸田避開廣陵這個是非之地,可沒想到他繞著是非走,是非卻自個兒長腿纏了上來,此時無論如何表態都會得罪了一部分人,這若是在過去他倒也不怕,可在已經打定了主意舍去權位躲避是非的現在,秦斐不由得頭痛了起來。 徐溫見秦斐在那邊猶豫,不由得又急又怕,若是秦斐贊同自己去洪州,那可就大勢已去了,自己只有再次發動兵變的選擇了,可這次那些外州刺史們個個都有備而來,哪個沒帶了千兒八百的護兵,沒那么容易收拾下來的,就算最后打贏了,接下來的肯定就是一場內戰,最后的勝利者肯定不是自己。突然徐溫急中生智,對秦斐一語雙關的笑道:“秦公,洪州地勢緊要,若是所任非人,出了差池,您在洪州苦戰多日的成果可就付之東流了,到時候您可就追悔莫及了,秦公還是請三思呀!” 秦斐立刻聽出了徐溫的言下之意,對方口中所說的“成果”明明是說自己殺了楊渥那些親信之事,這大堂之上楊渥最想殺的自然是徐溫與張灝二人,可去掉徐、張二人,剩下的秦斐敢稱第二,就再沒人敢說自己是第一了。徐溫那番話的意思分明是提醒秦斐他若是將自己趕去洪州。只怕你也沒法好好養老,那時候楊渥雖然未必掌有實權,但要對付一個已經交出兵權的老頭子還是沒什么問題的,只要想想先前得罪了楊渥的周隱的下場,你就是為了自己身家性命想也還是三思為上。 “依老朽所見,徐將軍歷練還是少了些,還是換個老成些的穩妥些吧!”秦斐說完話之后,整個人便好似被抽干了一般,頹然坐下。堂上也靜了下來,既然作為前任前線最高指揮官的秦斐都這般說,看來要用這個辦法把徐溫踢出廣陵去是不太可能了,那剩下的問題就是誰去洪州那個機會與危險并存的地方了,不過片刻功夫,又有幾個人選被推選出來,激烈的爭論又爆發了。 轉眼之間就已經是初更時分,可還沒有一個結果,徐溫張灝在發動兵變在奪取了廣陵政權的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副作用,同時也摧毀了淮南名義上最高統治者的權威,其結果就是像這種沒有共識的爭論很難有建設性的結果。作為會議組織者的徐溫沒奈何之間只能宣布先休息,待到明日繼續商議。 待到眾人走到差不多了,當了半個晚上悶嘴葫蘆的張灝走到同僚身旁感嘆道:“這幫老家伙好生麻煩,都磨了一晚上嘴皮子,半點結果也沒有,悶殺某家了?!?/br> 徐溫苦笑了兩聲:“有啥法子,咱倆是指揮使、虞候的時候,他們都是團練使、都指揮使、行營都統了,若不是咱們這次把楊渥抓在手里,你我連和這些老家伙談的資格都沒有?!?/br>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徐溫沉吟了片刻,對張灝細細解釋道:“這樣吧,你就就領兵守住王府,將楊渥抓在手里。我馬上去挨個拜訪那些老家伙,多爭取幾個到我們這邊來,其實我們已經達到一部分目的了,今天已經有了基調:洪州地勢緊要,一定要用老將坐鎮。這樣一來,就算劉威不去,也有其他人要走。這就跟吃席一般,慢慢的席面上有人走了自然就空出一個位子來,咱們就可以安插一個自己人,反正上表朝廷的權利是在你我手中的,到最后總不會吃虧?!闭f到這里,徐溫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在他本來長得很端正的面容上顯得有些邪惡:“我還有最后一招,最后總能逼那廝就范?!?/br> 張灝猶疑了一下,最后還是選擇相信徐溫,這時他看見秦斐向這邊走了過來,不由得奇道:“那廝好像是過來找你的,奇怪了,他不是剛才已經走了嗎?” 徐溫轉頭一看,秦斐正快步向自己這邊走來,臉上神色復雜,好似正在做什么激烈斗爭一般,他趕緊對張灝使了眼色,示意其去按照方才計劃去行事,自己轉身過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滿是笑容道:“秦公,今日之事在下感激莫名,他日必有所報?!?/br> 秦斐擺了擺手:“徐溫,你也無須在這里假作了,你也知道我方才是為了我身家性命著想,自從洪州那次上了你的船,就再也回不了頭了?!?/br> 徐溫臉上笑容卻還是不便,深揖為禮道:“就算如此,在下還是要感謝秦公,就算不是為了在下自己,也要為了廣陵滿城百姓?!?/br> 秦斐聽了一愣,隨即便會意徐溫的意思,他臉上不由得現出一絲感慨的神色,隨即便消失了,低聲嘆道:“也罷,我回到廣陵后,也有聽聞到一些大王的胡作非為,你們這般做也可以說是不得已,唉!”秦斐慨嘆了一會,方才接著說道:“我此番致仕本來打算把一切都放下了,可老頭子這輩子就是一個勞碌命,思來想去總有一件事情放不下去,一定要說明白了才放心??煞讲旁谔蒙蠀s不知道該告訴誰,每個人都在琢磨著如何把別人給推下去,卻沒有一個人想著干正事?!闭f到這里,秦斐臉上滿是頹唐之色,老態畢露。 徐溫見狀心底也不由得生出一絲愧意,的確正如秦斐所說,自己這滿腦門心思都在內斗,至于淮南外部的敵人,早就拋到腦后去了,本來攻取洪州之后,最好的策略是趁勝追擊,將鎮南軍的各個屬州一一吞并,可在自己發動兵諫之后,西征大軍不得不撤回廣陵。想到這里,徐溫低聲道:“秦公所言甚是,只是末將這也是不得已……” 秦斐擺了擺手,制止住徐溫的解釋:“不必說了,我也知道在你這種處境下也顧不得這么多了。這都是天命呀!行密在世時能夠壓服著這幫刺頭東征西討,打下這么大一塊地盤來,現在自己強了,外部的威脅沒了,行密也死了,楊渥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孩子,哪里能壓得住他們,結果自然是內斗得不亦樂乎,有什么法子呢?你徐溫雖然手段陰狠點,可對百姓還不差,當年破廣陵城時眾將都在搶掠財帛子女,唯有你卻占了兩處糧倉熬粥救濟饑民,說來讓你來當政,也不算太壞吧,起碼我這個老頭子還能夠安心養老,不用擔心再去嘗嘗人rou的滋味!” 徐溫聽了秦雯這番話,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自從離鄉從軍之后,他便如同逆流之中的鮭魚一般,只有奮力前行,稍不留神就被水流卷入深潭,跌的粉身碎骨,至于是非對錯也不是他能夠考慮得了的,聽了秦斐這番話語,他不禁回想起這一路上走來的經歷,其間酸甜苦辣各種滋味一起涌上心頭,一時間竟然癡了。 秦斐見徐溫這般模樣,明了對方的心思,也不開口打攪,只是坐在一旁靜靜相候。過了好一會兒,墻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將其徐溫驚醒,只見秦斐靜靜的坐在一旁,一雙老眼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己,不禁少有的老臉一紅,苦笑道:“徐某方才失態,讓秦公見笑了?!?/br> “罷了!”秦斐搖頭道:“在我這個老頭子面前現出本像了也沒啥,反正過了明日我便不再是這場中人了,大王所賜的宅地我也不要了,權位什么的都不要了,還賴在這廣陵城中作甚?我此番來找你卻是有一件事情要叮囑的,說完了明日我便出城回鄉去了?!?/br> 徐溫這才想起秦斐此次來是有要事要說,趕緊躬身道:“秦公請說,在下自然銘記在心?!?/br> “我只有一句話要說,鐘延規并非池中之物,我此次將其廣陵,無論如何處置,就是不可縱虎歸山!”秦斐的聲音不大,但咬字十分清晰,尤其是“縱虎歸山”,幾乎可以聽出金石之聲來。 大侵攻 第554章 攤牌(3) 第554章 攤牌(3) “鐘延規?就是那個獻城歸降的鐘傳義子?”徐溫在秦斐那邊再確定了一邊,沉聲道:“秦公請放心,就將此人留在廣陵當個虛職看著,諒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樣來就是?!?/br> “不可,鐘傳對他有偌大的恩情,可他為了權位,轉過身便能背身事敵,將恩人的基業一下子敗得一塌糊涂,這樣的‘英雄好漢’可小視不得呀!” “那秦公的意思是要將他處置了?”徐溫右手做了個下劈的手勢。 秦斐捋了捋胡須,搖頭道:“也不妥,這廝畢竟也算是個有功之臣,洪州那邊人心現在還不穩定,危全諷等人戰降未定,馬殷、呂方這些外地也居心叵測,若是一刀殺了,只怕反而惹出麻煩了,只要將他拘在廣陵,不讓他回江西去,就算有千般本事,又能翻出幾尺浪來?” “好吧,那我明日選一處宅邸,將其貼身仆役全部換掉就是,秦公你看如何?” 秦斐滿意的點了點頭,也不再多言,拱拱手便轉身離去了,徐溫看著老將離去的背影,一時間萬般滋味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