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橋頭靠山坡的一塊嶙峋怪石邊,一個又黑又瘦的小男孩,穿著一身補丁層層的破棉襖,手里拿著一條趕羊鞭,嘴角咬著一根青草,正睜大那雙深陷入眼窩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由遠而近的張少宇和唐奎。 “奎子哥?是奎子哥!”牧羊小孩看清了唐奎的長相,回過頭朝村里大聲叫嚷道:“奎子哥回來了,奎子哥回來了!” 他的叫聲,驚動了山坡了那幾只黑山羊,幾雙山羊眼機警地東張西望,像是張少宇和唐奎的突然到來,打破了山村的寧靜。 唐奎搶先了幾步,越過這座年代已久的陳舊麻石橋,走到牧羊小孩的身邊,摸著他的頭笑道:“是狗娃呀!你怎么沒上學而在這里放羊?” “家里不讓上,說學費太貴了,上不起,還是放羊有出息,等羊大了,還能買個好價錢,就可以吃到rou了?!惫吠尢煺娴男Φ?。 “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睆埳儆罡锌卦谛闹袊@道,沒來由的,他覺得聽著狗娃的這話,有種心酸之感。 很快,狗娃的叫聲,引來了一大群都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孩。男女都有,圍著唐奎嘰嘰喳喳問長問短。 從孩子群里,唐奎忽然看到一個他十分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個十三四歲左右的女孩,是這群孩子里面個頭最高的,穿著一件有七八個補丁的紅棉襖,有些補丁縫里還朝外冒著破舊的棉花。她扎著兩條羊角小辮,瓜子臉被山風吹凍得紅紅的,使得她的小臉蛋皮膚有點糙。 在張少宇眼里,這個女孩談不上漂亮美麗,但是,她那雙清純得有如一泓凈水般的大眼睛,絕對是張少宇從沒見過的美麗眼睛,它仿佛沒受到塵世里任何的污染,清靈、質樸、純真,沒有半點瑕疵,宛若這群山之間的靈氣,都匯聚到了她的眉目之間。 “哥,你過年都沒回家,怎么今天突然回來了?”女孩的問話,沒有她年齡相符的稚氣,水靈靈的大眼睛里隱含責備之意。 “妹子,你這個時候應該呆在學校里???你難道也棄學了?”唐奎將手中的裝滿禮物的袋子放在地上,拉著meimei那雙長滿了凍瘡的小手,關切地問道。 “哥,咱回家再說吧?!迸@得很理智地答道。 唐奎點了點頭,彎腰將地上的袋子重新提起。 女孩很懂事地幫他分拎了兩個袋。 “張哥,這是我meimei唐芳?!碧瓶钢鴐eimei給張少宇介紹道。 “你好,我叫張少宇?!睆埳儆铧c頭為禮,笑道。 “你好?!碧品妓剖怯悬c怕和陌生人說話,靦腆地低著頭和張少宇打了個招呼,然后對唐奎說道:“哥,我們先回家?!?/br> 唐奎“嗯”了聲,領著張少宇,走進了青水村。 走進村里,張少宇才明白,原來電視里播放的那些貧困山區的情況并不是做節目做出來的,至少,他現在親眼看到的這個青臺村,比東方時空專題報道的那些窮山窮村更顯得貧瘠落后。 正文 第七十四章(上) 極目所至,張少宇沒看見一棟象樣點的房子,二十多幢房子中,居然沒一棟是紅磚瓦房,都是土筑為墻,茅草為頂。假如不是看到村里還有幾條交織縱橫的電線,張少宇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原始社會。 一路上,他沒看到一個青壯年男女,全是老人和小孩。 跟在唐奎身后,轉了兩條麻古鋪砌而成的村道,進入張少宇眼簾的,是一幢依山而建,,筑在斜坡上的茅草土墻屋。 房子不算小,占地面積超過一百平方米,三面都是蔥郁的山林圍繞著,只有南面是塊開闊地。窗都是紙糊的,朱漆大門上也是斑剝見底。 登上碎石砌成的彎彎扭扭的小臺階,越過幾只老母雞在啄食的曬谷坪,張少宇看到堂屋大門的門檻上,坐著一個穿土布破襖的老人。 老人斜依在門框上,似睡非睡的樣子,看起來是那么的孤獨。 “爺爺!爺爺!我哥回來了?!碧品几衾线h便大聲喊道:“媽,媽,我哥回來了?!?/br> 老人似是有點耳背,沒聽到唐芳的招呼,直到唐芳走到門口,在他的耳邊大聲再喊了聲,方睜開那雙眼神有點昏濁的老眼。 唐奎走到老人面前,朝老人“卟”一聲雙膝跪倒,垂首說道:“爺爺,奎娃回來看您了?!?/br> 爺爺的神態顯得很平靜,瞇眼端祥著唐奎,上下打量了幾眼,滿是刀刻般深皺的老臉上,浮現一抹慈祥的笑容,摸著唐奎的腦袋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br> 唐奎從地上爬起,將爺爺從門檻上扶了起來,朝屋里走去,邊走邊問:“爺爺,您老人家近來身體還好吧?” “呵呵,快時棺材的老骨頭了,有什么好不好的,奎娃,進里屋去看看你娘,家里全靠她一個人撐著,鐵打的人也會累跨??!”爺爺嘆然說道。 唐奎把爺爺扶在一張破舊的竹椅上坐下來后,回過頭朝張少宇看了一眼。 張少宇以目示意,讓唐奎先進屋去看娘,別只顧著招呼他。 唐奎點了點頭,向堂屋東邊的里屋快步走去。 張少宇這時將唐奎剛扔在地上的幾個袋子都拎到了堂屋里的那張舊八仙桌上,移目四處打量了一番唐奎的家。 現代化的家電,在這個屋里找不到半點影子,家徒四壁,這四個字用來形容這個家,一點都不夸張。二十余平方米的堂屋里,除了一張陳舊的八仙桌椅,就只有幾條小板凳,有兩條還只有三條腿。 西墻上,掛著一付張少宇只在影視節目里才見過的蓑衣,北墻上居然還張貼著一幅已經發黃了的毛主席畫像。 “這位哥子是奎娃的同事,還是……” 唐爺爺的話,讓張少宇將視線收回來。他望著這位面容清瘦的古稀老人,很有禮貌地笑道:“唐爺爺,我是奎子的同事,也是好兄弟。我叫張少宇,您叫我少宇就行了?!?/br> 唐爺爺右手虛引,示意張少宇坐下,老人看著滿桌的禮品袋,搖著頭說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奎娃有幾兩重,我這當爺爺的再清楚不過了??磥硭谕獾倪@些日子,沒少讓你照顧著吧?!?/br> “唐爺爺,奎子的本事可大著呢?!睆埳儆钫f道:“他現在已經是一家非常大的電影公司的簽約藝人,很快就可以掙大錢了?!?/br> “張哥,您說的是真的嗎?”唐芳疑惑地望著張少宇,問道:“我哥他能進電影公司?” “當然是真的,小芳,你難道不知道你哥有多厲害?他從小練出來的那身功夫,可不是白練的??!”張少宇答道。 唐爺爺老眼里目光一凝,炯炯有神地盯著張少宇,沉聲問道:“你是說奎娃在用他的拳腳功夫混飯吃?!” 張少宇被老人的目光盯得怔了怔,但很快推斷唐爺爺肯定是擔心唐奎仗著功夫逞強斗狠走上歪路,于是馬上鄭重其事地答道:“唐爺爺,拳腳功夫為什么就不能當成一種謀生的技能混飯吃呢?奎子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去與爭斗,他是憑他一身所學,通過影視藝術加工,向世人來展示我們中華武術的博大精深,難道您覺得這也有錯嗎?” 唐爺爺固執地說道:“我從小就告戒過奎娃,不得輕易向外表露功夫,看來這個小畜性是將我的話全當耳邊風了!哼!” “唐爺爺,就是因為您老人家的訓示,奎娃才會在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依然不肯還手,當時如果不是被我正巧遇上,估計您現在就看不到他了!”張少宇想起唐奎在網吧里被人欺負和情形,不由對老頭子的頑固思想有點不平,義正辭嚴地說道:“奎子從小吃了多少苦頭,才練出這身硬功夫,您老人家當初為什么要傳授他功夫,難道就是為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徹頭徹腦裝孫子?” 唐爺爺沒想到張少宇會有這么大的反應,怔聲說道:“我沒要求過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只是教會他忍,真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該出手的時候,當然得出手?!?/br> “唐爺爺,您這么想就對了?!睆埳儆钚Φ溃骸斑@世上,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所以做人,該狠的時候就得狠,當然,我們絕不能為非作歹,只能憑自己所學的各種技能,在不違背人格尊嚴的前提下,求取生存?!?/br> “嗯嗯!聽你這么一說,還真有幾分道理,少宇,看來你是個有學問有見識的人,奎娃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老頭子也放心了?!碧茽敔旤c頭說道:“我就是擔心他年少輕狂,一不留神,走上彎路,他的拳腳造詣我是了解的,那是出手就會傷人的??!現在是法制社會,我怕他犯法??!” “唐爺爺,您放心吧,奎子是個老實人,他是不會主動去惑事生非的?!睆埳儆钜槐菊浀卣f道。 唐爺爺嘆然說道:“希望我老頭子從小教他們兄弟姐妹練練拳腳沒有練錯就好?!?/br> 唐芳在一旁忽然插話問道:“張哥,我哥在電影公司是不是專拍功夫片?” 張少宇笑道:“嗯,不過他暫時還是學習如何去當一個演員,但肯定會有他拍功夫片的那一天?!?/br> 這時,里屋的門一開,唐奎挽扶著一個面帶病容的中年婦女走了出來。 “娘,這就是我剛和您提到的張哥?!碧瓶鼘⑺赣H帶到張少宇面前,替張少宇介紹道。 “多虧您照顧我們家奎娃了?!敝心陭D女說著就欲向張少宇彎腰行禮。 嚇得張少宇趕緊一把扶著這位賢淑的農村婦女,連聲說道:“阿姨,瞧您說的,您身體不適,還是多臥床休息?!?/br> 說著,張少宇瞪眼對唐奎說道:“奎子,你搞什么鬼,還不扶你娘進屋休息,你直是太不懂事了,有讓長輩出來見晚輩的嗎?要見也是我見屋去給阿姨請安??!我看你小子是想存心折我的陽壽!” 和唐奎一起將唐mama扶回里屋后,一看那張床,張少宇差點就鼻子一本酸,要掉出眼淚來。 這張床雖然有著床的外型,但鋪的全是茅草,蓋的是已經發黑了的薄薄的沒有被單的裸絮被! 唐芳這時也乖巧地過來幫忙將唐mama扶到床上躺好,蓋上那張看著就心里發冷的破絮被,整個房間里,有nongnong的中草藥味彌漫。 唐芳用床頭那只杯沿有缺齒的茶杯,伺候著母親喝了幾口冷水,然后坐在床沿上輕輕地捶著母親的雙腿,直到唐mama安靜地入睡。 三人躡手躡腳地從里屋出來,張少宇向唐奎肅然問道:“你娘得的是什么???”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勞累過度,身體有點虛?!碧瓶皖^答道。 張少宇將目光轉到唐芳臉上,問道:“是這樣的嗎?” 唐芳點頭說道:“鄉里衛生院的醫生是這么說的。說只是多休息,吃點滋補的,就能好起來?!?/br> 張少宇走到八仙桌邊,從一大堆的袋里把他當時替唐奎作主多買的三盒紅桃k補血口服液翻了出來,交到唐芳手里,說道:“呆會兒你娘醒來,先讓她吃這個?!?/br> 唐芳沒接,而是望著唐奎。 唐奎點了點頭,說道:“妹子,聽張哥的?!?/br> 唐芳這才伸手將這三盒補品接過來,走到里屋去放好,很快又走了出來,對唐奎說道:“哥,你和張哥應該還沒吃中飯吧,我去做給你們吃?!?/br> “奎子,別讓你妹子一個人弄,走,我們一塊動手?!睆埳儆钫f完,便隨著唐芳一塊,向灶屋走去。 與其說是做中飯,不如說是準備晚餐。因為這時,已是下午三點鐘了。 唐奎去村口賣rou的張屠夫家里稱了兩斤rou,回來后還親自動手宰了只老母雞。從自家種的菜地里摘了幾顆青菜,另外還炒了幾個雞蛋。 因為并不覺得餓,張少宇建議還是等唐奎最小的弟弟放學回來后,大家一塊吃頓團圓飯比較好,唐奎于是讓meimei將做好的菜都放在灶邊先熱著,等小弟回家后再開餐。 山區里天色黑得比較早,等將飯菜做好,已是天降夜幕了。 張少宇坐在柴火灶邊,望著灶里慢慢熄滅的柴火怔怔出神。 唐奎以為是天冷,張哥是在灶邊取暖,因此沒叫他。而是帶著唐芳去看他為她買得的新衣服和新文具。 張少宇雖然早就知道唐奎家境貧寒,但他怎么想也沒想到會苦到這個程度。 “我是不是該做點什么呢?”張少宇在心里琢磨著。 這時—— “姐,我回來了?!蓖饷鎮鱽硪粋€童音:“一二三四……姐,咱們家的雞怎么少了一只?是不是走到別人家的雞圈里去了,我去找找……” “小弟?!边@是唐奎的聲音。 “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有沒有從城里給我帶新衣服呀!”唐奎的小弟唐勁興奮地嚷道。 “當然有,哥給我買了好多東西呢?!?/br> “快讓我看看!咦!我好像聞到rou香了……哥,我終于有rou吃了!??!怎么這里會有雞毛?誰把我的雞殺了!嗚嗚嗚……咱娘病得這么重,她都舍不得吃,說是要留著下蛋,可以拿到集市去賣錢……嗚嗚嗚……誰將我的雞殺了……” 透過灶屋的殘破的窗紙,張少宇看到外面有個七八歲的瘦小男孩,站在唐奎面前。小男孩穿著一件大了很我的藍布棉襖,這可能是張少宇在唐奎家看到的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衣服,不過小男孩下穿的那個棉褲可就是兩個膝蓋處補丁重重。 小男孩背著一個洗得快發白了的帆布書包,穿了雙比他小腳丫要出一號的解放鞋,那張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臉上,眼淚汪汪,連鼻涕都流出來了。 “小弟,是哥殺的。咱家來了客人,所以得多做幾個菜,改明兒哥一定賠你十只……”唐奎的語聲有點哽咽。 “那你得說話算數?!碧苿艢夂鹾醯卣f道。 “弟弟,別瞎鬧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快進屋去,洗把臉吃飯!”唐芳走過來扯著唐勁就朝屋內走。 張少宇知道,唐家的這個客人,除了他還能有誰??! “奎子啊奎子,你真他媽的不懂事,咱們在成都什么東西沒得吃啊,你沒事殺什么雞呢!咱們少吃他媽的一餐會死人??!”張少宇心里暗嘆著。 在平常人家,吃只雞,根本就不當回事,但在這種個人年收入不足三百元的偏遠貧困山區里,能吃上雞,那得逢年過節,而且還得平時省吃儉用才成。 唐mama身體虛弱成那等模樣,都舍不得宰只雞來補補,因此,張少宇明白這只雞,在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庭里有多重的份量。 望著熱在豁口的大鐵鍋里的那只清燉雞,張少宇從來沒覺得如此普通的一只家禽,竟然能讓他產生一種心頭沉重之感。 小孩畢竟是小孩,唐勁被唐芳拉進屋,看到滿桌的禮物后,頓時將剛才的傷心拋到九霄云外,捧著新衣服新鞋子跑到里屋向母親賣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