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話到最后, 語調已轉為冰冷。 月貴妃花容失色,“陛下此言何意?妾真真是冤枉?!?/br> “既如此, 皇后不過向你討一個丫頭,你又何必百般推諉,惺惺作態?”景泰帝說著便吩咐首領太監, “裴如海, 將人帶下去,洗漱更衣后再送到椒房殿,至于登記造冊,明日再說?!?/br> 月貴妃這回再不敢攔阻, 任由綠珠告退,只委屈地擰著手絹,一副被大老婆欺負的可憐模樣。 景泰帝雖心軟,卻不忘教訓她,“綠珠雖是你宮里的人,可這滿宮里都份屬皇后臣仆, 你要好的,只管讓內務府挑來,何必跟皇后置氣?沒的讓人說你恃寵生嬌,以下犯上?!?/br> 月貴妃唯有垂頭聽訓。 阮林春看在眼中覺得很有意思,景泰帝跟阮行止一樣,都希望妻妾和睦,然而兩人的做法卻截然不同,景泰帝是一早就劃定好兩人區界,他允許寵妾在范圍內試探,甚至祈求更多,但,絕不容許她越雷池半步,她可以心里不尊重皇后,面子上卻不能挑戰皇后的權威——景泰帝想當明君,他的妃子當然也得賢惠。 無獨有偶,阮行止也想當一個青史留名的士大夫,可他的做法卻相當不齒,并非靠人格魅力促使妻妾和平,而是東瞞西騙,以此誑得兩個女人的真心,還叫她們以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真愛,結果東窗事發,便一發不可收拾——他要得太多了,既要捏住人,又要捏住心,如同在懸崖間走鋼索,遲早掌握不了平衡。 景泰帝就沒這般貪得無厭,他給予女人財富地位,以此換來她們的溫柔體貼,這交易本就公平。因此即便程皇后與月貴妃之間不可開交,卻絕不會因此毀了宮中和氣——同樣的,她們雖對皇帝有情,卻不會妄想得到皇帝全部的愛,比這重要的事情多著呢。 何況,景泰帝從來明明白白,沒有隱瞞她們這點。 真小人和偽君子,那還是偽君子更值得討厭些。 阮林春神游一番后,就看到景泰帝駐足于阮林絮跟前,“這是誰家女子?” 阮林絮這會子可謂熱淚盈眶,總算有人肯來解救她了,于是頻頻向皇帝注目,誰叫這是她未來公公。 月貴妃注意到她那種急不可耐神色,心下卻生出危機感,這小賤人該不會看上天家富貴,想來個舍小搏大吧? 她可不能讓這樣的狐媚子爬上龍床,于是匆匆站出來道:“是長亭侯府中的三小姐?!?/br> 一面陪著笑,暗示阮林絮是顧譽看中的人,“陛下,妾還以為譽兒同您說過呢?!?/br> 景泰帝雖有些惋惜,可他當老子的斷然沒有跟兒子相爭的道理,只得擺擺手,“朕知道,不過,她為什么跪在這里?” 月貴妃不禁語塞,該說什么,說自己跟阮林絮商量好陷害人不成反而內訌么?那等于主動把皇帝往皇后身邊送。 如今最要緊把自己摘干凈,月貴妃于是一股腦推到阮林絮頭上,“還不是這丫頭糊涂,看中臣妾鬢上的發簪精巧,于是取下賞玩,又怕被誤認為偷盜,藏到她jiejie身上,臣妾好容易才理清楚,又險些冤屈了平人,氣不過才在這里罰跪呢!” 又朝阮林絮投去警告的一瞥,識趣的話就別亂說,否則有她好受的。 阮林絮只能緘默不言,其實月貴妃那番說辭已經算避輕就重了,說成小女兒之間一時玩笑——算不得什么大罪過。 然而景泰帝偏偏是個刨根究底的性子,“這倒奇了,她自己偷了東西,為何要誣賴她jiejie,阮家不是一向最和睦的么?” 說著饒有興味地看著阮林春,他見多了這丫頭處變不驚的模樣,不曉得當家丑外揚時,會不會令她失態。 阮林絮亦聽出皇帝弦外之意,頓時生出幾分緊張,示意阮林春最好保持沉默,別在這會子戳穿和離之事——否則,影響的該是她的婚事。 然而,阮林春畢竟是個誠實的人。不待meimei出言攔阻,她已然平靜開口,“很簡單,因為她恨我?!?/br> 這話仿佛在哪兒聽過……阮林絮耳中轟轟,是了,就是那日護國寺中,阮林春當著崔氏和程栩的面挑破她的身份,也讓崔氏下定決心跟爹和離,結果,崔氏固然一去不返,可娘也被氣病了…… 這個阮林春,還真是會選時機啊。 景泰帝好奇道:“她為什么恨你?” “很簡單,因為我們不是同一個娘?!比盍执旱?,將阮林絮扔來的眼刀通通無視。 景泰帝笑道:“這是自然,去年那樁抱錯奇案,朕亦略有所聞,雖然罕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她又何必耿耿于懷?” “但,我倆卻有同一個爹,這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比盍执耗救坏?,“我爹在與我娘成親之前,先結識了白氏,兩人早已私定終身,并在婚后誕下一女,這便是我的三妹??尚Φ氖?,她這十多年一直養在侯府,被雙親視若掌珠,而我,卻不得不被送往鄉下,受盡苦辛?!?/br> 景泰帝恍然,“原來,是那時候抱錯的呀?!?/br> “那是意外!”阮林絮急得額頭冒出青筋,往日優雅的形象不知所蹤,本想站起來指責阮林春花言巧語混淆事實,然而,她還在被貴妃責罰,只好直挺挺地跪著,努力抬高聲音讓眾人聽見。 可惜她這話根本沒人信,就連月貴妃眼中都多了幾分鄙夷:讓自己的女兒錦衣玉食,別人的孩子就當成豬狗放養,教得大字不識,說是意外,誰信! 等等,這么說來,阮林絮不就是外室所生的女兒,這等jian生jian養的賤婢,怎么配當譽兒的正妃? 阮林絮感觸到月貴妃涼嗖嗖的目光,只能縮著脖子裝死,如今看來,阮林春的婚事沒受影響,倒是她自己的姻緣先生波折——她怎么這樣倒霉? 阮林春屈膝施了一禮,繼續向皇帝道:“……家母已與家父和離,現住在京郊一棟荒宅中,陛下若不信,只管遣人查問便是?!?/br> 那日的事情雖瞞得緊,可像景泰帝這么一個心思細密的帝王,大臣們的隱私豈能放過?只怕他早就調查清楚,自己與其隱瞞,還不如老老實實賺個印象分。 景泰帝捻著腕上一掛朝珠,忽又笑道:“這更奇了,令堂既已離開侯府,你三妹很該高興才是,為何還要針對于你,不覺得多此一舉么?” 阮林春穩穩說道:“臣女想,大概是為了嫁妝?!?/br> 景泰帝眸中興趣更濃,“哦?朕愿洗耳恭聽?!?/br> 阮林春:……當皇帝的人這么愛聽八卦,真的好嗎? 反正她都說得七七八八了,再多一樁也沒什么,阮林春索性道:“家父昔年于翰林院任職時,曾卷入一筆外債,欠下數萬兩銀,正是靠家母的嫁妝才化解危機,如今家母既然和離,這筆錢自然該討回……” 輕輕瞥了阮林絮一眼,“臣女想,三妹之所以不忿,正是為了這嫁妝銀吧!” 這筆錢給了她,阮林絮將來能分的便少了——阮志胤是男子,將來的大頭自然是田產和宅邸,至于現銀,當然該由兩個女孩子刮分,或是出閣的時候帶走。 阮林絮理所應當把它看成自己應得的財產,因此不遺余力想毀了阮林春的名譽,實際上也是為繼承權。 景泰帝悠悠嘆道:“這阮侯爺真是個奇人,拿嫁妝錢去養外室,還怪嫡妻不肯優容;如今好聚好散,竟也吝嗇得不肯出銀子,讓自家女兒大打出手,齊家都做不到,如何修身平天下?朕看,他這個禮部侍郎當得也是敷衍得很?!?/br> 在場諸人聽到這番評語,俱是大氣也不敢喘??催@意思,莫非是要貶官? 阮林絮縱使心急如焚,可偏偏說不上話,月貴妃就更別提了,恨不得立刻跟這家子撇清干系——什么家風養出什么樣的女兒,一個罔顧人倫的父親,一個甘當外室的母親,生出來的雜種能有什么好的? 她那樣溫雅如玉的兒子,可不能讓這樣的女子給拖累壞了。 第47章 . 逸聞 等那阮二姑娘進門,不把大房鬧得…… 景泰帝沉吟片刻, 竟是將決定的權利給了阮林春,“令尊行事,連朕看著都覺荒唐得很, 阮二姑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仿佛只要一句話, 皇帝就會褫奪爵位、再將她老子貶官似的。 程皇后不禁捏了把汗,她雖與阮林春相知不深,但每常往來, 也知她與其母感情極好,難免痛恨其父,如今遇上這么個機會, 她會不會趁機報復——長輩不慈,做子女的卻不能不孝, 何況天地君親師,再怎么講求公理正義,若真個大義滅親, 難免會讓皇帝不喜。 事實上皇帝也沒答允她什么, 不過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想試一試這女孩子的態度。 月貴妃同樣聽出里頭的陷阱,心中暗喜,面色愈發柔和起來, “二姑娘,有什么委屈,只管對陛下明說就是了,陛下一定會為你做主的?!?/br> 這當然是反話,一旦她說了,非但不能如愿以償, 反而會讓皇帝勃然大怒——事關朝政,哪是婦人之言所能干預?阮林春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哪里聽得懂里頭的彎彎繞繞,就等著看她自取滅亡好了。 想到此處,月貴妃紅唇微微翹起,她雖不喜阮林絮,可也受夠了阮林春這副嘴臉,最好一塊兒被趕出宮去,那才叫稱心如意呢。 然而,阮林春卻是油鹽不進,還圓滑的將皮球踢了回去,“陛下乃萬人之主,所見所知必定比臣女高明得多,但凡是您的決定,臣女絕無異議?!?/br> 小小年紀就將馬匹拍得爐火純青,月貴妃只覺甘拜下風。 景泰帝笑起來,“你倒乖覺,生怕朕會害你似的?!?/br> 心下卻有些憐憫這女孩子的處境,若不是自小受盡冷落白眼,誰又肯學得這般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生存不易,她雖然年紀不大,卻早早嘗遍人生中的酸甜苦辛了。 物傷其類,景泰帝也須還她一個公道,“你母親雖受了些委屈,但到底是家事,如今既已和離,那些前塵過往便無須計較了?!?/br> 就該如此,什么元配嫡妻,是崔氏自己要走,何必賴到她們頭上?從來感情講究你情我愿,強扭的瓜不甜,可見皇帝很明白這個道理。 阮林絮聽得正高興著,誰知皇帝話鋒一轉,“不過,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放心,哪怕阮侯爺不肯,朕也會逼他還清這筆賬,你與令堂只管放心便是?!?/br> 阮林春端莊施禮,她所求的本來也僅是這個,指望靠私生活打擊阮行止的仕途,她還沒那么大能量——皇帝也沒那么高尚,男人總是和男人共情的。 不過,堂堂朝廷命官連家庭都理不好,皇帝難免惱了此事,看來,阮行止想調入吏部的計劃,暫時得擱一擱了。 阮林春捧著皇帝親手寫下的債權書,巧笑倩兮看著地上罰跪的人,“三妹,陛下如此決策,你應該很滿意吧?” 阮林絮一手撐著裙擺,氣惱難言,恨不得當場將阮林春撕得粉碎——白紙黑字立了契書,這下不還也得還了,否則,官府只怕會來析產,強令分家。 想起自己名下那幾個利潤豐厚的鋪面,阮林絮簡直比用刀子割rou還難受,她的身世已經成了笑話,不曉得能否順利嫁入皇子府,若連謀生的資本都沒了,她該何去何從? 這母女倆可真是貪得無厭,縱使府里挪用了些嫁妝,可吃喝不要錢,一年四季的衣裳不要錢?有本事吸風飲露去,居然敢來討回,還讓皇帝湊了個整數——胃口這么大,也不怕把自己撐死。 阮林春自是心安理得,雖然事后核對崔氏被用去了七萬二千兩銀,但,是皇帝自己要給她寫八萬的,她總不能違抗圣旨吧? 況且,別忘了還有利錢這回事,十幾年利滾利,只多收八千兩銀子已經很厚道了。 處理完一樁公案,景泰帝自是神清氣爽,摸著頜下短須,覺得天底下不會有比他更英明神武的帝王。 于是讓裴如海將案上那副畫作取來,賞賜給阮林春,算是表揚她勇氣可嘉。 阮林春對皇帝的藝術細胞不抱期待,但皇帝的墨寶能賺銀子,這就很實惠了,于是欣欣然接過,“陛下,您又瞧了什么新鮮?” 景泰帝怡然道:“朕前日讀杜工部詩,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一句,覺得意境甚美,于是欣然提筆,繪下田園風光,你瞧,是否有耕牛慢慢、人跡杳杳之感?” 呃,這畫的是牛嗎?怎么看都更像羊吧,牛哪有這么苗條的。 阮林春腹誹了一番當朝天子不識民間疾苦,以致牛羊不分,嘴上卻只是唔唔應著——算了,能斂財就好,管他畫的什么呢,只要出自皇帝御筆,一坨屎都會有人夸的。 月貴妃看著那兩個嫩生生的“牛角”,臉色卻是緋紅,悄悄扯了扯皇帝衣裳,“陛下,臣妾恰好得了幾枝角先生,您要不要來瞧瞧?” 景泰帝覺得愛妃真是大膽,可又愛極了宛香月這嬌俏模樣,亦不忍申斥,只得輕咳了咳,“青天/白日說這些做甚?朕晚上再來看?!?/br> 月貴妃的眼睛愈發水汪汪的,“君無戲言,您可一定要來?!?/br> 程皇后嫌棄地別過身去,似乎很不堪入耳。 阮林春則一臉懵逼——這個還真觸及到她知識盲區了。@泡@沫 等到景泰帝借口批折子回勤政殿蓄精養銳,程皇后也帶著阮林春離開,后頭阮林絮楚楚可憐地道:“jiejie……” 阮林春的腳步有片刻停滯,但終究還是決然轉身,月貴妃愿不愿意放人,那是人家的事,而她跟阮林絮連姐妹都不是了——并不是現在才決裂,從一開始,她們便是壁壘分明的兩個點,永遠不能相融。 等回到椒房殿后,程皇后才望著眼前的女孩子嘆道:“你也忒膽大,平時在本宮面前倒罷了,怎的當著陛下也這般心直口快?子不言父過,你這樣冒失,幸而陛下不曾怪罪?!?/br> 阮林春笑道:“陛下乃圣明之君,怎會與我區區一介小女子計較?” “那婚事呢?”程皇后瞥著她,“設若陛下收回成命,你跟阿栩還要不要成親?” 阮林春便不言語,她固然心悅程栩,但這不意味著她就會委屈求全——眼看崔氏因怕影響女兒的婚事,至今不敢公開和離的真相,連門都不敢出,阮林春看著著實難受。 她不過想讓自己的生母堂堂正正地走在陽光下,倘若皇帝連這點都不肯成全,那這位天子也沒什么值得尊敬了。 程皇后啼笑皆非,見過膽大的,沒見過這樣膽大的——她當初若有這般勇氣,或許根本就不會嫁入皇家吧。 難得遇到一對志同道合的有情人,程皇后當然得盡力成全,她蹙眉道:“國公府那邊,本宮會派人傳話,總不至于影響你的婚事便是?!?/br> 阮林春很感激皇后好意,卻還是搖頭,“娘娘,不必了?!?/br> 和離的消息一旦公開,婚事必然會受影響——程家求娶的是正房嫡女,而非一個下堂婦的女兒。 程栩若真心想要她,必定會頂住壓力始終不渝:倘若他輕言放棄,或者尚需別人來勸他,那這個人也不必要了。 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如果各自都得委曲求全,那也沒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