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
唐聿瞪大了眼睛看著蕭遠,面色驚疑不定。 含霜看見了唐聿的神情,暢快地笑了聲,說:“看來你的朋友還不知道呢,堂堂蕭大丞相,不過是個賣國賊!” “大周許你高官厚祿,你就巴巴地跑過去,同你的師長、你的鄉親兵戈相向……” 含霜吸了吸鼻子,把臨到眼角的眼淚逼回去。 “蕭遠!”含霜提高了音量叫了一聲,她要蕭遠抬起頭,她逼視著,不想放過蕭遠臉上一絲表情。 “你知道嗎,那一夜,蓮峰山上火光沖天?!?/br> 一邊是連綿不斷的陰雨,一邊是吐著烈焰的大火,尖銳的哭號響徹云霄,扛著刀劍的青年轟然倒地,衣冠不整的婦人至死也沒閉上怨毒的雙眼…… 噩夢的景象有一次出現在蕭遠的眼前,他以為時間可以淡化一切過往,原來都是徒勞,夢魘就在他意識身處蟄伏著,等待一個刺激,隨時可以沖破他自欺欺人的理智。 “老師他……”蕭遠壓抑著顫抖的聲線,問出了這些年一直不敢問的那句話。 “閉嘴!”含霜大叫。這一刻,她似乎忘記了所有的修養。 “你憑什么還敢提起我父親?蕭遠,你不配當他的學生!” “這是怎么回事?”唐聿問:“她父親是你的老師?她不是南越人嗎,那你也是……南越人?” 唐聿拋出了困擾他多時的疑問,他希望蕭遠能斬釘截鐵地給他一個否定的答案,把那個滿口胡言的女子扔出去。 但是,他大概要失望了。 蕭遠聽著含霜的控訴,只是沉默地靠在椅子上,從前那個睚眥必報的蕭遠好像不見了,只剩下一具頹喪的rou/體。 “他不是?!笔掃h沒有作聲,含霜倒是先開了口:“從他背叛南越,踏足大周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是南越人了!” 含霜跟唐聿說著話,眼睛卻沒有看他,她仍然注視著蕭遠,仿佛是說給他聽的。 蕭遠掩面,長嘆了一口氣。 “我確實不是南越人?!彼f。 “你!”含霜瞪大了眼睛,雖然恨極了蕭遠,卻沒想到他能這樣不知廉恥。 “你居然……”含霜第一次搜腸刮肚,卻找不出合適的詞匯。 “含霜,”蕭遠把手拿開,認真地看著她,說:“我從來都不是南越人?!?/br> “我出生在大周,我父母都是大周人,我在大周長到十幾歲才南下讀書……我愛蓮峰山,我也把華陽書院當成自己的家,但我首先是個大周人?!?/br> 終于說出來了,蕭遠卻沒覺得心頭壓著的重擔有所緩解。 “我很抱歉?!笔掃h說。 “抱歉?”含霜失聲反問。 “父親、舟行哥哥、寒洲哥哥,還有逐風弟弟……他們都死了,你只說一句抱歉?” “抱歉?!笔掃h又重復了一遍,沒有做更多的辯解。 含霜一個弱女子,跨越幾千里山川,只身從南越來到大周,就是一口氣支撐著她,她咽不下,她一定要來大周看個分明。 那個雨夜,林彥知把含霜藏進書院的地窖,舉起火把,帶著他的學生守在大門。 大丈夫當以身許國,他這樣要求自己,也這樣教學生。 終于,他實現了自己的志向。 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后,地窖的蓋子被頂開了一條縫,一雙烏黑的眼睛透過錯雜的柴薪,看著外面。 那雙眼睛的主人把自己的手臂咬出了血,終于忍住沒有發出一聲哭號。她知道,只有活著,她才能為這一晚報仇。 儒雅清俊好脾氣的大哥,潑猴一樣爬高上低愛偷果子的小弟,父親新收的見了她就會臉紅的愛徒,都在那一夜永遠地離開了她。 含霜流干了眼淚,眼睜睜看著蠻橫的大周人沖進書院,把父親的書房洗劫一空,臨走時還放了把火,父親多年的心血全數毀于一旦。 天明,那群人終于心滿意足地離開,不知道院子角落廢墟下,有一雙血紅的眼睛。 含霜鉆出地窖,驚鴻一瞥間,看到撤走的大周士卒當中,眾星捧月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清瘦的身影她再熟悉不過,他曾經是林彥知最勤奮的學生,小時含霜愛賴在父親的書房里玩耍,經常一覺醒來還看到那人纏著父親求知若渴。 他曾經青澀地轉身,幫她撫平在枕頭上蹭亂的頭發。 含霜還記得他拜師的那天,小女孩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哥哥,一路偷偷摸摸地跟著,躲在門外聽父親同他說話。 “你叫什么名字?” “學生蕭遠?!?/br> “這名字……起得有些悲苦了?!?/br> “可曾取字?” “不曾?!?/br> “那便字千山吧,意境開闊,也合你的姓名。從前種種皆是過眼云煙,往后當凌絕頂,一覽千山……” 后來蕭遠學成出山,說是去考取功名,送行時含霜還哭了好一陣子,誰都哄不好。 沒想到,一別經年音信全無,再見面竟然是這樣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