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仗
唐聿一路走到宮門,人漸漸冷靜下來了,似乎也明白了蕭遠最后為何突然叫住了他。 他要干什么?去質問皇上嗎? 唐聿心知換做旁人可能根本不會來這一遭吧,皇上都沒有怪罪自己無用,沒有完成任務,自己居然還有臉置喙皇家處事? 可理智是一回事,心卻是另一回事。 唐聿總覺得自己和皇上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皇上沒有兄弟,自己可不就是他的兄弟嗎? 兄弟之間,不該事事好商量嗎? 雖然這種想法實在是僭越了,但是…… 唐聿回過神來時,已經站在李承灃的面前了。他斟酌了一下,開口:“陛下,前陣子您囑咐臣的那件事……” 李承灃愣了一下,明白過來是哪件事,揮退了旁人,只留唐聿一人在身邊。 李承灃對蕭遠的殺意,果然還需遮遮掩掩,哪怕就在他自己宮中。 “那日后來您說此時絕不得被旁人知曉,我思來想去屬實不安,那夜我回宮的路上實則碰上了兩個巡邏的衛兵……” 唐聿覷著李承灃的神色,見他家陛下絲毫沒有怒意,還是原先那般笑瞇瞇的,唐聿心下稍定,趕緊把后半句話說完。 “我絕對沒有透露半個字,他們絕無半點可能知情?!?/br> “嗯。莽撞了?!崩畛袨栁⑽㈩h首,“沒關系,螻蟻罷了。他們猜到點什么也無妨,何況也說不出話了?!?/br> 唐聿聽到李承灃輕飄飄的一句話,整個人如墜冰窟。 在來的路上,他已經想好自己不能像在丞相府那般放肆,不能上來就劈頭蓋臉地質問,絕不能誣陷了他的好兄弟,只要李乘風對那兩人的死不知情,他就當那兩個可憐人是死于天意。 唐聿不敢直接開口,這才迂回著打探消息,想著只要李乘風不知道那兩人的事,別的話他就不多說了,一切都當作沒發生過。 但是…… 皇家無情,殺死兩個有可能泄露秘密的螻蟻簡直是順理成章,唐聿知道。 他在來的路上其實已經做好準備得到肯定的答復,但心底里還對那一絲絲可能抱有期待,甚至幻想了李乘風會怎么回答,并且在心里唾棄自己居然對他有過猜疑。 從小同他一起長大的承灃殿下,可是個會為了母親的病情整夜祈福、會見著他受傷自己難過地掉眼淚的人啊。 唐聿曾經以為他的陛下是天底下最心軟的人。 所以,他才痛苦。 李承灃見唐聿臉色難看,有些不明所以。 “朕沒有怪你?!崩畛袨栃α诵?,“景琰以后做事小心些就好?!?/br> “他們……他們不過一介平民,根本無從知曉這朝堂上的爭斗……”唐聿艱難地開口。 人死燈滅,唐聿不知道自己再掙扎又有什么意義,只是覺得他認識的李承灃不該如此。 李承灃這才發現,唐聿仿佛并不是真心前來請罪的,言辭之間似乎對那兩個螻蟻之死有些悲痛。 李承灃壓下心里的微微不快,耐心地和唐聿解釋,“朕與左相的矛盾朝野上下人盡皆知,但朕要拿下他卻沒有法子,他是先帝欽定的顧命大臣,先帝覺得朕年少,不足以統領國事,讓左相監國,如今朕孝期未過,斷不能棄先帝遺命于不顧啊?!?/br> “陛下是大周的皇帝,他蕭遠再怎么弄權,又如何能越到皇上前面去呢?”唐聿問。 “論名義,先帝欽賜他傳國玉佩,讓朕聽他教導,論實力,朝中重臣大多是先帝一朝的老人了,他們眼里朕不過是個半大孩子,那左相剛一上任就拿下了原戶部尚書,早已在朝中頗有了些朋黨?!崩畛袨柨嘈?,“朕實在是無力啊?!?/br> “這九五至尊的位置,他蕭遠真的一點也不動心嗎?先帝許他這么大的權勢,他嘗過了大權獨攬的味道,他當真愿意還政于朕嗎?何況,他還這么年輕?!?/br> “陛下是說他會謀反?”唐聿想起了上次見蕭遠時的樣子。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替蕭遠遮掩,也不知道他對蕭遠為什么難以產生預期的惡感。他好像做錯了。 甚至連蕭遠也說,他該事事告知皇上。 “他……臣去刺殺他時他曾說若陛下只有這點本事,不如……不如把天下讓給別人坐?!?/br> “放肆!”李承灃大怒,“他果真……果真動了這樣的心思!” “陛下息怒,”唐聿見李承灃動怒,趕緊勸道,“蕭遠就是個文臣,人常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陛下放心,他絕沒那個本事?!?/br>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是因為秀才手里沒有兵?!崩畛袨柨戳颂祈惨谎?,低下頭沉聲道,“朕手里也沒有兵?!?/br> “幽云十六州的兵馬常年鎮守在邊關,防的是突厥那些時不時南下劫掠的韃子,南邊才經過與南越一戰,以休養生息為主,更何況他們是跟隨先帝親征南下過的,先帝在時從不讓我過問軍務,朕……” 李承灃看向唐聿,繼續道:“北邊軍中多是鎮國大將軍生前的部下,唐老將軍積威甚重,景琰與我情同兄弟,朕對他們還是放心的?!?/br> “陛下放心,我唐家誓死追隨陛下?!?/br> “住口!”李承灃緊急打斷了唐聿,“不要總把生死掛在嘴上,朕不要你去上戰場?!?/br> 這話說完,李承灃覺得有點突兀,又補了一句:“這也是先帝的意思?!?/br> “既如此,陛下又為何忌憚蕭遠,君君臣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碧祈猜犂畛袨柪@了一大圈,還是不解。 “你怎么不明白?”李承灃又好氣又好笑,“蕭遠是先帝親封的監國重臣,朕年少不懂國事要多多聽取他的指導,斷不能輕易治他的罪,尤其還沒有他謀反的證據。若是他擁兵自重,朕也就師出有名,調兵平了他便是,偏生,他除了把持著朝政,什么也不做?!?/br> “朝臣們把折子直接上給他,事事都是他一人自專,朕日日上朝,不過就是聽他的吩咐罷了,有什么事是朕能做得了主的?”李承灃憤憤不平。 “不對呀承灃!”唐聿一時激動,也沒顧得上稱呼,“他說得出那樣大逆不道的話,怎能算沒有證據治他謀反呢?” 李承灃定定地看著唐聿,“這話誰聽見了?” “我啊?!碧祈泊鸬?。 “你幾時聽見了?” “我夜半在丞相府……”唐聿一時語塞,忽然明白了過來。 李承灃派他深夜潛入丞相府行刺,就是不能讓天下人知道他無端要向左相動手。蕭遠身懷傳國玉佩,上一個拿過這玉佩的人還是太傅顏華陽,當時的太子、后來的太宗皇帝視顏華陽如亞父,見玉佩如見太傅親臨。 要拿掉蕭遠,必須得有他確實謀逆的證據,否則李承灃按祖制需得尊蕭遠為亞父。但要說證據,必然得牽扯到李承灃派唐聿刺殺蕭遠的事實,借這個機會,唐聿才聽到蕭遠口出狂言。 這是個死局。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蕭遠死在當夜,李承灃對外稱他暴斃,然而唐聿卻失手了。 不僅失手了,還被蕭遠抓了個正著。 蕭遠知道了皇上的殺意,以后必會對李承灃多有防范,皇上再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他,可謂是難了。 “臣……臣壞了陛下大計,請陛下責罰?!碧祈步K于意識到了,悔恨不已,跪下請罪。 李承灃看著唐聿跪在自己面前,心里百感交集。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摸了摸唐聿的頭發。 “起來吧,朕不怪你,朕說過了?!?/br> “那接下來怎么辦?”唐聿問。 “亞父?他名至了,實還沒到。你說的不錯,他是文臣,朕手里,至少還有朕的禁衛軍?!?/br> 李承灃一邊說,一邊把唐聿從地上拉起來。 “你是禁軍統領,是朕最后的倚仗?!?/br> 李承灃拍了拍唐聿膝下不存在的灰塵,請他喝了杯茶。 在送唐聿出宮前,李承灃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朕一定會除掉他,朕等得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