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公公在宮中侍候十幾年,深諳如何討主子歡心的道理,所以才得皇上器重,但公公也要知道,并非人人都爭著要往高處走,您要榮華富貴,可不能推我這樣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人在前頭?!?/br> 她這話說的別有深意,鎮國公家的嫡女如何上不得臺面?低下卑賤的人是他李施,為了討皇上歡心,來勸她阿諛逢迎。 “這……”李施暗酌眼前的骨頭難啃,抬手虛晃的打了打自己的嘴,訕笑著再次行禮,給自己打圓場兒,“是奴才多嘴了,望江姑娘聽過就忘,萬萬不要介懷才是?!?/br> 說著,他伸手做出請的手勢,將姿態放到極低,又道:“主子正在里頭等著,湯藥還沒來得及喝,勞姑娘cao心?!?/br> 江知宜未再看他,快步進了內殿,可將到床榻的時候,又生出些畏懼逃避之意來,倒不是害怕皇上,只是有些難以正視要取人性命的自己,她到底不是嗜血狠心的人,就算面對痛恨之人,也不能一鼓作氣的動手。 “藥在桌上,給朕端過來吧?!甭務暗穆曇舾糁煄鞒?,有些含混不清,像堵著什么似的,透出欲說還休的意味。 江知宜應聲端藥上前,微微垂著頭坐在床榻旁,目光閃爍,躲避著他的眼神,只是一味的攪著手中的湯藥,像是要把這一碗苦水攪弄出個花樣兒來。 聞瞻目光銳利,打量著她的臉,不錯過任何一個表情,突然冷不丁兒的詢問:“若是你今晨起來,發現朕已經死在床榻上,是不是會欣喜若狂?” 問完,他又是自嘲的笑了兩聲,發紅的眼梢染上些凄然蕭索。 “應該會吧?!苯吮憩F的極為坦誠,將湯藥湊到他的唇邊,等著他喝進嘴里。 聞瞻卻不知因為什么,始終不肯張嘴,江知宜擺正了腕子,也不出言催促,兩人就這樣無聲的對峙著,誰都沒有先動。 時間一點一點兒的流逝,直到她高抬的腕子都要酸了,聞瞻方推開她舉勺的手,從她另一手中取過藥碗,仰頭灌進嘴里,又側過身子不再看她,冷淡開口:“既然你想親眼看著朕死,那便守在這兒吧?!?/br> 第22章 無奈 姑母沒有別的辦法 宗廟之祭非同小可,即使聞瞻仍在病中,但依然照舊出了皇宮。 臨行之前,聞瞻來過玉鸞宮一趟,一句話也不曾說,只是倚在床架旁,盯著臥床的江知宜打量了半晌。 他大病未愈,面色還有些蒼白,少了些平日的凌厲之感,淡墨相宜的長眉微斂,平靜如波的目光中仿佛壓抑著什么情緒,他藏得太深,完全不給人窺視的機會。 江知宜被他看得有些發毛,屢次想問他要說什么,但他始終抿唇不言,最終緘默著出了殿門。 隔著半開的窗,她模模糊糊的瞧見他登上鑾駕,整個人都被周邊金色的陰影所籠罩,他頭上的玉冠發出瀅白的光,與散下的天光相融,落在面無表情的面容上,顯出皇家的矜持貴重來。 越過玉鸞宮的宮道時,他好似回頭望了一眼,因著隔得太遠,也許是因為并不在意,那一眼江知宜看得并不真切,略過就忘卻了。 —————— nongnong夜色漸起,點起的宮燈隨風搖曳,其中燈火明滅不定,透過窗屜子落下或明或暗的黃色光暈,晃的人瞧不清殿外光景。 自皇帝出宮之后,一切皆如往常,并未有什么變化,江知宜喝完藥正倚在榻上歇息,突聽外頭兒響起嘈雜的爭論聲,你一言我一語的沒個停歇,傳進耳朵里,只覺得腦仁兒陣陣抽痛。 侍候的宮人忙開口安撫了她幾句,匆匆出殿門去查看情況,江知宜懨懨的翻過身,并不多管。 皇上既然有命,不允進旁人,那殿外的宮人自然會守好殿門,哪用得著她去cao心。 殿外,愉太妃不知何時來到玉鸞宮,二話不說,領著侍女便要往里闖。 吳全伸手攔住她,滿臉堆笑著好言勸說:“太妃娘娘,不是奴才不讓您進,而是皇上有命,不允旁人進這玉鸞宮啊?!?/br> “公公好像搞錯了,并不是本宮硬要進去,而是尊了太后娘娘之名,特來查看一番。你也知道,太后她一向關心皇上開枝散葉之事,眼看著后宮的兩位嬪妃還未得寵幸,卻聽說皇上在這兒專寵一個沒來路、也沒名分的姑娘,覺得著實是不成體統,特意著本宮來瞧瞧?!?/br> 愉太妃臉色不變,各式托詞信手拈來,還不斷的朝著里頭張望,好像宮中住著的人,她當真不認識。 聽到她說是太后之命,吳全皺著的眉頭緩緩舒展了些,絲毫沒有怯意,掐著尖細的聲音繼續阻攔,“我的太妃娘娘呦,您可別跟奴才開玩笑,也別再為難奴才了,今日真不能讓您進去,要不奴才這腦袋可就保不住了?!?/br> 若說旁人,吳全或許還會信,但要是說起太后,吳全可不敢信她會關心這個。 眾所周知,皇帝近兩年才入宮,而太后一非皇上生母,二與皇上并不親近,兩人除了皇上例行的拜見外,基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況且太后自先帝在時,就沉溺于吃齋念佛,哪里有關心前朝后宮之事的功夫? “開玩笑?糊涂東西,誰有空同你在這兒攀扯?”愉太妃冷哼一聲,似是早想到他會有如此反應,早有準備的朝著身旁的宮女抬了抬手。 宮女適時的將袖中藏著的東西承上,愉太妃拿起直接砸到吳全身上,厲聲訓斥:“狗奴才,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不是太后娘娘的懿旨?!?/br> 吳全一愣,撿起那東西查看一番,發現確實為太后懿旨,有些拉不下面子,忙弓腰壓低了頭,訕笑著賠禮。 “是奴才糊涂,太妃娘娘莫要生氣,只是這雖有太后懿旨,但咱家頭上到底還是有皇上的命令,實在不敢擅作主張,要不等過兩日皇上回來,詢問過皇上的意思,再請您進去看看?” 聽到他再三尋由頭拒絕,愉太妃心中難免窩火,揚手便是一巴掌,打到他的巧士冠上,言語之中早沒了適才的耐心。 “吳全啊吳全,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本宮手中有太后懿旨,你也敢阻攔?那本宮還不妨告訴你,今日本宮必定要進去。你若是肯,來日皇上要怪罪,自有太后懿旨供你當做說辭,你若是不肯,那本宮即刻便以違抗太后懿旨,絞殺了你?!?/br> “娘娘別……”吳全連帽冠都不敢扶正,屈膝“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抬手指了指殿內,刻意壓低的聲音已經帶上些驚懼和無奈,“太妃娘娘,您應當也知道里頭是哪一位,何必如此糾纏,真鬧到太后面前,誰的面上也過不去不是?” 他心中清楚,江家小姐被困在玉鸞宮中一事,宮中眾人并不知曉,若不是愉太妃在太后面前主動提及,照太后那性子,必然不會知道。至于這手中的懿旨,恐怕也是愉太妃特意求來的,就是為著拿太后壓壓他們。 “既然你知道此事見不得人,就擎早放本宮進去,本宮不過是想進去瞧瞧,絕不會給你惹出禍端,在太后那兒更不會多言?!?/br> 說著,愉太妃又俯身靠近他,話中別有深意,“若公公愿意,此事不但不會再傳到太后那兒,連皇上那邊也不會聽到只言片語?!?/br> “這……”李施聽懂了她的意思,明白她是要讓自己瞞著皇上放她進去,可此事并非兒戲,他遲疑著不敢答應。 “是生是死,且看公公抉擇?!庇涮锨皟刹?,將他的帽冠一點點兒挪正了,別有深意的瞧著他,也不再多言。 吳全思慮良久,猛地抬手拍一把額頭,頗有被逼無奈之意,將攔人的手稍稍放松了些,并用眼神示意殿前的侍從讓開。 愉太妃乜了他一眼,面上露出些隨和的笑容來,“吳公公顧全大局,本宮必然會在太后面前,多多為公公進言,定不讓公公受罰?!?/br> 吳全皮笑rou不笑的拉扯著嘴角,連聲應“是”之后,看她徑直進了大殿。 細碎嘈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斷在殿內響起,江知宜不耐的掀簾查看,瞧見來人時還有一瞬的愣怔,以為自己猶在夢中。 須臾之后,又霎時反應過來,驚訝的叫了聲“姑母”,連忙要下地迎接。 “你別動,快躺下?!庇涮谏韨鹊牟慎鞌[手,讓她快去攔住江知宜的動作。 “姑母,您怎么會來?”江知宜復又倚回床上,仰頭不解的看著她,眸子似有淚光閃動。 愉太妃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煙眉緊蹙、兩靨生愁,本就嬌小的身量又瘦了一圈,整個人滿是搖搖欲墜的孱弱,不由悲從心起,說著話便要垂下淚來,“姑母特意去太后那兒請的旨,才能進來瞧瞧你?!?/br> “太后的旨意?可是皇上有命,一應外人皆不得入內,外頭的人怎么肯放你?”江知宜擔憂的看了看外面,生怕姑母與他們起過爭執,再引禍上身。 “既取了懿旨,就由不得他們不肯?!庇涮嫠龘芰藫茴~前的碎發,將她的手塞進錦被中,又掖了掖被角,聲音哽咽:“我的卿卿,委屈你過這樣的日子,說到底,都是姑母的錯,是姑母舍不得鎮國公府的名聲,不肯……” “什么委屈不委屈,姑母別說這個?!苯舜驍嗨脑?,垂眸掩下滿目凄然,硬扯出一個笑臉來,轉頭又去叫采黛過來,好調轉這讓人難受的話題。 采黛應聲跪到榻前,臉上的紅腫還有些未消,她有意躲避,偏頭露出另一邊臉迎上江知宜的目光,輕聲問:“小姐,您近來可好?” “好,很好?!苯瞬挥疗扑男氖?,眼神迅速滑過她的面容,落在她手中的食盒上,故作埋怨的開口:“你們人都到了,怎么還帶這個來,這回是想傳什么信?你那鬼畫符的字兒,我可不一定能看懂?!?/br> 眾人掩嘴哄笑,采黛有些不好意思的搖了搖頭,立即辯駁:“這回不傳信,是娘娘命我熬的燕窩薏米甜湯,給您去去嘴里的苦?!?/br> 說著,她抬頭與愉太妃匆匆對視一眼,取出食盒里的甜湯,便要喂她嘗嘗。 江知宜擺手攔下,笑道:“著什么急,咱們先說會兒話,不然你們豈不是白來一趟?待你們走了,我再喝也不遲?!?/br> 這話雖說得平淡,但卻直戳人的心窩子,她這會兒不想喝甜湯,是擔心著她們一會兒就得走,自己連同她們多說會兒話的機會都沒有。 “喝口湯不耽誤你說話?!庇涮鷮⑼霃牟慎焓种薪舆^來,親自喂到她嘴里,又道:“嘗嘗,姑母特意讓她們少放了些糖,你可以多喝點兒?!?/br> 江知宜聽話的接連咽下大半碗,才拭了拭嘴,搖頭再不肯多喝,適才才喝過湯藥,肚子里再容不下旁的東西,連這些都是強塞。 “怎么樣?可還合口味?”愉太妃笑問。 “好喝的……”江知宜話還沒說完,便突覺頭重腳輕,似頂千斤重物,壓的她眼皮沉重,嘴都有些張不開。 “姑……姑母……”她還想再說什么,便聽愉太妃在她耳邊輕嘆,“好孩子,姑母知道你肯定不愿走,姑母沒有別的辦法?!?/br> 第23章 逃跑 咱們只能接著往前走,不能?!?/br> “快看,殿內好像著火了?!辈恢钦l突然喊了一句,如同平地驚雷,在寂靜的夜里猛然炸裂,引得眾人紛紛轉頭回望。 高揚的火焰夾雜著濃煙,匯成張牙舞爪的剪影,正在窗前油紙上肆意游走,因為殿門大關,瞧不清里頭情況,但空氣中彌漫的那股子焦糊味兒,讓眾人皆覺不妙。 因避讓愉太妃候在長廊下的宮人,迅速聚到緊閉的殿門前,眼看火勢有愈演愈烈之勢,吳全直急得咬牙跺腳,一邊招呼侍從,一邊大喊:“來人,快來人直接將殿門撞開?!?/br> 侍從聽命上前,正欲動手,卻見殿門從里面被猛地拉開,愉太妃與她的侍女,攙著江知宜緩緩走了出來,幾人面上和衣上皆沾了火灰,露出少有的狼狽姿態來。 江知宜微低著頭,半靠在愉太妃懷中,用帕子掩住半張臉,正止不住的咳嗽著,連細肩都開始輕顫,額上露出的白皙肌膚,因為沾上的火灰,已經瞧不出原本模樣,只顯出灰白面色來。 吳全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見她這副氣咽聲絲的模樣,嚇得栗栗危懼,忙迎上去,心有余悸的詢問:“這是怎么了?里頭怎么突然著起火來,江姑娘可有大礙?” “我們正在內殿小談,誰知怎么突然著起大火來?!庇涮鷮ⅣW邊散落的長發納至耳后,似作無意的用長袖遮住江知宜,失去華貴之氣的臉上滿是焦急,不由抬高了聲音。 “管它怎么著的火,現在當務之急是卿卿適才受了驚嚇,險些昏倒在大火里,本宮現在要帶她回臨華宮歇息,若她真有什么好歹,不等皇上回來收拾你,本宮即刻便要了你的狗命?!?/br> “是是是,奴才明白,但去娘娘的臨華宮多有不便,奴才還是領娘娘另行安置江姑娘?!眳侨笾笥X的明白出人才是重中之重,忙著人將她們送至安全的偏殿去。 愉太妃再也沒有同他爭執的精力,只皺眉睨了他一眼,便隨侍從去了。 殿內的帳幔和絨毯本就極為易燃,這會兒殿門大開之后,再碰上肆虐的狂風,火勢愈發猛烈,熊熊火焰逶逶迤迤的竄到殿門和梁柱上,如同翻涌的海浪般,將整個宮殿都燃成火光一片,勝過燦日驕陽。 宮人們你來我往,都在忙著救火,而水火無情,還有人因此受了傷,致使整個宮殿皆是紛紛攘攘、沸反盈天之景。 一片混亂之中,沒人在乎愉太妃帶來的侍女是否少了幾個,更無人注意到偏殿一角,兩個侍女擁著位奄奄一息的姑娘,偷偷出了玉鸞宮。 ———————— 江知宜再醒來時,是在一輛馬車上,她有些茫然的睜開了眼,待瞧見眼前景象皆是陌生,唯有采黛守在身邊時,一時沒回過味兒來,只是啞著聲音叫了聲“采黛”。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辈慎煦挥?,緊緊握了握她的手,又去撫她的額頭,方輕聲問道:“小姐,您身子可有什么不適?” 江知宜搖搖頭,打量著馬車內的一切,咽下喉中的澀然,有些艱難的開口:“咱們這是要去哪?” 采黛面露喜色,掀起帷裳讓她瞧一眼車外,言語之間是難掩的雀躍,“小姐您看,咱們出宮了,你再多睡些時辰,咱們興許都已經要出城了?!?/br> “出宮了?”江知宜腦中一片混沌,思索了許久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掙扎著就要起來,“采黛,咱們不能走,你快叫車夫把馬車停下?!?/br> 采黛伸手攔住她,態度極其強硬,一字一句說得更是認真:“小姐,咱們好不容易出來,只能接著往前走,不能停,更不能回去?!?/br> 從玉鸞宮到這兒,花費了極大的心力,豈有突然又放棄之理? “可是姑母她……”江知宜反握住她的腕子,又不由想起姑母的那碗燕窩薏米甜湯,抬聲質問:“這是姑母的主意是不是?你們去玉鸞宮不只是去看我,還有那碗甜湯,壓根不是用來給我去苦,而是要用來迷暈我,好一聲不響的將我塞上馬車,送出宮去,是不是?” 采黛偏頭不答,因為此事的確為她與愉太妃提前商議好的,她們知道,若是被小姐知道此事,必然會顧及鎮國公府而不肯離開皇宮,這才出此下策。 江知宜手上用力,強迫她看著自己,極為耐心的解釋:“采黛,你聽我說,我比誰都想要自己離開皇宮、逃離皇上,可是我不能,不能萬事只隨自己的心意,因為我還有父母、兄長、姑母,乃至整個鎮國公府,我不能為了一時的自由去拋下他們?!?/br> 她頓了頓,勉力勾起的笑意中滿是無力的悲戚,“況且皇帝如此對我,并不是因為他們,相反,他們是因為我,才落入這樣的境地。我不能將他們拖到懸崖邊緣之后,又毫不猶豫的推他們入萬丈深淵?!?/br> 她說得真摯坦然,雙眼微微一閉,立即淌下兩行清淚來,她并未抬頭去抹,只是就著眼淚,用那樣無奈的目光看著采黛。 采黛這回下了狠心,不管她如何勸說,仍不為所動,只是拿起帕子,為她輕輕拭著眼淚。 “采黛,你可知道,若是皇上自宗廟回來,發現我逃出了玉鸞宮,將待如何?上次我不過同你偷偷相見一面,他尚且要取你的性命,那這次,他又會如何對待姑母,如何對待兄長?” 有些事情,江知宜想都不敢想,因為那些經歷過的恐懼,如同藤蔓旺盛的樹枝,一點點扎進她的心底,又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一寸一寸的占據她的整個身軀,讓她不由得想要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