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第14章 應對 你出去的時候,朕要同在 自進入宮中,江知宜處處受困,在面對聞瞻時,或是蹙眉冷淡相對,或是默不作聲順從,鮮少露出這般莞爾低笑的模樣。 她一笑起來,煙籠眉如初生新月,明亮秋眸若湖水盈盈,在昏暗的燭光下,折射出璀然的光來。 即使這笑是假意做出來的,但出現在她面上,便是極為爛漫的光輝,仿佛經太大的風雪,也吹不散那燦爛。 聞瞻望著她,冷漠的目光染上了些許柔和,一時竟忘了,搭在腕上的纖纖柔荑,還沾有星點的糖漬,此刻正隨著她的手指,沾到自己的手上。 兩人之間,一時靜默無聲,只有窗柩上的油紙還在“沙沙”作響,就著殿外昏暗的天兒,說不出的奇怪。 江知宜率先反應過來,收起臉上的笑容,不動聲色的松開了他的手腕,轉頭將那食盒合好,才回頭又看向他。 待見到他手上已然沾上微紅的糖漬之后,立即從袖中掏出絲帕來遞給他,“皇上先用這個擦擦吧,我著人倒水來,讓您盥手?!?/br> 聞瞻卻道不必,未接她的帕子,也未讓她喚人,只是自顧自的在桌前坐下,朝著桌上的藥碗揚了揚下巴,示意讓她喝藥。 隨后又對著殿外抬聲囑咐:“李施,拿些蜜餞送過來,各式各樣的都挑一些?!?/br> 李施應聲領命離去,江知宜卻捧著藥碗難以下咽,她的眼神不斷在面前的人和食盒上流連,想不通皇帝此舉何意,又不敢多發一言,唯恐他覺出其中異樣來。 聞瞻感受到她不斷看來的目光,偏頭瞟她一眼,有些失神的問道:“藥太苦?” 江知宜想回不是,但又怕他起疑,只能默默點頭,順勢極為配合的皺起眉頭。 “喝了那么多年湯藥,還沒習慣?”聞瞻瞇了瞇眼,看著她發愁的模樣,嘴角無意微揚,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可以等李施取來蜜餞再喝?!?/br> “無妨?!苯瞬桓倚潘藭r的溫和,害怕這是驟雨前的平靜,端起藥碗仰頭一口喝盡。 苦味瞬間在嘴中蔓延,又聚于舌間,江知宜的眉頭越聚越緊,連帶著雙唇也抿了起來,她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將這藥吐出來,忙抬手掩住嘴,輕聲咳嗽兩聲,一點點咽下苦澀。 李施已經端了東西進來,琳瑯滿目的各式蜜餞,塞滿了整個紫檀提盒,他將東西一一取出,在桌上擺好,垂頭退至一旁。 聞瞻抬起手略微動了動,將面前的八珍梅往她跟前推推,溫聲道:“嘗嘗這個?!?/br> 戴著白玉題詩扳指的手近在眼前,與濃麗的蜜餞色彩相撞,生出違和之感。 江知宜不敢拒絕,應聲去拿,又聽李施在一旁附和:“江姑娘一定得嘗嘗這個,這可是皇上最愛吃的甜甜食?!?/br> 他笑嘻嘻的說著,有意加進兩人之間的親密,卻見聞瞻眉目肅然,十分不耐的乜了他一眼,似乎對他的多言極為不滿。 李施覺察到那目光,意識到自己多嘴,慌忙上前欲轉開話題,訕訕笑道:“主子慢慢吃,奴才把礙手的東西給您拿下來?!?/br> 說著,他便要上手去拿桌上放著的雕漆食盒。 自己盡力藏著的東西要被人拿走,江知宜的心驀的一沉,羽睫交錯的眸子落下陰影,不動聲色的阻攔,“李公公不必忙,這東西一會兒還要著人送回去,皇上適才弄臟了手,帕子不好擦,公公去打些水來吧?!?/br> 她的借口找得頗好,本就是剛才提過的事,現在順嘴再提起,毫不突兀。而李施又一向清楚皇上受不得手臟,聽了這話,忙弓腰出去忙活了。 “這食盒是臨華宮送來的?”聞瞻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不經意的詢問。 “是?!苯耸种心笾w八珍梅,塞進嘴中之后,輕嚼幾口咽下,又不動聲色的調轉了話頭,“皇上愛吃甜食?” 聞瞻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臣女會做菱角桂花糖糕,勉強可以入口,皇上若是不嫌棄,臣女明日可為皇上做來嘗嘗?!彼p聲說著,又怕聞瞻疑心她無事獻殷勤是心中有鬼,接著囁嚅開口:“若是皇上吃了覺得好,可不可以允臣女出去走走?就在玉鸞宮附近?!?/br> 她說的極為坦然,面上看不出別的情緒,好像真的要以東西來交換她短暫的自由。 聞瞻微微一怔,審視著她的灼灼目光,似乎沒想到她為何突然轉了性,不再像墻上掛著的美人畫似的,永遠頂著病懨懨的一張憔悴面貌,只會對著他為姑母和兄長求饒,從不曾主動提起什么。 他心有詫異,垂眸思索片刻之后,并未拒絕,而是破天荒的應了聲“可以”。 江知宜本是打著防止他多想的心思,才提出此等要求,沒承想他會如此干脆的答應。 這意外之喜讓她有些無所適從,正欲行禮謝恩,卻聽他冷冽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出去的時候,朕要同在?!?/br> 若是皇帝跟著,還不如她窩在這深宮之中,江知宜剛得來的雀躍瞬間哽在喉中,整張臉都蔫了下來,只覺自己不該如此樂觀,更不該妄想皇帝當真會如此輕易的放過她。 既然話已經說出口,聞瞻就不會在意她會怎么想,他雙眸微抬,毫不避諱的直盯著她。 許久之后,方低喃道:“朕記得前些日子說過,或許可以允你去見愉太妃,若這回你做的點心合朕的胃口,朕不但讓你出去走走,還會讓你與她見上一面,如何?” 他十分好說話的跟她談著“獎賞”,一手拉起她搭在桌上的手,另一手從袖間掏出一塊干凈的方帕,順著她的細腕,將她的整個手心,連帶著芊芊十指,細致的擦拭了起來。 他的動作極慢,一下下的拂過她的手掌,有些癢、還有些灼熱,她不敢躲避,任由他來回擦了好幾遍,直到那沾滿糖漬的手,再次恢復了白玉無瑕。 李施端著熱水立在門前,看在光影下正交疊在一起的兩雙手,止住了腳下的步子,緩緩退出了大殿。 第15章 謀劃 受過教訓才知道什么不該做…… 夜色沉沉,漸漸低壓下來,攏住了整座皇宮,使玉樓金殿蒙上一層灰暗,失去了原有的銳利和張揚。 聞瞻從玉鸞宮出來,面上的溫和早已被冷風吹散,重又塑起眉目和臉龐上的棱角,其中凌厲盡顯。 李施跟在他身后,因為這點兒冷意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詢問:“主子,今兒不歇在玉鸞宮嗎?” 適才他瞧著,皇上跟江家小姐倒是親密的很,他還以為今夜皇上會宿在這兒,便宜他在忙中偷個懶散。 聞瞻沒有應他的話,轉頭向殿內回望一眼,平靜無波的目光,在黑暗中再次聚斂起鋒芒,“去探查一下,今日送進玉鸞宮的,除了湯藥,還有什么?” 李施一愣,想起能給玉鸞宮送東西的只有臨華宮,而愉太妃近來又極不安分,忙弓腰詢問:“皇上是說愉太妃給江姑娘送了別的東西?” 聞瞻抿唇輕哼一聲,信步走下長階,說得淡然:“拿到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人,直接押到朕面前來?!?/br> “那江姑娘……”李施快行追上他的腳步,再次詢問。 說實話,他有點替江家小姐擔憂,皇上既然一出門就提起此事,那可能在殿中時就已有察覺,可皇上并未提起一句,還一反常態的隨和以對,只怕是在壓著怒火,只等著更好的時機來戳破此事。 “不必讓她知曉?!甭務澳_下一頓,垂眸若有所思,“鳥雀尚且需要馴服,何況是個活生生的人,總要受受教訓,才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br> 李施不知皇上所說的教訓是為何意,但又不敢暗自揣度主子的意思,只能頷首恭謹應“是”,想著得盡快查辦此事。 蒼勁刺骨的冷風依舊在喧囂,灌滿了長廊檐下,宮燈順著風打轉,散下的光影不斷搖曳。 江知宜佇立在窗前,看著皇上的袍衫一角徹底消失在宮道上,方心有余悸的緩步回到桌前。 皇上不好欺瞞,且各般情緒不怎么顯在面上,讓人猜不透、摸不著。她覺得皇帝適才打量她的眼神,好似發現了什么,但他卻只字未提。 她覺得沒由來的驚慌,可是又慶幸皇上并未說什么,甚至沒留在宮中,這倒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雕漆食盒還堆在滿桌的蜜餞之中,顯得有些突兀,江知宜抬手打開,各層皆細致的查過一遍,未錯過一分一毫,可并沒有發現什么異樣。 她又取出那盤蜜餞金棗,將其盡數倒在桌上,查看了素色琉璃盤,仍未覺出任何不對。 她有些茫然,只怕是眼下昏暗,沒發現玄機,索性拿過燭臺,將食盒內部照了個清清楚楚。 果然,在食盒一角,顯出了一朵海棠花,那花由黑墨畫就,就著帛黑色的食盒,若不仔細觀察,根本發現不了。 而那海棠花又與尋常畫法不同,江知宜一看便知是出自采黛的手筆。因為采黛有個習慣,每每繡海棠花時,都會弄成八瓣,她曾因此多次取笑采黛,告訴她海棠花至多有七瓣,采黛卻從來不聽,只道好事成雙。 思及此處,江知宜心中又驚又喜,在海棠花所處的那塊地方,摩挲了良久,而后又稍稍用力。 突然“啪”的一聲,一塊薄薄的木片下陷,露出一方空余來,抬起食盒細看,其中赫然放置著一張字條,她小心翼翼的將手指伸進去取出,才發現那上面落了一行似是螞蟻爬過的潦草小字。 ——一切安好,切勿掛念,可通過食盒書信來往。 江知宜將那張字條來回讀過,又攥在手中,險些要落下淚來,她這些天日日擔憂,不曾睡過一個踏實覺,既怕姑母一時沖動,為了她再得罪皇帝,又怕采黛那丫頭仗著小聰明,做出什么膽大妄為之事,還好還好…… 在這樣難熬的日子里,真真是只言片語也能聊慰人心。 她咬了咬唇,把那字條又看過一遍,十分不舍的將其貼到了燭火上,任由火光舔上字條,瞬間化為灰燼。 她沒有立即回信,是因為在這滿宮監視之下互通消息,實在是危險重重,此次是為僥幸逃過,下次或許不再有這樣的運氣,還是等著有要事再來往的好。 況且她還盼著,若是可以,興許能與姑母她們相約偷偷見上一面,雖然皇上答應可能會讓她見姑母,但這事兒尚無定論,而且皇上若隨身跟著她,有些話總不好說。 她得盡力得到出玉鸞宮的機會,最好沒有太多人跟著,屆時她尋個法子將隨侍的人支開,與她們匆匆見上一面也是好的。 心中有了主意,江知宜次日起了個大早,就為了給皇上準備菱角桂花糖糕。 她雖被關在宮中,但吃穿用度一應俱全,聽說她要做吃食,底下伺候的人更是盡力幫忙,紛紛忙活著要打下手,儼然一幅和樂融融的畫面,但她卻絲毫感覺不到溫情。 在她看來,若不是皇帝威逼她留在宮中,她現在或許正與父母和兄長歡聚一堂,聽聽父親偶爾發幾句牢sao,以及母親無微不至的叮嚀,哪用得著為了自己一時的自由,違了心的要去討好旁人。 忙活了大半晌,才做出像樣的糕點來,她為了好看,還特意用刻花木范一一壓出形狀,又細心的撒上細碎的桂花,才敢端出來擺上。 吳全伺候人久了,頗有眼力見兒,不等江知宜發話,便顛顛兒的去知會皇上了,順帶著還取了新茶來,宮外不知繞了多遠送來的湘波綠,跟她的菱角桂花糖糕極為相襯。 皇上直過了晌午才姍姍來遲,高陽照耀之下,他的身影仿佛渡上了微光。霜色的束腰長衫,顯出挺拔的好身段來,云錦大氅上鑲的那圈狐毛偎在他頸下,襯得他多出些清風霽月的意味,再加上那張面若冠玉的臉,掩住了慣有的狠厲。 他邁腳進門,身上的環佩相撞,立即叮當作響。 江知宜依舊是端著孱弱的姿態,并不過分熱情,恭恭敬敬的將他請至桌前,“適才不知道皇上忙著,才著人去請了,望皇上不要怪罪?!?/br> “不妨事,日日都在忙一樣的事,沒什么重要?!甭務懊夹奈⒌?,輕飄飄的回應,又轉頭去看桌上的糕點,“這是你做的?瞧著倒是不錯?!?/br> “是,皇上嘗嘗?”江知宜用玉箸夾了一塊,放到他面前的碗中。 李施上前一步,要先行驗過,卻被聞瞻抬手止住,他毫無顧忌的夾起咬了一口,細細咀嚼起來。 “可還合皇上的口?”江知宜適時的遞上熱茶,有些急切的詢問。 皇上是否滿意,關乎她是否有機會出這玉鸞宮,甚至還關乎能否見到姑母。 聞瞻接過熱茶,低頭抿了一口,面上依舊波瀾不驚,看不出什么情緒,好像吃的那塊糕點對于他來說無甚驚喜。 “不……不好吃?”江知宜唇角下垂,有些失望。 她身子不好,不能吃這些難以克化的東西,這東西她也不曾嘗過,不知道味道究竟如何,但她原來在府中時,曾給母親做過幾次,次次都能得到母親的稱贊。 她因此覺得自己做的應當是不錯的,但好像不太合皇上的口味。 “勉強可以入口?!甭務坝盅氏乱豢跓岵?,長眉微揚,十分吝嗇的表露夸贊。 江知宜長呼一口氣,又往他碗中夾過一塊,欲言又止,“那……” 聞瞻知道她后半句話想說什么,另一塊糕點他不曾再吃,只用方帕拭過嘴,才應:“朕后日有空,可帶你出去走走,你想去哪?” 江知宜面上一喜,又極力壓制住,“當真?那可要容臣女想想?!?/br> 聞瞻微微點頭,抬手指了指她的臉,“到時候你要遮上臉,別被旁人瞧見?!?/br> “那是自然?!苯艘膊环磳?,沉了沉心,故作不動聲色的問:“還是要有一群宮人跟著我嗎?” 自她入宮以來,就有別樣的待遇,就是不管去哪,都有一群宮人隨行,活像在押解犯人。 聞瞻似是沒想到她會問這樣,臉上浮上些迷茫神色,盯著她瞧了許久,敏銳的目光仿佛在窺探著自己的獵物,須臾之后,方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