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江知宜半睡半醒之間,斷斷續續的做了一夜噩夢。 夢中皇帝依舊隱在半明半昧之中,他的手還握在她的頸上不斷聚攏,即使夢境恍惚,依稀還能覺出些難以喘息的痛苦。 而后閃過的,是滿臉淚痕的母親、皺眉訓斥的父親,以及不斷憤怒嘆氣的兄長,這些人的臉在她跟前一一越過,又不斷交疊,走馬觀花似的,讓人眼花繚亂。 她心中焦急,想擺脫掉皇帝的束縛,但是怎么掙扎也甩不開,她又想伸手抱抱母親,但母親卻越離越遠,身影逐漸消失,無論她如何吶喊,也不肯再出現。 這樣錯亂復雜的感受太過真實,直到她醒來,仍覺得似在夢中。 她的頭還有些發懵,但幸好沒有因為昨夜挨過凍,就再次纏綿病榻。 或許是昨夜那碗藥起了效用,江知宜暗自慶幸,抬手拭了拭額上的虛汗,朝著殿外抬聲喊了句“采黛”。 殿外無人應聲,但沒過一會兒,便進來一個從未見過的宮女。 她面上不帶一絲笑,恭恭敬敬的朝著江知宜行過禮,才應:“姑娘醒了?奴婢這就伺候姑娘盥洗,殿外李公公正等著送姑娘去凝翠宮?!?/br> “我的侍女已經去了臨華宮嗎?”江知宜出言只問采黛,卻并不關心自己要去哪,畢竟這并非她所能決定之事,況且身在他人控制之下,去哪又有什么分別。 “奴婢只是奉命伺候姑娘,其它一概不知?!蹦菍m女聲音干脆,其中不摻雜一絲情緒。 江知宜略微點頭,也不欲為難,自顧自的朝著外面張望,但并沒瞧見采黛的影子,倒看到在檐下不斷踱步的李施。 既然要送她去別的宮殿,那采黛已經被送去臨華宮了吧。 皇上的動作可真快,昨夜剛說給她準備好了去處,還要用采黛當幌子,今日就已經開始著手了。 只是不知道,那假扮她的人,到底是什么樣,當真能瞞過宮中眾人,讓別人都以為她這個鎮國公家的小姐,正老老實實的住在臨華宮養病嗎? 想著,那宮女已經端了熱水進來,她干活極為利索,也不多說一句話,如同提線木偶一樣,只管做著自己的事,伺候江知宜盥洗、換衣之后,便領頭出了大殿。 外面又下起雪來,不似前夜的堆銀砌玉,倒像是細小的鹽粒兒從空中撒下,沾衣即化,留下星點冰涼之后,再不見蹤影,連地上都不曾落下它們的痕跡。 李施亦步亦趨的為她撐著傘,不敢有半點兒怠慢,一路滔滔不絕的說著凝翠宮的好,直到趨近殿門,才止了口,笑吟吟的要引她進去。 江知宜停在殿門前,打量著凝翠宮的一切,目光最終落在宮殿的長廊,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她還是望見殿門前掛著個金絲鳥籠,襯著雪光,仿佛在熠熠生輝。 她嗤笑一聲,又去看宮殿的朱墻綠瓦、勾角飛檐,那檐上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飛鳥,正欲展翼而飛。 仔細想想,不管是這個宮殿的樣子,還是這宮殿的名字,都是實實在在的嘲諷,被迫困于這兒的孤鳥,如何有凝翠的生機,如何像飛鳥般振翅? “江姑娘,咱們進去吧?!崩钍┦掌饌?,出言催促。 江知宜轉身望向身后宮闕,巍峨樓殿、城高池深,無論站多高,恐怕也望不盡這重重深宮。 她怔在那兒,細雪順著油傘簌簌而下,洋洋灑灑的,胡亂飛舞著,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一般。 她仰頭望天,將手伸出傘外,想要用手心接一接飛舞的玉鱗,但等了半晌,只落得滿手的冷潤。 不知過了多久,江知宜才回過神來,輕聲應了聲“好”,攏緊身上衣衫,義無反顧的抬腳邁過了宮殿門檻。 而正對著凝翠宮的斜角長道上,聞瞻正立在那兒,看她一步步踏進自己所設的囚籠之中。 “皇上,外頭冷,咱們在這站了這么久了,還進去嗎?”候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監弓腰詢問。 聞瞻沒有應聲,其實在江知宜剛到殿門之時,他就已經站在了這兒,不過是被這漫天細碎的雪晃了眼,一時忘了進去。 “皇上……”小太監又喚了一聲,將手中的傘往他身上傾了傾。 “罷了?!甭務叭鐗舫跣阉频?,又往凝翠宮匆匆掃過一眼,才道:“凝翠宮的事情,一點兒也不許傳出去,若是有哪個不長眼的走漏了風聲,也不必回朕,直接解決了就是,左右管不住嘴的人,留著也是無用?!?/br> “是,奴才明白?!毙√O連連點頭,隨著他調轉方向,往凝翠宮相反的宮道上走去。 “臨華宮的一舉一動,也不能放松,至于鎮國公家的公子江知慎和離王之間的來往,暫且緩一緩,切勿打草驚蛇?!?/br> 聞瞻細細交代過,撩袍剛走了幾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囑咐道:“著人將凝翠宮的名字改了?!?/br> “皇上您要改成什么?”小太監微微抬頭,半瞇著眼遮擋飛雪,豎耳聽得仔細。 聞瞻停下腳步,舉目環顧漫天銀砂,若有所思的回應:“就改成玉鸞宮吧?!?/br> 第9章 親吻(小修) 會不會伺候人? 玉鸞宮內,云頂檀木為梁柱,重重錦布為簾幕,觸目之處皆是暗沉之色,不見一點兒光彩,連空氣好像都是壓抑著的,讓人覺得沉悶不堪, 殿內弓腰垂頭候著四個太監和四個宮女,他們與旁的宮人不同,皆著深色素衣,面上不喜不驚,沒有任何表情,但又恭敬萬分,見江知宜進來,紛紛跪地行禮,在得到起身的回應后,繼續平靜的立在一旁。 江知宜本不期盼要與外人有何交流,既然他們沉默少言,更是再好不過,還省得自己再花費心力應付無關之人。 她朝著眾人掃過一眼,勉強看了個眼熟,不管李施還在熱火朝天的交代宮人如何伺候,也不管她每走一步,便跟著她行一步的宮女,自顧自的進了內殿。 被當做鳥雀豢養的人,用不著知禮知事,最好連自己的心思都不要有,還用得著再給誰面子嗎? 內殿與外殿的裝飾大同小異,都是黯淡無光的顏色,不過地上鋪就的絨毯、墻上掛著的錦繡壁毯,倒是讓江知宜吃了一驚,因為她著實沒有想到,困鳥還有此等待遇。 跟著她進來的宮女扶著她在桌前坐下,適時的遞上杯熱茶,江知宜伸手接過,但那茶還沒來得及進她的口,便聽殿外李施的聲音突然響起。 “江姑娘,皇上著人傳話來,正和殿還有折子要看,這會兒先不過來了,興許晚上會再過來,姑娘提早準備準備,奴才就先退下了?!?/br> 江知宜手上動作一滯,茶杯險些滑落,最后雖未落地,但半杯熱茶直接澆到她的手背上,灼出一片微紅,在白皙柔嫩的肌膚上格外顯眼,她卻恍若不知,低頭輕輕抿了口茶,咽下適才的慌亂。 既然進了這凝翠宮,便知道有些事早晚會發生,不是嗎? 直到出了凝翠宮,李施臉上的笑就沒散過,興沖沖的,帶著些得意,好像碰著了什么了不得的喜事。 在宮中當差久了,熟知不管干什么,見面都要露三分笑意的道理,他一向裝得極好,但這回的高興,卻是十分由衷。 其實也不為別的,就為皇上身邊突然多了個姑娘,甭管這姑娘是逼來的,還是奪來的,總歸皇上身邊有這么一位了。 況且這姑娘除了身子不好,樣貌身份都是頂好的,跟皇上相配的很,最重要的是皇上對她還算是上心,用盡百般計謀,也要得到人家,這可不只是上心。 仔細想想,皇帝即位半年,眼見著帝位坐的越來越穩,卻始終不見其充盈后宮,即使是皇上剛回宮時,先帝為其擇的兩位妾室,都隨他登位晉了位分,卻從不曾得過寵幸。 兒女之間的情愫,他們這些閹人不懂,但朝中眾臣卻對此頗有微詞,曾多次上奏勸諫,讓皇上多進后宮,盡早開枝散葉?;噬想m不怎么聽這些話,但說得多了,難免生厭。 皇上不高興,就意味著他們這些奴才的日子不好過,都說伴君如伴虎,他們這些貼身伺候的人,若是撞上皇上不高興,稍一大意,那丟的可就是小命。 在宮中,最不值錢的,就是奴才們的命,卑賤之人要保住性命,要榮耀富貴,可不就得隨著主子高興嗎? 李施暗暗想著,不由又轉頭看了看凝翠宮,說起來,江家小姐算是第一個住進這宮殿的人。 聽說皇上要著人把這兒改成玉鸞宮?這名字好,跟里面那位十分相襯。 日暮天寒,醺云低低沉在半空中,遮住了天色,大雪持續不斷的下了一天,到了入夜之時,整座宮殿都被落雪覆蓋,銀裝素裹之下,隱隱露出些紅墻綠瓦的色彩。 江知宜早早沐浴完,這會兒正屈膝坐在窗前,一手垂在身旁,另一手撫上窗欞,順著它的紋路來回滑動,眼神則透過鏤花窗欞,凝視著殿外一切。 滿宮皆是晶瑩剔透的落雪,發出暗淡的微光來,襯得殿前亮堂一片,別有一番風姿,檐下掛著的金絲鳥籠,經風一吹,與梁柱相互碰撞,發出“砰砰”的刺耳聲。 游廊下有人緩緩踱步過來,步伐極慢,但每一步都走的極為穩重,前頭引路的太監低聲同他說著什么,手中提著的細紗宮燈發出柔和的光,正照在他的身上,映出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和一截好身段來。 江知宜瞧見了那人,卻并無動作,直到他掀簾進來,發出“窸窸窣窣”之聲時,她才轉頭看向來人,柔聲道了句“皇上萬安”。 那聲音說不上勾人,但綿綿軟軟的,帶著些欲說還休的糾纏,一如斷了線,卻扯不斷的珠簾。 聞瞻的手還停留在簾上,聞言一愣,抬眼便望見蹙眉看著他的江知宜。 她身著薄衫,瘦削的身姿更顯衣衫寬大,長發披散在肩上,被窗間吹過的細風揚起,不知是不是風迷了眼睛,她的剪水雙瞳中還帶著氤氳的水氣,重病的纖弱之態盡顯,仿佛隨時可以散去一般。 聞瞻一時語塞,鬼使神差的踏進去,剛走兩步又停了下來,與她隔著一段距離,朝她招了招手,抬聲喚道:“過來?!?/br> 江知宜并未遲疑,應聲下了地,赤腳踩在溫軟的絨毯上,一步步朝他走了過去。 玉足落在白色的絨毯上,踩出一個個足印來,她邁的步子非常小,將這段不遠的距離拉的極長,好像只要她慢一點,就永遠不用靠近皇上。 聞瞻也不著急,垂目盯著她,如同觀望勢在必得的獵物,待她走近之時,緩緩上前一步,伸手將人拽進了自己懷中。 許是在窗邊吹了太久的風,她周身環繞著冷氣兒,落在他溫暖的懷中,那股子侵肌冰涼便更加明顯。 聞瞻將抓住她臂膀的手,順勢滑向她的腰肢,手指暗暗用力,強逼她貼近自己,另一手則撫上她的后腦,不允她再動,繼而低下頭,貼上了她的雙唇。 他們離的極近,四目相交、唇鼻相貼,彼此面上的每一個細節,都一一落在對方的眼中,無論是她緊緊皺著的眉頭,還是他雙目中的點點漣漪。 他感受著她唇上摻著寒意的水潤,依稀能嗅到她身上的湯藥味道,與那日喂到她嘴里的一模一樣。 殿內的燭光昏暗,瞧什么東西都帶著朦朦朧朧的光暈,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到她輕顫的睫毛,振翅輕蝶一般,還有臉上細小的絨毛,透著些精致的可愛。 這種種姿態,本該是讓人沉溺的,但身在其中的聞瞻,卻像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 他半瞇著眸子,打量著她的神情,不帶分毫旖旎的淺嘗輒止之后,毫不留情的伸手將人推開,瞬間隔斷了兩人之間的親近。 “朕不喜歡涼的東西?!彼贿厪男渲刑统龇脚羴聿潦?,一邊有些不耐的說道。 “是,臣女下次會暖好身子?!苯嗣嫔蠜]有一絲異樣,低頭輕聲應答。 聞瞻沒想到她居然應得如此干脆,頗為詫異的抬頭睨她,面上神色稍稍舒展了些,再次伸手撫上了她的發,像是逗貓兒似的撥弄著,嘴上又不忘命令:“下次不許再站在風口?!?/br> “臣女以為,皇上喜歡我頂著風挨凍?!苯巳魺o其事的笑著,眼底卻埋著深深的譏諷,剛才的頷首低眉如同一陣風,吹過便是過去了。 她記得那夜,皇上不是特意讓她在檐下站了許久嗎?那兒的風可比這兒的張狂,她瞧著皇上見她凍的渾身僵硬,倒沒說一句責怪的話,怎么這會兒不過是倚在窗前透透氣,他就要出言責備了呢? 若這是關心,她并不需要,若是對阿貓阿狗似的寵愛,那她更是不屑要,難道被迫當了人家手中的玩意兒,還要對他偶爾的關切感恩戴德嗎? “是啊,朕就是喜歡看你受苦?!甭務把凵褚粍C,絲絲涼意攀上眉眼,轉頭朝著殿外叫人。 李施應聲進來,偷偷瞄著殿內景象,出聲詢問,“怎么了皇上?” “朕看這殿內的窗子,留著也無用,明日就著人拆了吧?!甭務坝^望著江知宜的神情,但見她依舊并不為所動。 他心中最后那點心軟也殆盡了,朝著李施擺了擺手示意讓他出去,繼而自顧自的走至一旁的床榻上,撩袍倚了上去。 那床榻極暖,可是這殿內的人…… 聞瞻輕嗤一聲,突然不冷不淡的開口:“朕看江家小姐能言善辯,又頗會巧言令色,倒比鎮國公那個老匹夫有意思的多,就是不知道這樣玲瓏心思的江家小姐,會不會伺候人?!?/br> 他話說的極慢,卻特意咬中了“伺候”二字,落在寂靜的夜里,如同平地驚雷,是明晃晃的羞辱。 江知宜臉色微變,略顯局促的站在那兒,手指狠狠扣住手心,硬逼自己忍下屈辱,露出一張帶著淺笑的面容,只道:“自然是會的?!?/br> “既然會,那還不趕緊過來?!甭務暗氖致湓诖查缴?,一副嘲弄的模樣,眉眼輕輕下彎,似宮樓上升起的孤月。 第10章 恍惚 直到你愿意放過我 江知宜抿了抿唇,抬步往床榻的方向走去,她沒敢靠得太近,在離聞瞻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來,伸手去夠他的衣裳。 他這會兒換了常服,黛藍色的衣衫上是銀線織就的寶相花紋,就著暗淡的幽光,蒙上一層看不分明的暖意來。 江知宜沒心思品鑒他的衣裳,發著顫的手輕輕落在他腰間的絲絳上,但奈何從沒替他人解過衣衫,她上下擺弄了半天,一直不得章法,那絲絳依舊緊緊的束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