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節
人總是矛盾的。 有口是心非,也有言行不一的時候,但總有一個時候會讓你覺得那才是真實的他。 阿隨沒有立即回,應該是睡著了。 姜昀祺發完信息剛退出界面,肩頭就被拍了下。 轉頭,李勛笑著看他:“回去?”彎起的眼角細紋敦厚,目光溫和。 姜昀祺點頭,張了張嘴忽然不知道說什么。 他們照面好幾次,這還是第一次說上話。 李勛抬眼看向省人醫門口,那里剛駛出一輛出租車,之前在食堂遇見的小男孩正扒在車窗前沖李勛招手。 “那是我兒子。今天和他奶奶一起來看我?!?/br> 姜昀祺轉頭又去瞧李勛兒子,出租車跟隨車流,很快消失不見。 “我長裴司幾歲,差不多年紀,你是不是可以叫我叔了?”李勛笑著說。 姜昀祺頓了頓,想起什么,有點想笑,說:“還是叫哥吧,也沒大多少……” 李勛指了指醫院門診旁的咖啡店:“要不要去坐一會?” 姜昀祺愣住。不過他看得出來,李勛心情不錯。 李勛微笑:“我們老家有句話,大概意思是一天要是遇見兩回,那得好好坐下來喝一盅——當然我們不喝酒,我們喝咖啡?!?/br> 姜昀祺也笑:“好?!?/br> 兩人一起朝咖啡店走。 半途李勛拍了拍腦門,問姜昀祺:“你是不是急著回家?”看向姜昀祺的面容有些局促,站在咖啡店門口沒動:“我今天太高興了,就想找個人聊聊,剛才是開玩笑的。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別耽誤?!?/br> 姜昀祺推開咖啡店玻璃門,讓李勛先進去:“沒事。我和家里人說了?!?/br> 咖啡店開著暖空調,迎面就是一股濃郁咖啡香氣,還有甜絲絲的蛋糕氣味。 李勛問姜昀祺想喝什么,姜昀祺不好意思,后來李勛搬出“長輩”一詞,姜昀祺才讓李勛請了客。 這種感覺太像瀅姐結婚那會和宋家長輩見面,自動把他歸為小輩,同屬雯雯一類,需要被照顧,被著意詢問,承受來自長輩的關懷。 裴轍就不是,他站在那里好像自動就成一類,話不多、表情少,沉默嚴肅,同他說話的也都是這類人——不動聲色的成年男人。更沒人想著將他歸類、或者安排他做什么。 除了宋姨。 宋姨會皺著眉頭走近他們的圈子,嗓音略高,同裴轍說:“裴先生,昀祺找不到了呀,不知道又被哪家找去說話了,去找找昀祺?!?/br> 于是裴先生起身去找姜昀祺。 “——你今年有二十一了吧?” 說話也是。每逢見人開口必問年齡,語氣也差不多這樣——都是來自長輩的關愛。 姜昀祺也算經歷過,這會很乖地點頭。 “我熟悉你比對我兒子還熟悉。我跟在你身邊大概四年……后來是于鋒替的我。于鋒,一隊最有經驗的刑警,聽說也在遂滸服過役,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 咖啡店里人不多,他們坐的位置靠里,正朝住院部前的小花壇。此刻路燈盈盈,夜色沉浸。 李勛聲音始終帶著淡淡笑意,落座后沒有刻意想著說什么,但不知為何第二句就是這個,說起來自然而然。 姜昀祺一點不覺得突兀,事情早就過去,況且,李勛和他的交集,也確實只有這些。 “見過?!?/br> 記憶復蘇的那段時間,潛藏身體里的警覺敏銳幾乎同一時間蘇醒,姜昀祺立刻察覺有人在跟蹤自己。 姜昀祺笑著說:“不過我對你印象更深刻。那次在路上是你拉了我一把?!?/br> 那是第一次去n 見黎坤他們,路上姜昀祺想起記憶里的一個場景,呆在馬路中央好久不動,如果沒有李勛,差點就被過往車輛撞了。 李勛卻只笑了下,沒有多說。 那之后他就暴露了,緊接著被姜正河的人埋伏抓住。 “你是不是快出院了?之前說的高興的事,是不是就是這個?”姜昀祺能感覺自己說完上句后李勛神情的變化,便岔開話題問道。 “是快出院了。今天我兒子來看我,我挺高興的。這小子太皮,回去得好好立規矩?!痹捠沁@么說,但李勛語氣完全沒有責怪意思。 醫院里八卦走得比病情還快,姜昀祺多多少少知道些李勛家里的事,想了想,便沒再問。 擱在一旁的手機忽然震動,界面顯示是裴轍打來的電話。 李勛看到,握起杯子喝了口咖啡,示意姜昀祺接電話,不用管他。 裴轍問姜昀祺是不是還在省人醫。 裴玥告訴他姜昀祺沒回來吃晚飯,是在省人醫和阿隨一起吃的,只是這會人還沒到家。 姜昀祺說見到李勛了,坐著聊了聊,過會就回去。 裴轍那里傳來車門關上的悶響,引擎啟動,裴轍說:“正好順路去接你。大概半小時。不要待在外面,起風了?!?/br> 姜昀祺:“哦。裴哥你吃飯了嗎?” “吃了工作餐??Х壬俸赛c?!?/br> “哦?!?/br> “聊完不要亂走。我直接去咖啡店找你。不要出來?!?/br> “……哦?!苯漓鞅砬闈u漸放空。 掛了電話,李勛笑著說:“裴司很關心你?!?/br> 姜昀祺點點頭,耳朵尖熱熱的,趕緊捧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兩口。 忽然,李勛又重復了遍說:“裴司一直很關心你?!?/br> 姜昀祺抬頭,咖啡微微苦,在舌尖滑過。 李勛像是想起什么,眼睛朝上看了看,回憶道:“那會你走路老低頭,天天捧著手機,誰跟你打招呼你都不理。不管戴不戴耳機。我就想,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得愁死?!?/br> 姜昀祺尷尬地抿了抿唇角,四處瞄了眼,又去看手機,距離裴轍抵達還有二十八分鐘……沒辦法,姜昀祺低下頭又去喝微微苦的咖啡。 “裴司應該也注意到了——之后你是不是就被沒收手機了?” 姜昀祺覺得李勛語氣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姜昀祺沒說話,點了一下頭。 李勛樂了:“就是應該這樣!你太孤僻了,有點自我封閉的意思。裴司也是想讓你多抬頭看看身邊,不要老是玩手機——我兒子現在也知道玩手機,我就跟我媽說,千萬別讓他玩……” 李勛開始向姜昀祺傳輸育兒經。 姜昀祺聽得十分認真——只要別再提裴轍沒收他手機的事就行。 確實起風了。 正對的窗外樹影紛亂,就連路燈的光都被吹得散開,白成暈乎乎的一團團。 聊得差不多的時候,李勛起身準備離開,室內暖氣太足,進門夾克脫在了椅背,李勛一邊穿一邊笑著同姜昀祺說:“這次見到你,我感覺你有些不一樣……但又說不出哪里不一樣……” 姜昀祺笑:“是嗎?” 李勛揚眉,拉好拉鏈抬頭:“你不覺得嗎?我也算看著你長大,知道你一路過來不容易。裴司在你身上花了很多心思。那幾年你什么都不記得,姜正河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卷土重來,你身邊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我們緊張。當然,裴司更緊張?!?/br> 姜昀祺垂下眼瞼,想說什么,但是對上李勛滿面笑容,又不知道說什么合適。 “你別有壓力?!?/br> 見姜昀祺神色似有歉意,李勛走過來拍了拍姜昀祺肩:“你不是我保護的第一個人,但卻是最后一個。我就是挺感慨的……那幾年為了保護你不被姜正河找到,一開始是每月匯報。后來姜正河出現,成了半月或者每周的匯報……可是聽說姜正河最后還是找到你了?!?/br> 其實從李勛的語氣可以聽出,他是在懷念過去那段職業,話顯而易見有些多。 姜昀祺不像他身邊尋常相處的人,這些事情即使對他們說,也無從可說。但姜昀祺不同。 這會明明要走了,李勛卻陷入了絮絮叨叨的回憶。 姜昀祺不作聲聽著。聽到后面,眼睛慢慢酸澀。 這種感覺很奇怪。 姜昀祺知道李勛是在同眼前的自己說話,但某一瞬間,姜昀祺又覺得他是與過去的自己說話。 什么時候的自己呢? 那個計劃去見姜正河的自己。 那個想當然相信了章政銘的話,在車里試探裴轍的自己。 那個,偷看裴轍電腦的自己。 “……裴司最不希望看見的就是這個,他不想讓你再與姜正河有絲毫接觸,想讓你過同齡人的生活?!?/br> “所以我說,裴司一直很關心你?!?/br> 姜昀祺不記得李勛什么時候走的,也想不起自己有沒有同他打招呼,回過神來,面前咖啡早就涼透,一絲熱氣都不冒。 咖啡門推開又關上,小鈴鐺叮鈴作響。 眼淚啪嗒啪嗒掉手背的時候,姜昀祺下意識趕緊抬手抹,想起那會自己做賊似的偷看裴轍電腦,莫名又有些想笑。 那次在酒店,裴轍還問他看他電腦的時候在想什么。姜昀祺氣得罵他太壞了。 這時候,姜昀祺想,自己才是最大的壞人。徹頭徹尾。 裴轍就是被自己這個壞人拖下水了。 “想什么呢?”臉頰忽然被人屈指蹭了下,留下一道溫熱觸感。 小鈴鐺叮鈴鈴。 姜昀祺愣了下,沒敢馬上抬頭。 但他什么時候能逃過裴轍眼睛。 下頜很快被人捉起,姜昀祺半強迫地和裴轍對視,裴轍臉上笑意頓失,望著姜昀祺說:“怎么了?”拇指指腹替姜昀祺擦了擦未干的眼淚。 姜昀祺索性不管了,正好情緒也沒下去,這會全堵在心口,又酸又澀又疼。姜昀祺張嘴就哭:“你來太晚了……嗚嗚嗚,我一個人坐了好久嗚嗚嗚……”說著也不管咖啡店里還有其他客人,撲上去抱住裴轍越哭越兇。 這下倒弄得裴轍懵了,一手環著姜昀祺背輕輕拍,一手撈起姜昀祺外套,帶著人往外走,低聲哄:“昀祺乖,不哭了——” 小鈴鐺的清脆聲響都被嗷嗷哭聲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