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章留人
窗外月華如水,常安躺在他身側聽他說了許多,她問的問題,他也都好好回答。提到消失的原因是要回日本讀書:“他親自寫信給我,讓我十月便回國準備陸大考試?!?/br> 常安問起:“你來中國是搜集情報,所以待在青幫。那后來在我爸爸手下做事是不是也和情報有關系?” 他想過她也許能知道這其中千絲萬縷的聯系,有時也懼怕她的聰明?!笆??!背0驳氖诌€放在他胸膛心臟處,被他握住,“但我沒有害過你爸爸?!彼究梢赃x擇直接拿走那些重要資料,費了更多力氣和時機,使用微縮相機拍攝,一是為不驚動,二是常迎嵩也不會因失竊而被追責,叁是常迎崇不察覺他身份,常安那里也有回旋的余地。 手下是他心臟的跳動,常安和他重新在一起,就不會再糾結這件事,“害我爸爸的是車禍,出差回來那天大雨,開車的司機是個新手。岔路口那輛卡車撞過來,他只知道拼命踩剎車,據說當時車就起火了,我爸爸被送到醫院急救,醫生沒一會兒就結束手術,說是人不行了,要見的人趕快……” 藤原橋的手從她頸下穿過去摟住她。 “后來戴進余笙接連出事,我就覺得人生如戲,怎樣都不奇怪了。我行李箱里,放著戴進留給余笙的遺書?!?/br> “怎么會?”他驚疑。 常安說了余笙流產的事,“她走后第二天,有個空軍傷員送到我們醫院,逢人就打聽余笙的名字,我聽說了就去見他,他說是他們分隊長來不及寄出的遺物?!彼?,“我接了這重任,槍林彈雨都帶著,一放就是兩年多?!?/br> “鎖在盒子里的那個?”她有個雕花的小盒,扣面上小鎖。洗漱前拿衣服時,見她放入抽屜。 常安點點頭,“猜對了?!?/br> 藤原橋又問她:“從戰場下來后,你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她抬眼輕聲說:“有點耳鳴,到了晚上睡覺就嗡嗡嗡的,睡不好就失眠,差不多叁個月,按方子吃了幾貼藥,現在好了?!彼龁枺骸澳隳??”他無甚所謂地說:“剛開始也會,習慣就好?!鄙焓址魉劬?,微微嘆氣:“你這是最輕微的癥狀,還好在前線待得時間短。腰疼也是那時候落下的毛???” 她點點頭:“這沒辦法,是職業病。你的胃病還好嗎?” “還是那樣?!彼f。常安轉而問他大學的事:“你說說關于那吊牌的事,48205的故事,你還沒講完?!?/br> “哦,是陸軍大學校?!?/br> 常安不了解軍校,但知道軍銜,她知道藤原橋是少佐,在中國是少校。想起之前有去陸大軍醫院實習的男學長說起陸大學子時贊嘆的語氣。 “你在中國這么多年還能自考,聽說陸大出入學極為困難,得有——”她記不清了,只記得,“陸軍大學校培養高級軍官,畢業生是精英?” 藤原橋又開始他特有的悶笑:“你這是在夸我?”她很配合:“是,我相信你是精英?!彼麚е刺旎ò?,開始在腦海中回憶:“我那時經常熬夜趕作業。很多人一天只能睡四個小時不到,被布置的作業實在太多了?!背0灿辛伺d趣,這看似埋怨的語氣他極少表現,也許在軍校他是真的快樂。 她說:“我也熬夜。我數學差,化學也不好,很多藥品的物理式和計算公式常常令我頭大,它不是語言,語言念幾遍就能記住,我總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接著一說,才知他們的確是反的。常安不喜歡數學,藤原橋數學最有優勢。藤原橋在大學學俄語和英語,中文他本來就會,最后還是俄語優先。常安覺得俄語太拗口,不好學,她傾向深造英語。他赤裸胸膛,說這些時慵懶下來,“我在大學時學繪圖,也畫過素描和寫生、演習課醫療手段也接觸過?!?/br> 這話聽來頗有些用功討賞的意味。常安笑:“這么說,這叁年我不會的你會了,我會的你也趕上了?”他不敢當:“我那是叁腳貓功夫?!?/br> 常安感嘆,這中文學得精妙,叁腳貓都知道。問起年少時,藤原眼目深話也少,常安便不再問了。誰都有自己不愿提及的過往,親密的人需要坦誠,不是需要毫無空間和距離,去刨出彼此所有的底細。不舍得睡覺,記流水賬般聊天,聊到凌晨。藤原橋還熬得住,懷里的常安漸漸失了聲,她的身體嬌弱,又被他在床上來回作弄了兩叁回,很快就呼吸均勻陷入睡眠,他在她額頭落下一吻,心中空落落的那處被她的到來填滿:“晚安?!?/br> 窗外是因降雨瑟瑟的涼風,許是生物鐘影響,七點多時常安從夢中睜開眼,旁邊是男人溫熱而平緩的呼吸。意識漸漸蘇醒,常安在他半個懷抱里,感受到肌膚下的血液都有些流動不暢,但沒翻身,藤原橋一向睡眠淺,她想讓他多睡兒會,于是觀察好久不見久別重逢的他的睡顏——他應該瘦了,下巴至臉頰處的線條筆直,眼瞼有淡淡的青。 常安的手掌心輕蓋在枕,另一手食指指甲蓋輕撥他的睫毛,平日里這雙眼看人總有心事的樣子,壓力大到讓人忽視他原本漂亮的睫毛。他睫毛不長卻密,摸上還分外軟,就像孩子。 她兀自玩得起勁時,被人捉住作亂的手腕,常安一頓,他便漸漸睜開了眼,有些惺忪地眨巴幾下,適應光線。 “我吵醒你了?”干壞事被抓現行,常安有那覺悟。他的酒窩若隱若現消失在柔軟的枕面:“沒有?!闭f完伸手再度磕眼抱緊了她:“睡得還好?” “好啊?!?/br> 她說早安。 藤原便把她拉來,兩人碰了個清朗朗的吻,“早?!毕嘁曇恍χ新犕忸^的雨聲。 “怎么最近同床共寢時總是下雨?”她咕噥。 “這叫落雨留人,是讓我們多呆一會兒?!彼纳ひ粢蜻^夜的缺水干燥而沙啞,像竹葉和松被風掠過,泛著淡淡的磁性。 十五分鐘拿來耳鬢廝磨,七點整二十分時他只能起床,“你在家待著,請的阿姨她今日上午會來報道?!边@事早前兩人商量過,人是他去找。他考慮請長工全職,常安覺得不用。兩人白日基本不沾家, 都是下班聚在一處,早晨便又出門,請個幫傭能燒晚飯做家務就行,省事,省錢。 藤原橋何樂而不為。房子本只兩層,多一個人住影響他與她的極樂事,這原因他自己心里清楚,自然不會直接和她講明。 藤原橋去上班騎得竟是輛自行車,他披上帶兜帽的深綠色軍用雨衣,掛好佩刀和公文包淡定解釋:“我調任來時間不長,沒有專用汽車坐。這就是我私有的交通工具?!痹瓉硭皇墙洺9囁接?,常安幫他把雨衣在后座壓好,撐著傘在家門口跟他招手:“路上小心”。 桌上連早飯壓了張字條,他寫的。常安好奇打開折紙,“等雨停,去前院那棵大樹下?!?/br> 春雨綿長,這場雨卻很短。她才剛把碗洗好,陽光便穿過磨砂玻璃。常安想他真是料事如神,把窗打開透氣,碗收好,便走去前院。 眼前都是些新栽種的樹苗,挺過歲月煎磨的老樹便在左手靠圍墻邊鶴立雞群。昨日來被他抱起,自然四顧不得。她換了雙皮鞋走上略微泥濘的石板路。樹下吊著的,原來是架秋千,她摸上秋千繩,和她爸爸給她做的,好像。獨身站在那處,任憑思緒翻涌。 她沒想到藤原橋中午能回來,還帶著一籃子新鮮的草莓,就綁在后座。彼時常安正買了午餐來吃,她是真不喜歡燒飯。常安和他說了上午沒等到阿姨來的事,知道他沒吃飯,便去廚房多拿副碗筷給他分大半碗面條,在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說:“你先墊墊肚子?!?/br> “一會兒就來,她上午來找的我?!背0颤c了點頭,家里沒來得及裝電話,他無法隔空通知。 傳說中的鐘點工是個四十多歲的日本婦人,身材發福,五官周正,一雙眼帶著嘴角的笑顯得和藹,是很典型的幫傭那類。 “這是我太太?!碧僭瓨驙恐0驳氖?,站在大廳。 中年婦女便同她彎腰打招呼:“太太好,我是小林菊子?!?/br> 常安還沒習慣這稱呼,奈何藤原橋堅持對方喚她夫人。小林嬸只會說日語,常安便也說日語。藤原和她說明:“她周一到周日幫買菜、燒晚飯,也幫忙洗衣服打掃衛生?!?/br> 常安趕緊問:“早飯幫做嗎?” 藤原橋笑了:“同晚飯一起準備,得我們自己起床加熱?!背0颤c點頭,這就是還挺滿意了。 同居的前段時間最大感觸便是不習慣,因為多了個人起夜時須得躡手躡腳,另外睡前藤原橋見她半坐在床安靜下來便念頭不斷,總不能讓她好好看書。 又一個晚上。 “你別蹭我,”常安無奈把看至的頁數放進書簽蓋上,“你看我們住一起后,我總不能好好看書?!彼滩蛔√拱?。這書不厚,她卻看了足足大半個月,遠遠低于平日的閱讀速度。 藤原橋也在看書,自大住在一塊常安是很默契地從不過問他工作的事,只是兩人要聊天,就無法完全避免開這占據人生大半價值的社會活動。所以她對他做什么懂一點但不甚了了?;蛘哒f她避免自己知道太多也好。 “我沒蹭你?!彼裆匀舻亟妻q,繼續低頭看那政治報。 常安淡笑:“某人倒是會耍賴。那我繼續看,你不許煩我?!边€沒掀開書頁,手就被他握住,他關掉一側臺燈,在她頸肩呵癢,常安哭笑不能:“你怎的這樣耍賴?” 他說:“我只對你耍賴?!边€只對你心懷不軌,上下其手,恨不能醉生夢死。片刻后她手抵在他胸膛,他們的同居伴隨著很多次性愛,常安甚至有種睡眠不足的煩擾,所以她煞有介事地問:“我們是不是太頻繁了?” 這就顯出藤原橋的狡猾來,他一本正經道:“男人都是這樣的?!背0舶胄虐胍桑骸罢娴膯??”她只經歷過他所以沒有經驗。藤原橋狡黠中點了點頭說是,反問:“你是學醫的,這也算普通的生理知識,學校沒有教嗎?” 她沒害羞。只覺得哪里不對又無從反駁。便另開一話題:“話說男人,我不覺得你像日本男人?!?/br> “那我像什么?” “你誰也不像,就是你自己。我見過好多日本男人不是你這樣。日本人很有規矩,他們拘謹?!?/br> 昏暗旖旎的光線中,兩人呼吸糾纏地討論著不著邊際的觀念。常安的氣息恬淡,肌膚滑膩,周身帶有消毒水的冷冽,藤原橋的身體guntang似火爐,胸膛上有凹凸不平的疤痕就像催化劑。他想要做正事,便匆匆結束話題:“我長于鄉野,沒有規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