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秘密
藤原橋幾乎是下意識的,說出沒有這兩個字。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常安的存在,義江俊嘴不把門,面對這種事不能保守秘密。 義江俊本來就不怎么清醒,此時呵呵兩聲不可置否,“也是,看著不像,你的志向更高嘛!不能被小情小愛所絆……” “總是有青山縣的信寄過來,我以為是什么姑娘家的情書呢,哈哈?!?/br> 藤原橋的心情是好的。常安19歲寒假的首封信附帶著八個字,是她描摹的成果:“郎艷獨絕,世無其二?!蹦切┗蛑卑谆蛭竦脑V說,流露著一個女孩子對他單純綿綿的情意。好幾次深夜無人的時候,那張照片被掏出來的次數越來越多。 在參加完meimei千代子的婚禮那夜,藤原橋和佐藤熏相遇,和服木屐,白面櫻唇,作陪著幾位西裝革履的外交官。佐藤熏邀請他和自己度過一個屬于成人的夜晚。一夜過后,佐藤熏看著他的眼神意味不明,似乎含著難言的失望和沮喪。 藤原橋要回學校,見她欲言又止正色道:“怎么?” 她不肯說話。 藤原橋也不再等她開口,穿戴整齊拿起靴子起身,忽然聽見她在背后道:“常安是誰?” 他目光瞬時一斂,瞧著她。 佐藤熏第一次見他為難地面露疑惑,苦笑道:“你睡夢中喊了這個名字.....”她支起身,和服領口松散,半露不露的肩頭在光下泛著白光,“她是誰?” 佐藤熏有作為女人的敏感,更何況面對著自己心愛的人,哪兒能不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呢?觀察藤原橋的喜惡曾幾何時已經成為習慣,她自己下了結論,“你喜歡她?” 佐藤熏不是義江俊,他們昨晚甚至還在床上溫存,在她面前藤原橋沒有出口否認。他只是沒有回答,讓她好好休息,直接走了。 ...... 常安的宿舍里多了張立在桌上的相片,是宋定的半身照。還是利落的短發,凝練俊朗的五官,白色襯衫干干凈凈。立在那里眼睛炯炯有神,嘴角緊抿。作為她二十歲的生辰禮遠渡重洋寄過來的,常安第二天就買了相框裱起來放著。 小原莉子看完這張照片后,開始四處努力宣揚,她有“未婚夫”的“事實”眾所周知,不再有擾人的情書和煩不勝煩的追求。 常安不知道,自己的相片也被義江俊無意中在天臺撞見。 那天藤原橋正看著,四周靜悄悄,突然義江俊猝不及防的走進,憑空響起一聲:“看什么呢!”他扒拉過來跑開,怪叫一聲: “......你從哪找來這么個姑娘的?” 藤原橋一個腹踢,義江俊吃痛,照片重回原主手上,被默默放回口袋。 “太狠了吧!” “哎,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英雄難過美人關’。你這么年輕,喜歡有什么不好意思?”義江俊繼續回味照片上的伊人,在記憶里連發贊嘆:“好福氣??!藤原?!?/br> “……” 藤原橋原本就要走了,見義江俊臉上竟然漸漸露出那種遐想的表情,便提起他的領子把他拽到更加隱蔽的角落,沉聲:“不要用那種眼神?!彼诤诎抵序糠?,周身溫度都下降了。 這里是高樓的曬臺,平頂露臺的風更猛烈,吹得義江俊一個激靈,剛剛偷喝的酒全醒了,胃里翻江倒海的只想吐,藤原橋很少發火,義江俊有點怕了。 他沒骨氣得連忙討饒:“別、別別生氣嘛.....你不會真要把我扔下去吧?” 藤原橋知道嚇嚇就夠他喝一壺了,眼看達到目的就松了手。 ...... 學生們整整學了一年的理論課,二年級在東大醫學院開始醫學實踐課程。 上午練習一刀切。 老師是個和藹的教授,他轉了一圈,幾番指點,到常安面前:“安桑,你的手法很精準,切口整齊,位置也很正確,但是......刀口切得這樣深,要是換成真人,會怎么樣?” “女孩子嘛,要細心溫柔一點,不要太用力了?!?/br> 常安點頭受教:“是?!?/br> 她恍然間想起,教畫畫的老師也這樣說她,不要太大膽,形收一收...... 教授站在原地朝另一個喊:“小笠原,過來?!?/br> 一個細細瘦瘦的男同學跑過來。男同學扶著眼鏡,教授給他指指常安的手筆:“你跟她學學不要太膽小,你刀口太淺了,扭扭捏捏的?!?/br> 教授兩邊看一看,“一個收不住手,一個下不了手——”笑了笑,“你們兩個莫不是生錯了,應該互換一下?!?/br> 常安和小笠原同學對視一眼,圍過來的一圈人都笑開懷了。 下午練習手術結。 常安一個用力,線直接崩斷了。老師見狀深深嘆氣,負手重拿來一根給她用,忍不住說:“還是第一次有學生能把線直接拉斷的?!?/br> ...... 松平雅彥算是和藤原橋杠上了,幾次叁番發下戰書要與藤原橋一決高下。 因為兩人當時皆出類拔萃,受人跟隨矚目,名號傳到松平雅彥耳里,自喻不凡的他久想分個勝負??上Р徽撌撬善窖艔┦呛皩Ψ脚撤?,還是膽小鬼,藤原橋都好像又聾又啞,沒有任何反應。 戲劇性的是,軍校放完幾天假之后,兩人竟然成為了朋友,一同坐在食堂吃飯。 不過是一頓家宴上,藤原橋發現他是千代子丈夫的表弟。亂七八糟的親戚輩,并不足以使藤原橋對這個不可理喻的人多加注意、刮目相看。只是在兩家人的鼓動下,藤原橋才同意了同松本雅彥的武藝切磋。最后藤原橋贏了,藤原教野贊許地點了點頭。 松平雅彥這人愿打服輸。 于是碰杯,互敬。 兩人算是應了那句老話,不打不相識。 藤原橋不怎么從軍?;丶?,因為這次打過招呼,便在晚飯時回宅院。管家備好菜,藤原教野次子藤原雅治回來,同來的還有一位陸軍少佐,桌前四個男人竟然清一律軍裝。 那男人由藤原教野引薦給他,藤原橋早知道,藤原教野的弟弟藤原教智的次子,藤原信巖。 此人不負眾望年輕有為,深受這群長輩的喜愛,口口聲聲都是平輩要敬仰的后輩典范。 家族里只有他的字是單字。而這個字,是母親生前取的。 他是私生子。 藤原教野一直想送一個身邊人去中國潛伏,他橫空殺出,年紀最小又好支配,萬一用掉了也不心疼。所以他很早就告訴自己這個小兒子:“去支那吧,貢獻國家,如果你成功,你會變得像我一樣受人尊重......” 藤原橋那時就開始學習中文,中國人文習俗,熟悉到毫無破綻。他不曾后悔,在日本,軍人帶來他的力量和榮耀的確無與倫比。 現在的國家,是軍人當道。 吃飯時不痛不癢。直到,幾人都身在書房才進入正題。一番談話后再出來的幾人臉色都肅穆著——四月,溥儀要訪問日本。 走出房門時,藤原信巖打過招呼后先行離開。 藤原橋也要回學校,藤原雅治在背后叫住他,他留著希特勒胡子,臉上滿是輕慢:“我提醒你,爸爸雖然想要提拔你,不過參謀部那幾個老頭可是頑固,你別想的太容易!” 藤原雅治看不見藤原橋此刻輕蔑的嘴角。 藤原橋心想,這人果真還和以前一樣沒有腦子。他姿態悠閑地戴好手套,踱步而出,把后面被當作空氣的藤原雅治氣的吹胡子瞪眼。 1935年,年歷紙上的除夕、春節、立春相繼連續,這一年著實古怪。 前前后后中國發生的事變,使得她的身份越來越敏感,有些人的態度就像家鄉的戰況,愈加惡化。不過好在她心態一如從前,這些流言蜚語還不足以影響她的學習和生活。 溥儀訪日到達東京的消息讓她感到意外。 更令她意外的是一個上午同學遞來的那張字條。她正在做試驗,手上還拿著試管,“抱歉,你能念一下嗎?” 女同學打開來,“我在醫學院門口等你——宋定?!彼馕恫幻鞯男闯0?,忍不住八卦:“是你什么人呀?” 常安隨即一愣,趕緊把東西放下,接過那張小字條,漂亮的字體,明了的一行字。扶樓梯跑下去的時候還在想:怎么會?等真的看見那個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她眼前時,她感覺自己在做夢。 藤原橋臉上洋溢著笑,等女孩一步步走近。 “宋定?”她還是愣愣的,白色外袍還罩在外面,眼睛里都是驚訝。 “嗯?!彼Τ雎晛砣?。 常安也想撲進他懷里,可是門前人來人往,這還是公眾場合。她克制地推開了。 “你怎么來了都不提前說?” 他臉上卻全是溫柔的笑意,“嚇到了?”有人陸陸續續朝這邊望來,常安才想起自己連實驗帽都沒脫,手套也還在手上,趕緊摘了胡亂團一團,塞進外衣口袋。 他來的太突然,常安不知從何說起。他看出她的局促:“你先去把衣服換下來,我等你?!?/br> 她把藤原橋帶到一處涼亭坐下。此處風景清幽,只是石板子稍稍涼了些。 兩人整整兩年沒見過面了。之前的新年她回過家,宋定在信中說已換了工作。礙于常父的監督和彼此的約定,常安真得忍住沒有去找他。 但他們一直都有書信來往。 對視一陣,還是常安率先打破沉默:“你好像又黑了,照片上沒看出來?!碧僭瓨蚵犕?,手握成拳頭,然后放到嘴邊,嘴角不斷放大,最后咳了兩下。 常安說完就有些懊惱。她想到自己應該先問,你怎么來的、什么時候走等等一類。 他喜歡和她親熱,手無形的去攬她貼近自己。常安這時把裙擺提高,腳微微前伸,露出黑色絨面的帶扣高跟鞋。 “怎么都穿高跟鞋了?” “我長大了?!彼谷坏?,“最近還學了化妝?!?/br> 藤原橋還和以前一般摸摸她的臉,蹭蹭她的發頂,她的頭發更長了,依舊烏黑?!笆前?,長大了?!彼[起眼睛,和她額頭挨著額頭。 兩人一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