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陸大
日本東京的天空和海一樣,藍且帶有潮濕的陽光。 電車在線路上駛過,不停不停,兩旁盡是些小攤商店,道上穿西裝的人或許會挽著一位帶紙傘的藝伎從容走過,白粉厚涂點絳唇的小臉上滿是職業笑意,與之相反的是各個角落里舉起的槍正對準的某位政治高官,還來不及驚恐大喝便一槍斃命的謀殺。 空氣中永遠暗存一絲詭異的氣息。 離皇室居所不遠處的郊區,一棟日式宅院,年輕男人著一身銀灰色和服,跪坐在書房內的榻榻米上,推門被拉開,進來一位穿軍裝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偉岸。 年輕男人起身,并手低身行禮。 “父親?!?/br> 中年男人走到對面坐下,胸前沉重的各式勛章和獎章,龐多如同他的體格顫動顫動著,發出金屬碰撞的悶響。 年輕男人起身,并手低身行禮。 “父親?!?/br> 中年男人走到對面坐下,胸前沉重的各式勛章和獎章,龐多如同他的體格顫動起來。 他抬眼,“橋,回來了?!?/br> 年輕人抬起頭,再次行禮:“是?!?/br> 客氣而生疏,即是父子,又如師生。 藤原教野看著對面這個自己半途接回來的孩子,想到他送回國的那些“驚喜”,不是不感慨的。 與他兩個兒子明顯不同,橋不肖像他。他清瘦文弱,繼承了他母親的好相貌。難得的是他還有著很出色的軍事天賦。 藤原教野想,到了自己正視這個孩子的時候。 父子倆進行了一場不長卻深入的對話,藤原橋在這個家庭里的地位被再次審視和抬高了。 藤原橋回到房間,meimei千代子走·進來送茶點,兩個jiejie相繼出嫁,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 和服拖到地席,發出沙沙的布料聲響鋪在地上。為了結婚她開始畜養長發,柔順的發剛好齊肩,千代子把一杯茶端給他:“哥哥,喝茶?!?/br> 千代子在對他瑩瑩笑,藤原橋端坐在榻榻米,漸漸露出他的酒窩來。 藤原橋十四歲來到這里,并不受歡迎。從小姐少爺到仆人管家,一致給他冷臉。直到九歲的千代子不聽大人的話,趁沒人爬樹捉蟬,剛放學的藤原橋眼疾手快一手接住了掉下來的小姑娘。 她嚇壞了,在他懷里大哭,鼻涕眼淚蹭上他干凈的校服。 當時藤原橋輕輕地把她放下,爬上樹去捉了只給她。小小的千代子淚眼朦朧,用手抹著鼻涕,抽抽噎噎轉哭為笑,拽拽他的衣袖。藤原橋把帽子摘下來,讓她如愿在他耳朵上湊上臟兮兮的小手:“小哥哥,不是我不想和你說話,是哥哥jiejie他們都不讓我理你......” 他因此獲得了千代子的好感,她開始同他說話,送給他糖果,甜甜的叫他哥哥。 藤原橋已經記不得當時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別人的生死向來與他何干?他不會無端生起同情心做這種好事。也許是剛開始擁有一個名字,擁有一個叫家的地方,他也曾期盼過親情,嘗試要在這個陌生的家當個哥哥。 他伸手上去摸了摸千代子的發,至少在她面前自己還可以做個兄長:“恭喜meimei,要結婚了?!?/br> 千代子才十八歲,和常安同齡。 ...... 1934年12月12日的千代田區,藤原橋站在臺下,以步兵少尉的頭銜參加陸軍大學校入校儀式。他成為陸軍大學校的正式學員。 某天上完戰略課和馬術課后,一幫人大汗淋漓地跑回宿舍休息,藤原橋同寢室的義江俊拿著一摞信件進門,逐個分發。他走到藤原橋面前:“這次有你的?!?/br> 藤原橋人在床鋪上,伸手接過。 義江俊隨口問:“誰的?——怎么是青山縣寄來的?”藤原橋家世顯赫,青山縣未免也太寒酸。 藤原橋解釋:“我母親那邊的親戚?!?/br> 他費了好一番功夫,讓這封信在不受人監視的前提下“偷渡”出來,讓它從日本到中國,再從中國回到日本,里面儼然是另外一個信封,方方正正有些笨拙的字,當她一身和服朝藤原橋清純的笑時,這封信總算不負苦心。 那真是她在開學典禮上拍的。她穿著藤原橋送的和服,坐在長木椅上,頭微微向右偏,那銀穗子在她發上該是叮鈴作響的,簪上的白花該是新鮮的泛著香氣的。她的笑容恬淡,那紙上的話語,也熟悉地作響。 “宋定,東京帝國大學好美,建筑有些歷史了,櫻花不再。 我見到了校長,他身材矮胖,說話中氣十足,還刻意嚴肅,而我卻只忍不住想要發笑...... 木屐我穿不慣差點跌倒,好在身邊的女同學扶我一把,萬幸。說來好巧,她很懂相機,興致也很高,說要幫我拍照,我自然樂意......務必照顧好自己?!蹦┪灿盅a充一句,“這張照片僅此一張,爸爸亦沒有給寄?!?/br> 藤原橋在天臺上靠著墻借著微弱的光源看那小小的人兒,慢慢地把照片收進懷里。 ...... 常安在床上看那些摘抄的化學元素分配表,女寢兩人一間,一旁的小原莉子正大口吃著常父寄來的豬rou脯,這幾個月來做爸爸的心疼她,總時不時不遠千里送些她愛吃的零食,都是查媽做的,口味一絕,小原莉子因此飽了不少口福。 小原看她這樣認真,忍不住勸。常安無奈:“我不是要這樣認真,只是我天生對這些數字遲鈍,很難記住?!?/br> 小原莉子“啊”一聲:“那你還讀醫?” 常安沒吭聲,內容消化完了便下床去收拾桌子。因為頻繁的考試,她的書都摞成了亂七八糟的一堆。 等常安拉開抽屜,小原莉子不經意看見那一柜子里,全是整整齊齊的信件,她啃完最后一口豬rou脯:“安子,你是不是有男朋友?”安子是她在日本的便名。 常安點點頭。 小原莉子從床上跳起來:“真的?怪道你拒絕了那么多男生!你怎么也不告訴我?!” “一見面就拉著你說我有男朋友,不是很奇怪嗎?” 小原莉子是商人之后,家風開放,清純甜美的長相,中西折中、明艷時尚的穿著,活潑開朗,在素白單調的醫學部算是一道濃烈的風景,平時交際很廣,從不乏追求者,戀愛史豐富。 因此,自認有經驗的她對于不知常安有男友這事感到萬分失策。她兩手撐床,一副“不用狡辯我知道” 的神情,大有同室友暢聊一番的架勢:“你想不想知道背后別人怎么說你?” 這只是個開場白,常安想知道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她想說了。小原莉子覺得現在實在是聊天的大好時機,搬個了板凳坐在常安身邊。 “你看啊,這一期醫學院的人就這么多,其中一共就叁個來留學的中國女孩,其余兩個吧——”小原癟癟嘴,“長得普普通通,就數你長得好看?!?/br> 尊重人的緣故,常安坐在板凳上老老實實聽她說,此時算有了點反應,“嗯?!毙≡又咸喜唤^,“再加上你平時都不怎么參加聚會,話不多、朋友少,來來往往總一個人,還拒絕男生,女孩子們都說你裝清高,孤傲。男生們聽說你特別難以追求,都躍躍欲試,指不定過段時間你就又要收到情書了!” 常安手指在桌上敲兩下,淡定下結論:“我這是,被人注意上了?” 小原莉子恨鐵不成鋼:“不然你以為呢?” 常安以為,自己稱不上默默無聞,卻也不至于引起別人的議論。 商人之后,心思精明。在色香味俱全的酒rou生活十分飽滿的小原莉子看來,常安淡而柔的性格很勾人,尤其是對于本學校木訥悶sao的土著男人們,還蒙上一層因為教化而不屑和輕視中國女人而產生的征服欲和好奇感。但常安甚至不太在乎別人的眼光和流言蜚語,她能靜靜地做好自己的事情。 相處的這幾個月,零食盒子在那里自己吃多少都可以,無意弄壞她的物品她也并不會生氣。她是個溫和真誠的女孩,有自己的高傲和追求: “安子,下學期學校讓重新分配宿舍,我們兩個還住一塊吧?!?/br> 常安淡淡笑著:“好啊?!?/br> 課業繁重,又要考試了。常安隨意的伏在桌上,看窗外的天空,聽細雨的聲音。她玩著筆頭,在想自己這個大學生要如何過年。 日本的寒假結束,不久便又會有一個春假。但前后好巧不巧都錯過在中國的春節。常安犯了難,請長假回國過年,耽誤一星期課程,化學試卷上的分數有可能會很難看。 ...... 天空中刮過一陣陰風,樹木和沙子呲呲作響,藤原橋和義江俊躺在cao練場上,隔壁是男子們踢球的聲音。 義江俊回味剛才切磋的過程,“下一次,我會先絆倒你的!” 藤原橋無所謂笑笑,望著天空:“我等著?!?/br> 天氣涼爽,晚上無課。一個念頭在耐不住寂寞的義江俊眼前油然而生,他捅捅身邊的人。 “怎么?!?/br> “今晚,想不想喝酒?”義江俊有些得意:“我家里人剛送來的菊正宗呢!如何?” 菊正宗酒味辛辣濃烈,工序很嚴謹,是日本老企業親釀的好酒。 “八點,老地方見?!?/br> 義江俊高興地拍拍老酒友的肩:“收到!”說罷拍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老地方是在堆著訓練器材室屋的一個延角樓梯處,比較隱蔽的高處,在晚上可以看見遠處的燈火與人家。 義江俊和他在同寢室的時候,其實并不熟。他對藤原橋的認知僅限于:這個人平時很沉默,還算有禮貌,做事低調,總是含著距離與客套。藤原橋是同寢室最年輕的一個,也是最出眾的一個。但他不愛說話跟人攀談,就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月亮感。義江俊膽小兒,不愛招惹這種又沉悶又優秀的人,怕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兩人真正開始交談,還是從那次義江俊找地方抽煙,碰見藤原橋才開始的。發現他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是個閻羅,又不會打自己罵自己,鄙視自己。 藤原橋雖然話少,但自己話多??!所以和他一塊待著不僅不無聊,還挺能解悶的。 雖然他比自己還小了那么幾歲,但誰都清楚,男人無非是身份權利。軍人無非是身份權利,再加一項軍銜。拋開那些關于他身世的小道消息不論,藤原這個姓氏是絕對的貴族大家,夠分量。軍銜,按藤原橋的能力,在叁年之后畢業,若是能混到軍刀組,加上他那個高官父親,少佐是沒問題的! 義江俊默默地想,越想越激動,越想越覺得自己投的胎不夠好!酒勁上了頭,加上一肚子的怨言,難免開始羅里吧嗦。 藤原橋眉頭都沒皺一下,義江俊的婆婆mama不是一天兩天,自己漸漸地習慣了。只是淡淡提醒: “小點聲,把管理員招來,我可不管你死活?!?/br> 軍校規定,上課日不可飲酒,他們兩個算是老手,不以為然地照舊。 義江俊咕咕嘰嘰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胡話,忽然安靜了下來,低著頭像個喪家犬。藤原橋隨口一問:“怎么,有心事?!?/br> 義江俊灌下滿滿一大杯酒,接著開始哼歌兒,比哭還難聽,跟瞎子嚎喪似的。 這就過分了。 藤原橋皺了皺眉。 義江俊渾然不覺自己的失態:“......這歌還是以前一個姑娘給我唱的,多唱幾遍我也就會了?!?/br> 他自嘲地拍拍大腿,“不過我當時剛剛加入陸軍,也就是一個小少尉,她家里人瞧不上我,沒兩個月我聽說她嫁人了?!?/br> “我不知道,原來她嫁人之前來部隊找過我,那之后,我和她就沒見過面了?!?/br> “所以,我咬咬牙考上了陸大.....”義江俊嘆了口氣,而后醉醺醺地抬頭問藤原橋:“唉,你有沒有女人? --------------- 作者有話說:這幾章寫的都是他們的校園生活,沒有刀放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