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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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真急著走,都沒聽玄明的回復,急匆匆地往坊門跑,混入各自歸家的人群中,很快就不見了。 玄明收回目光,落在只舀了一勺的甜豆花上。他仍有些恍惚,遲疑許久,舀了薄薄的一層,緩緩抿入口中。 第19章 味覺 “我也想他?!?/br> ……甜。 仍是甜的,豆花如同乳酪,混著綿軟的牛乳香氣,在舌尖碾碎時能同時嘗出兩種截然不同又混合得恰到好處的滋味,末了還有果干的微酸做點綴。但相較從如愿那里咬到的那一口,此時吞下去的味道顯得如此寡淡,幾乎激不起什么回憶,連那點淡淡的甜味都隨著吞咽褪去。 玄明猶疑著放下勺子,默然坐了片刻,忽然起身,穿過一張張桌子間的重重人影,直走到放著大桶的攤位前。 他從袖中摸出通寶,聲音有些不明顯的滯澀:“勞煩來一碗豆花。要甜的?!?/br> “稍等,馬上就來!前邊還有幾個客人呢,您多擔待?!蓖醪^也不抬,熟練地一勺勺將打底的豆花舀入碗中,熟練而迅捷地加上配料,再遞給等著送豆花的妻女。 等到玄明要的這一碗甜豆花調配好,他想抬頭看一眼新來的客人坐哪兒,猛地認出是先前見過的道長,愣了一下,遞碗時多了三分笑音,“喲,是您啊,您是喜歡吃甜的?” 玄明不語,捧起那只碗,輕輕吹散縈繞在上方的熱氣,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哎呦,看來您是真喜歡。剛出來還燙著呢,您找張桌子……”王伯真看樂了,轉頭替玄明找方便落座的桌子,看了一圈卻滿滿當當,他剛坐過的那張都讓新來的人占了。王伯又是一聲“哎呦”,“真不好意思,這會兒吃豆花的人多,不是我自夸,這街上好這一口的人還真不少。要不您先站著吃會兒?我幫您看著,一有桌子空出來就告訴您?!?/br> 正巧這會兒有一桌客人吃飽離桌,王伯趕緊示意玄明過去,黑白鶴服的道長卻只抬眼看他,問出莫名其妙的一句:“敢問,做的每一碗豆花,味道都是一樣的嗎?” 王伯愣了一瞬,突然笑出來:“您這問的是什么問題?別說就這么一碗加料調味的豆花,就是西市八珍樓掌勺的大師傅,拿手菜每回做出來也得是一個味道啊,不然不就是騙了為這口滋味來的客人嘛?!?/br> “不過做生意的最要不得的就是偷jian?;?,暗地里騙客人,我也實話同您說。點豆花放鹽鹵那個量全靠手這么一哆嗦,多一點少一點就不太一樣,所以前一天和后一天可能有差別?!蓖醪灾彼?,玄明又是如愿帶來的,他毫無保留,“但我敢說,一天之內,由一桶豆花做出來的,只有冷了熱了的差別,味道都差不離?!?/br> 他解釋完,見先前看好的那桌還空著,趕緊繼續勸,“您快去坐著吧,有桌子還要您站著吃,天下沒這樣的道理……” “不必了?!毙鞣畔峦?,藏在袖間的指尖點過桌面,“多謝?!?/br> 他旋即轉身,沒入逆流而來的人群之中,袖上黑白的鶴紋在最后的霞光里一閃而逝,仿佛仙鶴短暫來游。 王伯搖搖頭,鐵勺在不剩多少的桶里攪了攪,送了豆花回來的女童也在看玄明的背影,踮起腳直看到找不著,才說:“怎么走了?下回還會來嗎?” “來不來的得看你如愿jiejie來不來啊?!蓖醪掷锏纳鬃右磺猛氨?,“去去去,邊上玩去,多大點人啊就瞎看男人?!?/br> 女童并不理解這句話里隱藏的調笑意味,“哦”了一聲,視線亂轉了兩下,忽然發現那碗擱置的豆花邊上有什么閃爍的東西。 她捏起來,伸直胳膊給阿耶看:“阿耶,這是什么呀?” 王伯心道這小丫頭就是好奇心重,見什么都問,漫不經心地抬眼,卻在看清的瞬間肩背一僵。 女童圓潤的手指間捏著的,是一枚金銖,足鑄,北地獨孤的紋樣在面上若隱若現。 ** “……確是魚骨,但臣不擅辨認,不知究竟是何種魚的脊骨,或許真有可治骨傷的療效。臣只能斷言,于殿□□內的毒,此骨無益,但也無害?!睒墙B細細看了魚骨很久,甚至蘸了些許抿進嘴里嘗過,才謹慎地得出判斷,“依殿下的意思,是放入此次的藥中,還是做些別的打算?” “先放著吧?!豹毠旅饕南肓讼?,略顯遲疑,“我有些別的事想問?!?/br> 樓紹頓時挺直脊背,不茍言笑的臉顯得更嚴肅:“殿下請問?!?/br> “并非什么大事,隨意問問而已,太醫令無需緊張?!豹毠旅饕娜栽讵q疑該如何開口,畢竟味覺損傷這種事他壓根做不出判斷,他斟酌著詞句,“太醫令當知,依太醫署的意思,平日上桌的飯食只加細鹽……” “殿下?!蓖蝗挥惺虖募贝掖业剡M來,斷了他的話,見狀,先屈膝告罪,低著頭繼續先前的報告,“度支劉員外郎和工部孫員外郎求見,兩位還都有贈禮?!?/br> 他從袖中取出禮單準備念,獨孤明夷卻制止他,同時向樓紹稍抬了抬手示意他稍等:“不見。請度支員外郎回去,明日早朝后自會相見;工部員外郎還是去見大理寺卿吧?!?/br> “明白?!笔虖囊稽c頭,“那兩位員外郎的贈禮,殿下如何處置?” “度支員外郎的原樣退還;工部員外郎的撥去工部,算作修整京郊、安撫老人的財款?!豹毠旅饕牡卣f,“不止此次京郊,先前各次工程中,吞了多少,都讓他給我原原本本地吐出來?!?/br> “是。奴告退?!笔虖脑俅吻?,這次是悄無聲息地退出去。 樓紹正想開口接上先前被中斷的話,另有一個侍從進來,依舊是低頭報告政事。獨孤明夷則耐心地聽著,適時做出回應。 一個接一個,有些棘手,有些則隨口就能做出回復,耗了大約半個時辰,才到最后一封。 報告最后一件的是個生臉的內侍,也不多說話,先按著禮單念了一大串,另取出一卷絲帛:“陛下有令,端午將至玄都觀為國為民祈福,委托攝政王安排,勿延期,勿生事端?!?/br> 獨孤明夷雙手接過由中書省代寫的圣旨,恭謹地低頭:“臣領旨?!?/br> 圣旨一脫手,內侍哪兒敢受這個禮,連忙把頭壓得更低,膝蓋也彎下去,半晌才直起來:“旨意已傳,還請殿下妥善安排,奴婢告退?!?/br> “辛苦?!?/br> 內侍仍低著頭,匆匆地倒退著出去,給樓紹抓住空隙的機會:“殿下先前,想問的是什么?” “……瑣事而已?!毖巯率撬脑履?,距離端午不到十日,也不知獨孤行寧是怎么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僅和內侍算不上交談的這么片刻,獨孤明夷已經列出了該依次完成的事項,正在想可能遇上的麻煩,只覺得頭隱隱作痛。 相比之下,味覺上似是而非的損傷實在算不得什么,他微微皺眉,重復一遍,“瑣事而已。有勞太醫令,請回吧?!?/br> 樓紹沉默片刻,選擇不該問的別問:“臣告退?!?/br> ** 太醫令一退就退到了五月初四,次日便是皇帝親自開口要來祈福的端午節,玄都觀并未清場禁入,但來往的人多少都多了些忐忑,祈福時要陪侍的幾個小道童更是戰戰兢兢,一緊張就去擦正殿的供桌,倒是把三清像前的桌子擦得锃亮,進香的人乍一眼還能嚇自己一跳。 玄明卻不受這種氣氛的侵擾,經太醫署長達半月的研究,新服的藥改換了藥方,難得沒什么副作用,只壓制毒性,讓他能在靜室里安然地抄書。 抄到《道德經》時知常進來送茶,一套茶器放在桌上,卻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就在桌邊東摸西摸地徘徊。玄明也不看他,硬讓他憋得受不了,自己開口:“師兄,元娘子已五日沒有來了?!?/br> “陛下下旨后不久,我曾見過她,與她提及,她說不愿沖撞貴人,待端午后再來?!毙鞒暌豁?,換了新的灑金宣,“怎么了?” “我……”知常才滿十歲,不到知曉男女大防的時候,純粹出乎本能地為此羞恥,糾結著幫玄明把抄好的紙晾到架子上,小臉皺巴巴的,“我想元娘子了?!?/br> 他停頓一下,訥訥,“師兄,你不想她嗎?” 玄明的手一頓,筆下彎折處滲出些墨跡,他干脆順勢多用了三分腕力,從剛柔并濟的行楷改成瀟灑恣肆的草書:“為什么想她?” 知常更不好意思,抿抿嘴唇,站在桌邊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元娘子每回來,都……都會給我帶點心吃?!?/br> 聞言,玄明微微一嘆,念出正在抄寫的部分:“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 “……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敝Ar挺直腰背,把后半段背出來,僵了一會兒,頹然地耷拉下腦袋,朝著玄明微微彎腰,“多謝師兄教誨。我明白了?!?/br> 他轉身,仍耷拉著腦袋,也不知道是真懂還是假懂,總之是掀開竹簾出去了。 玄明只搖搖頭,繼續往下抄,待抄完這一節的最后一個“此”字,恰巧蘸的墨在此寫盡,收尾的那一筆都不太漂亮。他遲疑著放下筆。 五月的陽光照過靜室外層層的翠竹,濾到他身上,一身道袍的道長垂眼,睫毛垂落的瞬間讓陽光晃散了眉眼間如同雪后的肅穆。 他輕輕地說:“我也想她?!?/br> 第20章 交稿 未見家長先大失敗 此時如愿正在包角黍。 最初她本著人生而有之的惰性,不樂意參與此類勞心勞神的活動,奈何外祖父曾跟著先帝打天下,一舉令她阿娘林氏成了將門虎女,牢牢掌握著三位元姓人士的命脈。 出身將門的林氏自幼習武,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武藝無所不通,且與元留青梅竹馬,少時就能一根竹棍打得元留哭爹喊娘躥出三條街,嫁給元留后依舊一根竹棍打得元留并兩個姓元的崽子哭爹喊娘滿院子亂躥。 故而迫于林氏的yin威,在包角黍這回事上,一家四口總是整整齊齊,一來二去,如愿在這一行竟也有些心得,包出的角黍漂亮得能在日后的簡歷上多加一條“于包角黍一行十分在行”。 碰巧這會兒元留還在上值,元致寧在國子學,林氏去指揮府上的仆從準備端午的灑掃,整張桌子全在如愿一人控制之下,干一行愛一行的如愿托著粽葉,趁阿娘不在,往糯米里狠狠地塞蜜棗。 塞到第五個時背后陡然多了個人影,林氏精準地揪住女兒的耳朵,分明是個身量窈窕風韻猶存的美婦人,一開嗓卻驚得如愿一哆嗦:“你這是在包角黍還是在包蜜棗?” 如愿被拽得“嗷”了一聲,吐出一連串“別”,隔著遙遙十來個坊和常被揪耳朵的方少舒共情,她迅速求饒:“阿娘手下留情!饒我一條狗命!我就包這么一個,就一個?!?/br> “就這么一個啊?!绷质纤墒?,“多塞一兩個也就算了,你塞五個棗,到時候蒸出來都爛了,黏糊糊的有什么吃頭?!?/br> 如愿火速填上糯米,合攏粽葉,扎出個漂亮的角來,扭動著和林氏撒嬌:“我吃,我自己吃。我愛吃蜜棗嘛?!?/br> “我看你像個棗?!绷质系闪怂谎?,掃過桌上一排大小合宜飽滿光滑的角黍,大方地揮揮手,“行了,這么多夠了。我女兒夠賢惠了,往后夫家要敢端午節挑你的錯,你就往死里打?!?/br> 如愿對婚姻這回事完全沒想法,順著林氏的話,笑嘻嘻地和她拌嘴:“那你還扯我耳朵,扯壞了破相,嫁不出去,我吃你和阿耶一輩子的飯?!?/br> “行啊,那我倒看看你的耳朵扯不扯得壞?!绷质侠湫σ宦?,作勢又要揪她耳朵,嚇得如愿抱頭鼠竄,這才收手,改成抱臂的姿勢,“回來。我問你,夏試準備得怎么樣了?” “唔……就這樣吧。該看的書都看了,該寫的文章也寫了,”如愿一時也不好評價學得怎么樣,老實交代,“夏試和春闈秋試不同,主考官一向定得遲,但六月考試,五月怎么著也得定下來了。我這兩天在整理以前寫的文章,等主考官定了,我得去行卷?!?/br> “安排得倒挺好?!绷质厦畠旱念^,也認真起來,“剛才呢是開玩笑,但你年紀真不小了,阿娘在你這個年紀,再過幾個月肚子里都揣上你了。前些天你阿耶也和我提了,想著給你議親,你怎么想?” 如愿當然是不想,她算是半個江湖人,江湖兒女從沒有急著成婚的,但這話不能和林氏講,她斟酌著說:“我想著還是先立業再成家。這回夏試我不算特別有把握,萬一主考官迂腐,我恐怕行卷也占不了便宜,我還是想著再考一年。至于年紀嘛,明年我也才十八,” 她揚起下頜,眉眼含笑,光影如刀,“好女兒志在四方,若是那郎君因此嫌棄我年紀大,必是不懂我志向的人,不要也罷!” “好!”林氏忍不住喝了聲彩,同樣的笑意浮現在眉眼間,“難怪你外祖喜歡你,兩三年地和我嘆你不是兒郎,不然早讓你去掙節度使的位置了?!?/br> “這個恐怕沒法?!比缭竿峦律囝^,“花木蘭就這么一個,我倒是有心想做這第二個,可我實在看不懂兵法,騎術也一般,還是算了?!?/br> “人各有長嘛?!绷质系共辉谝?,“我和你想得差不離,議親也得雙方看對眼,你若是誰也看不上,就誰也不嫁;或是將來嫁個江湖人,只要是個好郎君,阿娘也隨你去??上惆⒁绢^腦袋,非想著女子出嫁才算有依靠,官當得沒多大,夢倒是做得大,直想到北地獨孤那里去?!?/br> 如愿的臉頓時垮下來:“該不會……攝政王?” “是。也不知道你阿耶看上人家什么,和姓獨孤的沾上能有什么好處?”林氏不曾見過獨孤明夷,但因父親往昔跟著先帝征戰的交情,與平山大長公主算是手帕交,自然聽到些秘辛,忍不住冷笑一聲,“你阿耶是不知道,那……” “那什么?”如愿豎起耳朵。 “……那姓獨孤的?!绷质献杂X失言,不自在地抽出帕子掩了掩嘴,在如愿看來倒像是提起獨孤明夷都犯惡心,“總之你放心,阿娘就是奔著和你阿耶和離,也不讓他給人家遞帖子,也省得讓人家挑三揀四的?!?/br> “什么和離不和離的,不就這么一回事嗎,怎么還說到和離去了?!痹粼谧龈赣H這一行相當成功,除了耙耳朵以外幾乎沒有任何缺點,平常嘴碎也算了,如愿對這位勤勤懇懇的老父親還是相當滿意的。 她皺著眉頭,往阿娘肩上輕輕一拍,“不會的啦,只要你管好阿耶,我管好我自己,攝政王想挑人也挑不到我頭上?!?/br> 她蓋上桌旁的食盒蓋子,里邊的角黍是新蒸的,這會兒剛好晾到不燙嘴,她提起食盒,“那我給我朋友送角黍去了。晚上再回來?!?/br> “去吧?!绷质鲜栈嘏磷?,想想又沖著那個已經跑遠的人影喊,“晚上有新鮮的鰣魚,你可別吃了一肚子豆花回來!” “知道啦!記得給我留菜!”如愿的聲音遙遙傳來,人已經跑沒影了。 “德行?!绷质习胝姘爰俚剜亮艘宦?,這才讓候在外邊的侍女進來收拾桌子,收到那個塞了五個棗的角黍時特意指點出來,“這個做個記號,留給娘子吃?!备嗪梦谋M在舊時光 ** 畢竟是要入口的東西,五湖四海而來打個照面就走的朋友自然就不送了,如愿只給熟得不能再熟的幾位友人各自準備了一份,心滿意足地混了一兜的回禮一兜的夸獎。 送禮途中只在白蕪那兒碰了個壁,沒找著她的人,車行的伙計說娘子是回老宅陪老人去了,過完端午才回來。 于是如愿就兜著剩的最后一份角黍,順便逛到西市的清平齋,交出不薄不厚的一本冊子。 清平齋的管事都是人精,見如愿是孤身一個年輕娘子也不怠慢,茶水點心管夠,本人則倚在柜臺邊上翻看。一開始是信手一翻,翻了十來頁,管事眉心一凝,指尖的動作慢下來,再翻了十來頁,他抬頭,看如愿時一瞬帶了些詫異。 “小娘子,”當然,待他開口,面上又轉成生意人常見的笑意,笑吟吟地問她,“您以前是寫傳奇的吧?” “這都能看出來?”如愿驚了,湊到柜臺邊上,擰著腦袋看攤開的冊子上熟悉的字詞,“我沒按傳奇的寫法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