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花艷骨持劍的手松了一松,但很快收得更緊。 “我師父和大師兄在哪里?”她聲音微顫,“你對他們做了什么?” “我會帶你去見他們的?!甭佑靶Φ?,“但總得先把飯吃完吧?!?/br> 花艷骨死死盯著他,表情掙扎了一下,終于松開雙后,任由雙劍落地有聲。 掠影隨手點了身上幾處xue道,那血便止住,他抬頭對花艷骨笑,笑容干凈,宛若初春抽出的嫩芽,不沾人間風霜雨露,只有最初的色澤:“艷骨,喂我吃飯?!?/br> “什么?”花艷骨馬上低頭撿地上的劍。 “喂完帶你去見鳳血歌?!甭佑罢f。 花艷骨馬上站起來,抄起桌上的玉箸,把菜夾到他嘴巴,吼道:“吃!” 掠影聽話地張嘴,接過那片削得薄如蟬翼的魚rou。 爾后二人不再說話,只是一個人安靜地立著喂食,一個人安靜地坐著吃飯,柳絮池塘淡淡風,那場面委實如詩如畫。 只一個是度日如年,心頭上火,恨不能撬開他的嘴,然后舉起盤子往里面倒。 另一個卻是分外珍惜此刻,每一筷子都吃得很慢,即便桌上飯菜早已涼透,但他仍然一點不剩地將之吃光。 “幾日不見,飯量見長啊?!被ㄆG骨說完,才發覺剛剛的語氣太過家常,于是眉頭一蹙,別過臉去。 “以后我依舊吃你的剩飯剩菜?!甭佑皡s被這家常小調的對話取悅,望著花艷骨的眼神里充滿依戀。 “吃完了,帶我去見師父?!被ㄆG骨冷著臉說。 “好?!痹S是心情好,這一次掠影也不再拖泥帶水,直接答應了下來。 車輪滾滾出了皇宮,一路朝著效外行去,花艷骨一路強記路線,而掠影只是笑著看著,似乎并不在意她這點小動作。而約莫兩個時辰之后,馬車??吭谛庖惶幓膹U破廟旁,花艷骨正待說些什么,卻看見掠影徑自走進破廟,然后旋動佛像右臂,墻壁上的暗門隨之打開,她便繼續保持緘默,跟在掠影身后,走進那處暗門。 門內乃是一處地牢,錦衣衛指揮所轄下,有諸多這樣的暗所,分布在全國各處,想必這也是其中之一,可是錦衣衛為何會聽他的話?花艷骨忍不住心情沉重焦慮,直到迎面撞上掠影的背,她才回過神來。 窸窸窣窣的鎖鏈聲在耳畔響起。 花艷骨抬起頭,越過掠影的肩膀看過去,只見銹跡斑駁的鐵欄桿豎立眼前,陰暗潮濕的暗牢內有兩人,其中一人平躺在地,生死不知,另外一人匍匐在地,雙手雙腳,乃至脖子上都拷著沉重的玄鐵鎖鏈,那鎖鏈一段在他身上,一段深深地植入墻內,以至于他整個人就像是從壁畫中掙扎而出,卻又逃不出壁畫束縛的畫中人。 花艷骨愣了愣,便箭一般地射過去,將手伸進鐵欄桿內,哭道:“大師兄!” 里面那人愣了愣,便毫不猶豫地朝她撲來,可未等他觸到對方的手,脖子上的鎖鏈便將他猛地拉回。 “畜生!”他望向花艷骨身后立著的那名男子,憤怒地吼道:“你連女人都不放過嗎?” “女人是女人,艷骨是艷骨?!甭佑白曰ㄆG骨身后伸手,輕輕端起她的下巴,如將重寶示人,充滿炫耀地笑道,“別的女人不好說,但是艷骨是我的妻子,我會對她很好的?!?/br> 寒光呼吸一窒,花艷骨卻已經回身與他戰成一團。 “忘了么?你不是我的對手?!甭佑耙娬胁鹫?,面帶微笑,由始至終,居然只用了一只手,這份功力已經與寒光不相上下,或許只在鳳血歌之下,但是尋常好手沒有二十個是無法近他的身的,這便說明,他幾次護衛花艷骨所受的傷,其實都是有意為之,憑那些豪門私兵、江湖游俠手里的兩下子,壓根兒不是他的對手。 “那又臬?”花艷骨已是氣得失去理智,大師兄被他拴狗似的拴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師父更是躺在一旁生死不知,花艷骨恨不能拉上眼前男子共赴黃泉,她一邊含怒出手,一邊朝他吼道:“我不是你的對手,可你也不可能永遠假冒我師父!我師父蓋世英雄,不是你這樣藏頭藏尾,見不得人的宵小能夠冒名頂替的!等你露出馬腳,自有千千萬萬人將你拉下來五馬分尸!” 掠影卻是平靜地笑了,他慢悠悠道:“我已經當了一個月的國師,其間除你之外,還有誰認得出我?” 說完,他忽然出招,一只手鉗住花艷骨的雙后,將之反扭到身后,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顎,逼她與鐵欄桿內的寒光對視,雙唇緩緩移到她耳邊,吐出蠱惑的語調:“知道他們為什么會被抓住么?全是為了你。若非為了給你求藥,鳳血歌絕不會獨自一人赴蠱王之約,更不會答應與之相斗,事后他雖拿到了解藥,可身受重傷,昏迷不醒,而你家大師兄卻要分心保護他,如此一來,才敗在我手下,于是兩人齊齊成了我的階下囚,這都是你的功勞……” “你放屁!”寒光大聲吼道,聲音因為多日缺水而低沉嘶啞,“若不是你嫁禍我師父在先,傷我師妹在后,那蠱王會跑來跟我師父決一生死?我師父會不得不求他賜藥?這一切的源頭都是你!不是我家師妹!” 花艷骨跪在鐵欄桿前,愣愣看著他。 她何德何能,即便到了這般田地,他依舊毫猶豫地站在她這邊。 “你要怎樣才肯放過他們?”兩行清淚滑下花艷骨的手,她頭也不回地問道。 “放過他們是不可能的?!甭佑捌届o地說,“但我可以改善一下他們的飲食起居,甚至可以請大夫過來給他們看病?!?/br> “條件!”花艷骨不耐煩地大吼道。 掠影靜靜立在她身后,俯視著腳下的女子,嘴角緩緩向兩旁咧開。他舒展開雙臂,落下的臂影宛若一雙漆黑的雙翼,爾后略略傾身,將花艷骨個擁護在懷中,就如同一張猙獰可怕的黑色牢籠,將她整個人禁錮其中。 “條件只有一樣?!彼p笑道,“你要像以前那樣慕戀著我?!?/br> 花艷骨頓覺渾身血冷。 這是個秘密。 她原本想要將這秘密帶進棺材里。 最低限度,不能讓師父和大師兄知道…… 第五十章 枕邊野獸說愛恨 回宮之后,已是月上柳梢。 揮退宮人,掠影和衣而臥,躺在花艷骨身旁,眉對眉,眼對恨,一如往常:鳳血歌為解其蠱毒,徹底擁眠的模樣?;ㄆG骨瞅著他,冷冷道:“在我面前,你不必再扮作我師父的模樣了?!?/br> “嗯,我知道?!甭佑吧钌钅曋?,“無論我變成什么樣子,你都認得出我?!?/br> 花艷骨聞言,忍不住自嘲一笑,側過身去:“我是越來越認不出你了……不,或許我從來就沒認清過你?!?/br> 掠影自她身后伸手,將她抱在自己懷中,清冽干凈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如泉水叮咚,洗滌人心,無論是他的臉還是聲音,都與他的內心千差萬別,恍若陷阱,只聽他輕輕道:“那我與你說說我的事吧?!?/br> 花艷骨反手一肘:“我不想聽!” 那肘打在他胸口傷處,傷口立刻綻開,鮮血染紅他的衣襟,他卻毫不在意,只單手枕著腦袋,緩緩道:“我卻想讓你知道我的一切?!?/br> 即便知道一切,又能改變什么呢?花艷骨心中嘲道,他走后,她曾千方百計地忘記他,可他的面孔卻依然烙在她的心口,分不清是濃烈的愛還是濃烈的恨?,F在他回來了,她的心里卻只有一股滄海桑田的不適感,沒有愛,也沒有恨,只有一股鋪天蓋地的疲憊感。她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從此再也不見。 而掠影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我對你說過的話,有一半是假的?!彼f,“但還有一半是千真萬確的,譬如說,我的確是個死士,只不過不是趙如是家的死士,而是畫皮師宗門的死士……” 宗門傳承千年,自成體系,內部等級森嚴,而掠影歸屬于最底層。他打小被宗門收養,說是收養,倒不如說是圈養。百來個孩子被養在一處大院子里,每日起早摸黑,不但要為宗門畫皮師們洗衣做飯,還要經受最嚴苛的訓練,稍有怨言,便要拖出去一番毒打,然后跪在烈日之下暴曬,一邊不停地喊“我錯了”,若是管事心情好,他還可留一條命,若是心情不好,便讓他在烈日底下曬死。 “我現在一閉上眼睛,就是那時候的紅瓦白墻?!甭佑疤稍诨ㄆG骨身旁,靜靜地說,“每天都有人想要翻墻逃走,被抓住后,就吊在墻邊柳樹上,毒打至死,滴下的血水滲入樹底,那柳樹的葉子都是紅色的?!?/br> 而且畫皮師還不許他們吃飽,明明有一百人,發下去的食物卻只有五十人份,餓得受不了了,就吃草根樹皮,或者從樹洞里搜羅些蟬蟲煮了吃,春秋還好,可到了冬天,萬物凋零,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吃不到。 “那時候做夢都想吃一塊紅燒rou?!甭佑暗恍?,“醒過來的時候,更是饞得眼睛發綠,見到自己的手上的rou都要掉口水,恨不得咬下一塊,吃進肚子里?!?/br> 于是某個冬天,發生了大規模械斗,就為了一些硬邦邦的饅頭,一百名少年少女拼命廝殺,最后身強力壯的有饅頭吃,而身體虛弱的人倒在血泊之中呻吟,乞求,哀號,有幾個身體虛弱的沒能撐到第二天,半夜時太沒了聲息,早上畫皮師派人過來,一席草席卷著,便丟去了亂墳崗。 “你們為什么不聯合起來反抗?”花艷骨背對著掠影,突然問道。 “那時候年紀小,又被打怕了?!甭佑靶?,“更何況又發生了這件事,誰還敢想念身邊的人?大家吃的饅頭上,沾著的可能都同伴的血?!?/br> 那年冬天死了二十個人,料想第二年大家省一省,都能吃上七分飽的,誰料食物發下來,卻只有四十分,恰是人數的一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宗門是故意的,其初衷就是想要他們為了食物互相猜忌,產生隔閡,自相殘殺。 “我們的人數越來越少?!甭佑暗?,“但活下來的都是精英?!?/br> 無與倫比的殺戮技巧、強韌無比的身軀,那哪里還是人,分明就是一群野獸,不懂何為禮儀,不懂何為孝悌,不懂什么是愛,只懂得冷漠、猜忌、廝殺。 “我雖然活了下來,但卻不是里面最強的?!甭佑暗吐暤?,“所以我很絕望,因為不夠強,意味著我活不到最后,總有一天,我會被最強的那個人殺掉 ?!?/br> 掠影不是最強的,但是他卻是最狡猾的,十頭兇悍無比的野獸,最后廝殺到只剩兩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但這已經是極限了,他那時候只有十歲,而對方卻已經十六歲了,而且人高馬大,滿面紅光,哪像掠影,因為缺少吃的,臉色蒼白,又瘦又小。 “后來我才知道,那家伙是吃人的?!甭佑袄淠卣f,“被他殺掉的伙伴,全都都進了他的肚子里?!?/br> 掠影雖然也心狠手辣,但是他無論如何都吃不下人rou。于是一邊吃rou,一邊啃草,且不論殺人技術如何,光是體能上兩人便已經天差地中輥。而對方又很有耐心,他隱忍到冬天才出手。那個荒僻的地方,一到冬天就找不到吃的,掠影餓到半死,四處逃竄,對方卻開始行獵,若被抓住,掠影便是他過冬的干糧。 若無意外,這個冬天便是掠影的死期。 “可活下來的人偏偏是我?!甭佑白猿耙恍?,“你知道為什么嗎?” 那場捕殺不同往日,是有觀眾的?;筐B他們的畫皮師宗主親自到場,身后隨著數十名衣冠楚楚的畫皮師,他們信步閑庭,他們笑語連珠,他們看著掠影二人的眼神,就像打量兩只上好的斗雞。而掠影的對手也的確像只斗雞,雄赳赳氣昂昂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恨不得脫光衣服,讓諸位貴人看看自己身上上好的肌rou。而掠影受了重傷,蜷縮在他腳下,嘴角隱著一絲嘲諷,看著這幅丑惡的畫面。 對手的砍柴斧高高舉起。 他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 可是血光四濺,倒下的人卻不是他。 宗主一腳踢開對手的尸體,然后伸手將掠影提起,甚至用昂貴的絲綢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血泥,露出隱藏在下面的容貌來,那一刻,掠影竟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驚懼。 “我長得很像鳳血歌?!甭佑白猿暗匦α似饋?,“ 這是我活下來的理由?!?/br> 奇貨可居,畫皮師宗主將他收做義子,可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就飛上枝頭成了鳳凰。宗主一共有十名義子,但是每過幾年便要換張新面孔,掠影這才知道原來他的義子也不過是消耗品,他們為宗主出生入死,換得一時榮華富貴,但是一旦出了什么事,宗主便會輕而易舉地拋棄他們,另選新人收入麾下。 “我被宗主收為義子之后,才開始真正學藝?!甭佑靶Φ?,“我十歲入他門下,十三歲時他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教我,于是賜我名為饕餮之云邪,而從那日起,我終日以面具示人,從不在人前輕易摘下青銅獸面?!?/br> 與面具一同交到他手里的,還有一個女孩子的畫像,他們告訴他,畫中人叫做花艷骨,是鳳血歌最為疼惜的弟子,也是他日后要接近的對象。掠影捧著畫像,眼中盡是茫然,他在宗主手底下學的全是殺人的技巧,他知道怎樣用一根頭發置人于死地,也知道怎樣用大刀折磨人七天不死,卻不知道該如何接近一個小女孩。 “若宗主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你就是我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甭佑熬従弻⒒ㄆG骨抱在懷里,輕輕地說,“宗主把我從人變成一頭野獸,你把我從野獸變成一個人?!?/br> 宗主每日給掠影兩個時辰的時間獨處,這段時間內,他不需要出任何任務,只需要在一個無人的小屋里,獨自閱覽有關花艷骨的一切資料。那真是掠影一生中最彌足珍貴的時光,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他身上是干干凈凈的,沒有傷口和血腥;只有這個時候,他可以摘下臉上的面具,現出真正的自己;也只有這個時候,他不需要面對世間爾虞我詐,陪伴他的只有一碗香噴噴的紅燒rou,還有卷宗上的小女孩。 “你不認識我,但我支階段小就認識你?!甭佑捌届o的聲音里藏著溫情脈脈,“宗主收買了宮廷畫師,第天你的畫像都會送到我的手上,鳳血歌和寒光看著你長大,我也是……獨自一人,在很遠的地方,看著你長大?!?/br> 宗主一定沒有料到,他尚未接近花艷骨,花艷骨反成他心中圣地。更料不到原本只需要食物便能喂飽的野獸,忽然之間心生欲念,便從野獸變成了人。 “從我十三歲開始,我就想要得到你?!甭佑暗难凵裼纳钊缣?,“紅燒rou能填飽我的肚子,你能填飽我的心,故而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我沒有騙你,其實我要的并不多?!?/br> “那你為什么對師父和大師兄出手?”花艷骨悶聲道,“你又為什么對我下那么重的狠手……日求三餐,夜求一宿,這些我明明已經給了你?!?/br> “是,你已經給我了?!甭佑罢f,“但你會一輩子給我么?” 過往的經歷,讓掠影始終處在一種朝夕不保的狀態,他疑心重,擅猜忌,性孤僻,喜黑暗,始終不敢想念有人會愛他,更不想念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對他好,可是花艷骨真的對他很好,給他吃給他喝,逢年過節還有禮物,他吻她的時候,她甚至會心跳如鼓……這一切都讓掠影覺得,他是被愛著的。而像他這樣的人,一旦感覺到自己是真的被愛著的,就對不肯松手。 “我傷你那一掌,并不會要你的命?!甭佑鞍醋』ㄆG骨的肩,讓她轉過身來看著自己,“那是我在宗門學的一門內武術,中者看似心脈斷絕,其實是假死。鳳血歌若是將你下葬,我自會去將棺木偷出,然后帶著你遠走高飛,而他若是用情蠱救你,我便會利用這個機會伏擊他,然后取代他的身份,來到你身邊。無論他選哪一種,我們都一輩子在一起,再也不分開?!?/br> “這樣的一輩子,我要不起?!被ㄆG骨苦笑道:“你若這么做了,我一生都不會原諒你?!?/br> “那就不原諒好了?!甭佑白牧俗幕ㄆG骨的臉頰,“愛著我,恨著我,心里只有我,這樣很好?!?/br> 花艷骨眼中流露出恐懼,掠影卻平靜地笑了起來。 他的確愛慕著花艷骨。 只是他愛人的方式,充滿晦暗與血腥罷了。 過往的經歷讓掠影養成了一個習慣,但凡他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牢牢地抓在手里,然后立即吞下去,如若不然,便會被人搶走,譬如紅燒rou,譬如花艷骨。 宗門想要利用她,然后殺死她,他就背叛宗門,親手將之推進地獄。 鳳血歌想要將她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他就折斷那雙羽翼,將之關進牢籠。 現在,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他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