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你一會兒說他正常,一會兒說他不正常,到底正常不正常???”蕭朗被凌漠說暈了。 “精神正常、心理不正常?!绷枘f,“精神和心理是兩碼事,心理不正常導致的犯罪,是有意識的、主動的,是應該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br> “通過這些資料,可以判斷杜舍是在一兩年前就有準備地偽裝成一個精神病人嗎?”蕭望說。 “證據效力確實弱了一點,但是這份精神病鑒定也不夠完善?!绷枘f,“很多疑點沒有排除,就做出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結論,有失公允?!?/br> “你看,你看,剛還說我不講法治,你現在也不講法治?!笔捓收f,“你說,一個非法采集來的‘證據’怎么能和有法律效力的‘精神病學鑒定’比???” “確實,鑒定意見是法定的證據類型,而董樂搜集、整理的這些都不能算?!绷枘f,“但是,即便是法定的證據類型,它也畢竟只是‘意見’,而不是‘結論’。對于‘意見’,一旦受到質疑,就應該爭取做到‘釋疑’,這是執法人員應該做的。如果沒有做到,那才是不講法治。就拿這一份精神病學鑒定來說,杜舍作案可以為母‘報仇’,這就是有明確的社會功利性,這本就是最大的疑點。我說過,精神病人作案的最大特征應該是沒有社會功利性,而有社會功利性的作案就不應該認為是精神病人作案。李玫瑾教授也曾說過,我們的刑法里,‘司法精神病學鑒定’應該改為‘刑事責任能力鑒定’,因為司法鑒定的關鍵不在于這個人是不是有病,而是他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F在我們的司法精神病學鑒定就存在很大的問題,鑒定人一般都是‘有鑒定資質’的精神科醫生,鑒定的手段一般就是面晤。他們可能更關注于‘病’,而不去考慮社會功利性。如果有人精心偽裝,完全是有可能逃脫法網的。還有,當鑒定人面對資料的矛盾之時,比如面晤的結果是還比較正常,但是送檢的資料顯示他有病,很多鑒定人甚至會選擇用‘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折中方法來下達意見。這就無法體現法律的公正了?!?/br> “那你也只是質疑啊,你也沒有依據證明杜舍是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笔捓实?。 “是,我的意思是說,對于影響判決的關鍵證據,是必須反復論證的?!绷枘f,“然而這個案子并沒有。有些檢察官和法官認為,自己要對案件負責,所以能不殺就不殺,即便錯了,也不至于牽涉人命,責任就沒有那么大。但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不充分論證的后果,不僅僅是正義沒有得到伸張,反而刺激有危險心結的人犯了更多的案子,連累了更多無辜的群眾?!?/br> “所以唐老師也和你是一樣的意見嗎?”蕭望看著凌漠的眼睛,問道。 凌漠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說:“我在跟著老師學習的時候,總是聽他強調精神病學鑒定、心理分析的一些理論?,F在想起來,才知道老師之所以強調我剛才說的那些,可能都是源于此案?!?/br> “哦,這第三個文件夾里,都是案件卷宗呢?!背套幽蜷_了第三個名為“file”的文件夾,說,“有杜舍他媽殺人的案件卷宗,還有董樂殺人的案件卷宗?!?/br> “葉鳳媛故意殺人案,我們之前已經聽姥爺詳細地說過了,所以我們還是來看看董樂故意殺人案的卷宗吧?!绷枘f。 隨著一張張卷宗頁翻拍照片呈現在大屏幕上,董樂故意殺人案的具體情節、調查經過和審判結果逐漸清晰了起來。 1994年8月,杜舍因故意殺人罪,但因限制刑事責任能力而被南安市中級人民法院減輕判處無期徒刑,并強制精神病治療。當時因為南安市監獄關于強制精神病治療的條件有限,省司法廳決定協調押解杜舍赴東北的金寧監獄進行服刑并強制治療。 畢竟此案涉及守夜者組織,在公安部的協調之下,省司法廳將此次押解任務以機密件的形式抄送給守夜者組織一份。當然,這種級別的機密件,也僅僅在守夜者組織高層——傅元曼和蕭聞天之間可以傳閱。 雖然僅僅押送一名犯人轉移,不足以興師動眾,但是傅元曼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在傅元曼的爭取下,蕭聞天和朱力山作為守夜者組織的派員,協助司法部門完成此次押送任務。 因為路途遙遠,為防不測,司法部門決定選用三名精干力量,乘坐飛機押解杜舍。確實,飛機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應該是最安全的押解方式了。為了防止引起恐慌,或者給杜舍制造混亂逃脫的機會,本次押運屬秘密押解。 雖然此次行動全程保密,又有五名押解人員,整個押解過程也就幾個小時,看起來并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是,事實證明,最終還是出現了問題,而且是大問題。 押解行動開始是很順利的。雖然在當時飛機安檢不如現在這么嚴格,但是想帶什么危險物品上飛機還是很難的,而且是高空飛行,所以在整個飛行過程中應該不會出現什么問題。下了飛機,就有司法系統的接應人員??墒?,偏偏在這飛行的兩個小時中卻出現了問題。 當時,為了進一步保證安全,選擇的是一班晚班飛機。晚班飛機乘客人少,只有一百人不到。飛機滑行、起飛、進入預定航道,一切都是那么順利和自然。一直繃緊了神經的蕭聞天在此刻,算是徹底放松下來了。畢竟是晚上,飛行一個多小時后,他在身邊的朱力山的鼾聲中也感受到了困意,意識開始模糊了起來。 “先生,請問喝點什么?”模模糊糊中,空姐的小聲詢問在蕭聞天前排附近傳了過來。 “熱橙汁?!笔嵌派岬穆曇?。 一切都還是顯得那么正常,蕭聞天這樣對自己說。 “??!”突然之間,杜舍尖叫了一聲,讓蕭聞天瞬間清醒了過來,他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受到座位間空間狹小的影響,他還不能站直身子。 原來,不知道為什么,空姐的一杯熱橙汁直接灑在了杜舍的手上和身上,還能看得見從杜舍手臂上、腿上升起的水汽。 “??!”杜舍哀號了起來。 確實,一杯熱橙汁不算什么。但是,這個時候的杜舍,因為作案后用煙頭燙傷了手臂,而且后來還感染了,所以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這一杯熱橙汁直接澆到了手臂上,那種痛覺可想而知。 空姐已經慌了,不僅連聲道歉,而且還找來了濕巾給他擦拭。正常皮膚擦一下也沒事,但是杜舍手臂上那未愈的舊傷被這么一擦,又掉了一塊新長出來的皮膚。杜舍加重了他的哀號。此時,前艙的乘務長也聞聲趕來,不停地道歉。 “要清洗傷口,防止再次感染。你們帶他去清洗,我來找藥?!奔毿牡膶ほE者朱力山說。畢竟是醫學生出身,他還隨身帶了藥。 “我去吧?!笔捖勌煺f。 “不,按規矩,得我去?!彼痉ú块T的押解員說道。 “飛機遇到氣流顛簸,請各位坐回座位,并系好安全帶?!背藙臻L說道。 此時,恰好遇到了氣流顛簸,乘務長揮手讓其他看熱鬧的人坐好。 蕭聞天想了想,這事情雖然是意外,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他點了點頭,重新坐回了座位。 可是,意外卻接二連三地發生。 當押解員帶著杜舍剛剛離開座位,整個機艙內的燈光全部熄滅了。 蕭聞天又想騰的一下站起身,但卻被安全帶勒得腰疼。他解開安全帶,站起身來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畢竟是晚班航班,所以照明全部熄滅后,機艙內就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了。 所以,隨著蕭聞天的喊聲,整個機艙內開始鼓噪起來。而且,飛機正在顛簸,這讓飛機里的人們覺得更加恐怖。 “不要慌張,不要慌張,機長說了我們的飛機是正常飛行的?!背藙臻L的聲音還在中艙,顯然她們還沒有來得及回到前艙,“請大家坐回自己的位置,系好安全帶。我們馬上就開始檢查我們的照明系統,請不要擔心?!?/br> “楊茜,快去看一下fap(5)?!背藙臻L小聲地對剛才惹禍的乘務員說,“然后讓機長查看一下是怎么回事?!?/br> “我去看看?!笔捖勌焯筋^去看前艙,但經濟艙和頭等艙之間的簾子拉上了,而且機艙內一片漆黑,只能隱約看到人影綽綽。 “先生,請您坐好,并系好安全帶。我們來檢查就可以了,您不用擔心?!背藙臻L阻擋住蕭聞天要走出座位的想法,然后轉身向前艙走去。 飛機又劇烈顛簸了幾下,朱力山拉了拉蕭聞天,說:“沒事,別急?!?/br> 果然,沒過兩分鐘,機艙內的照明恢復了一下,但又瞬間熄滅了。 “各位乘客您好,請您不用擔心,飛機的照明系統出現了小故障,我們正在嘗試修復?!睆V播里出現了乘務長鎮定的聲音,“照明故障并不會影響我們的飛行,但飛機遇到氣流正在顛簸,請您坐回座位,并系好安全帶,衛生間的乘客請您抓好扶手?!?/br> 飛機的照明一會兒亮,一會兒滅,正在閃爍著。 “這么多意外都集合在一起,我有點心慌?!笔捖勌熳⒉话驳貙ι磉叺闹炝ι秸f。 突然間,那個名叫楊茜的空姐尖叫了一聲:“??!血!血!” 4 這一回,就是安全帶也拴不住蕭聞天了。他一個箭步沖到了聲音傳來的方向——飛機前艙??墒?,由于這一突發變故,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乘客們已經紛紛起身,圍在了前艙。蕭聞天費勁地撥開人群,擠到了前艙。 前艙里,飛機fap面板后面的一根電線似乎斷了,副機長正蹲在地上,試圖修復這一根斷裂的電線,但此時已經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因為接觸不良,飛機里的燈光閃爍著。 在閃爍的燈光中,蕭聞天發現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衛生間門口的地面上。原來,從衛生間門的下縫里向外溢出了殷紅的血液。 無論是空姐,還是乘客,在這種燈光閃爍、飛機顛簸的環境下,都已經忘記了危險,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地板上逐漸增多的血跡。 杜舍自殺了! 這是蕭聞天大腦里浮現出的唯一可能性。 “開門!開門!”蕭聞天使勁推了一下門,紋絲不動。他歇斯底里似的捶著門,“杜舍,開門,開門!” “蕭警官,你這是怎么了?”剛才說要陪同杜舍去衛生間的司法押解員此時也擠進了前艙,問道。 “你怎么在這兒?杜舍人呢?人呢?”蕭聞天乍一看見這個押解員,氣不打一處來,瘋狂地推搡著他。 “你這是干嗎???你干嗎???!”押解員一把把蕭聞天推開,指著中艙,說,“他不是在那兒嗎?!” 此時頭等艙的隔離簾已經被乘客拉開了,伴隨著燈光的閃爍,蕭聞天真真切切地看見了坐在中艙自己座位上的杜舍。他垂著頭,一臉鎮定,根本就不關心前艙發生了什么事情,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蕭聞天此時需要一個腦筋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所以有點蒙。 “他剛才在哪兒?”蕭聞天似乎又要懷疑杜舍繼續殺人了。 “一直在后艙衛生間,沒有離開我的視線?!毖航鈫T說。 蕭聞天更蒙了。 而此時,被血跡嚇蒙了的楊茜已經回過神來,她哆哆嗦嗦地用鑰匙從外面打開了前艙衛生間的門。開門的那一刻,她立刻把兩只眼睛閉得緊緊的。 “??!”幾乎是同時,所有前艙的乘務員和乘客都尖聲驚叫了起來。 蕭聞天回頭一看,衛生間里一片血腥。僅僅是一瞥,機艙內再次黑暗了下來。 但就是那么一瞥,蕭聞天看到,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暈倒在了血泊之中,整個衛生間遍地血腥。 “用手電筒?!笔捖勌鞂战愫暗?,然后對中艙喊道,“老朱,老朱快來?!?/br> 在乘務長手電筒的照射下,蕭聞天和朱力山蹲在衛生間門口檢查孕婦的傷勢,背后都是擠過來圍觀的乘客。 一把刀斜斜地刺進了孕婦的左胸,此時她已經沒有了意識。 “還有生命體征?!敝炝ι讲林~頭上的汗珠說,“但看刀的位置,應該正好刺進了胸腔傷到了主動脈。這失血量,難了?!?/br> “有辦法止血嗎?還有二十分鐘才能降落?!笔捖勌炜粗鹊膽K狀,“能不能爭取一點時間,這是兩條人命??!” “沒辦法啊,刀不能拔,傷口在深處,沒法止血啊?!敝炝ι秸f,“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不要動她?!?/br> “自殺嗎?”蕭聞天問朱力山。 “這……這看不出來啊。但……但應該是吧,不然在封閉的衛生間里,怎么行兇殺人???”朱力山說,“兇器是一塊鋒利的鐵片,不知道是怎么帶上飛機的?!?/br>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蕭聞天推了一把擠在自己身后的人,惱火地說,“機長在哪里?” “機長在駕駛艙,準備降落了?!背藙臻L說。 蕭聞天暗罵了一句,押解個犯人,結果還碰上一個命案。他把乘務長拉到一邊,小聲囑咐:“你告訴機長,讓他通知地面,警方需要第一時間勘查現場,120救護車也必須在停機位等候。還有,這幾十個乘客,需要全部扣留?!?/br> “這……”乘務長有些遲疑。 “聽我的,我是公安部的?!笔捖勌斐鍪玖俗约旱淖C件,看著乘務長的眼睛點了點頭,像是給她信心。 飛機安全降落了。公安和司法的幾輛警車閃著藍紅相間的警燈,救護車閃著藍色的警燈,擺渡車閃著黃色的警燈,都已經全部到位。 很快,在照明車的輔助之下,警察對客機前艙開始進行現場勘查。但是,也是很快,就傳來了悲慘的消息:受傷的孕婦,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因失血過多而去世。她肚子里只有五個月大的胎兒,也隨之殞命。 在接聽電話的時候,蕭聞天還能聽見等在機場準備迎接自己妻子的丈夫的痛哭聲:“為什么??!這都是為什么??!是誰殺了她!是誰不讓我們團聚?我還特地買了頭等艙,你們頭等艙就是這樣對待乘客的嗎?” 丈夫雖然語無倫次,但是也提供了有效的信息:一是孕婦就座的位置是頭等艙;二是孕婦是坐飛機來和丈夫團聚的,并不存在自殺的動機。 當然,朱力山現場勘查的結果也能反映出這是一起兇殺案件。飛機照明控制面板的電線,是被人為破壞的,而不是老化破損?,F場衛生間內壁上,有膠的痕跡,還有棉線線頭。朱力山分析,是有人破壞了照明系統,讓人對衛生間內的情況看不清楚。而衛生間內,隱藏了一個可以射出鐵片的裝置,觸發機關是用棉線連接在衛生間門鎖的旋鈕上。一旦有人進入衛生間后,在里面轉動旋鈕鎖門,鐵片就會被射出去。 不過,在事情發生后,兇手在沒有光線、現場混亂的時候,在衛生間門打開后,趁亂拿走了裝置。 蕭聞天想起,在他蹲在衛生間門口的時候,確實有人在擠他,可是他并沒有回頭去看看那人長什么樣子。 “那就是蓄意殺人了,而且兇手就在這架飛機上?!笔捖勌旌V定地說,“調查情況呢?” “沒有情況,死者是一個人坐飛機來沈陽的?!碑數氐拿窬f,“不認識飛機上的任何一個人?!?/br> 蕭聞天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杜舍被熱橙汁燙到,準備去衛生間清洗的景象。 “難道是那個叫作楊茜的空姐有問題?”蕭聞天猜測道。 “不要緊,我發現斷掉的電線上,有血?!敝炝ι綋P了揚手中的物證袋,說,“我們可以用dna技術,如熙是國內一流的檢驗師,讓她去檢驗一下就好了?!?/br> “可是,現場那么多血,這會不會是污染的?”蕭聞天問道。 “這是現場提取的唯一物證了?!敝炝ι秸f,“我們就祈禱那不是死者的血,而是兇手破壞電線時,被銅絲刺傷而留下的吧!” 可是,在dna被送往南安進行檢驗的同時,蕭聞天這邊又傳來了不好的消息。經過機場的清點,乘務組人員和乘客總數少了一個人。 也就是說,在乘客們被擺渡車送到機場的時候,有個人趁亂逃離了。 還好,飛機不是那個時候的火車,通過身份核對,這個不打自跑的人叫李啟樂。他的身份信息被輸入那個時候還不完善的身份系統查詢后,是真實的身份,但是沒有任何資料,甚至連照片都沒有。這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