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蘇棠看著他,看著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卻身姿修長,彬彬有禮。一身的白衣,墨發半披半散在身后,發髻一根玉簪,墜下兩根白色發帶,風流俊雅。 唇角更是微彎著,始終帶著一抹笑。 只是那雙眉眼…… 蘇棠一怔,那雙眸微挑,有幾分媚意,竟有些像郁殊。只是一雙劍眉,為他添了沉穩周正,不似郁殊那般張揚放肆。 “這位公子……” “在下梁憶抒?!蹦凶庸笆中卸Y道。 梁憶抒? 蘇棠皺眉,可看著眼前人,她突然道:“昨日是你跟蹤的我?”這種感覺很是相像。 梁憶抒仍淡雅笑著:“正是在下,若給蘇姑娘帶去不適,在下便先賠個不是?!?/br> 蘇棠再未多言,只道:“你來找我,有何事?” “和靖成王郁殊有關?!绷簯浭泐D了下,“他不肯見我,在下也只好出此下策,來找蘇姑娘了?!?/br> “你究竟是何人?” 梁憶抒沉吟片刻:“若論起來,我大抵算是他的……弟弟?!?/br> “什么?”蘇棠詫異,她從不知郁殊竟還有個弟弟。 梁憶抒笑意斂了幾分,而后徐徐道:“家母臨終才告知的,我此番入京,也并非攀龍附鳳,只是想完成家母遺志?!?/br> “遺志?” 梁憶抒眼中似是追憶:“家母曾將郁殊拋在京城……” 蘇棠安靜聽著郁殊的過往。 郁母那時被追查,帶著孩子根本無法逃出京城。 所以,她將郁殊棄在了京郊。 幼時被拋棄,郁殊一人孤苦伶仃長于破廟之中,受盡寒苦。 后來,郁母在他鄉遇見了梁憶抒的父親,與梁父相處時日長了,便喜結連理,生了梁憶抒。 憶抒,憶殊。 細細說來,不過三言兩語,可年幼的孩子在這十余年中遭受什么,誰又真的知曉? 蘇棠怔怔立在原處,郁殊近乎自厭的毀自己的身子,曾萬般嫌惡對她說:他本就是污濁穢地的野狗,還有被屈辱的過往…… “我無法替他決定,他是否該見你?!碧K棠看著梁憶抒,她沒經歷過郁殊的苦痛,也做不出替人原諒這種荒唐事來。 梁憶抒了然,安靜笑了笑,剛要開口說些什么,便見一輛馬車朝這邊疾馳而來,伸手護著蘇棠躲到道邊,方才道:“在下前來,并非奢求他的原諒,而是家母讓我來……” 他的話并沒說完,便被打斷。 “棠棠?!庇羰鈴鸟R車下來,本涼薄的目光在看見梁憶抒碰蘇棠手臂的手時,添了幾分怒火,大步走到蘇棠身旁,將多余的手扇去,順手解下大氅披在她肩頭,“都臘月中了,還穿的這么單???” 說著,他攥著她的手便欲離開。 梁憶抒忙跟了兩步:“郁……王爺!” 郁殊卻充耳不聞,帶著蘇棠上了馬車,馬匹低低嘶鳴一聲,越過梁憶抒飛快朝京郊小院駛去。 蘇棠看著他。 郁殊罕有的靜默不語,只是攥著她的手始終未松,指尖冰涼。 蘇棠看了眼身上的大氅,一陣陣的松香,垂眸任他攥著。 直到到了小院,進了屋子,郁殊很是順手朝爐火中添了幾塊柴,方才回頭看著蘇棠:“棠棠,往后不要在街上同陌生男子來往?!?/br> 蘇棠不解:“嗯?” 郁殊道:“你須得記得,這天下男子,沒一個好東西?!?/br> “……”蘇棠凝滯片刻,復雜問道,“你不是男子?” 郁殊頓了下:“我往日對你做的那些混賬事,也算不得好,”話落卻又道,“你安心,往后定不會了?!?/br> 蘇棠安靜看著郁殊,見他始終沒有絲毫異樣,心底無奈輕嘆,卻也沒有多問。 這日,郁殊再未出這個院子。 夜色漸沉。 蘇棠今日跑了幾處鋪子,很快便宿下了。 可半夢半醒之間,她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停在她的床榻邊,而后坐在了腳踏上。 “棠棠?!痹S久,溫柔低啞的聲音傳來。 蘇棠緩緩睜眼,便看見一人穿著茶白色的衣裳,坐在床榻旁,眉目如毒罌粟般在夜色里張揚著媚色,只是此刻那雙眸里一片黑暗。 “阿郁?”蘇棠聲音仍帶著初醒的悶啞,卻盡是詫異。 郁殊有時性情不穩,卻很少會如此裝扮了,今夜竟是這段時日以來的第一次。 “嗯?!庇羰廨p輕應著,伸手抓過她的手,攥在手心方道,“睡不著?!?/br> 蘇棠看著他。 “棠棠,你也會離開我嗎?”郁殊柔聲問,可抓著她的手卻不覺用力。 蘇棠一怔,張了張嘴卻不知該應些什么。 莫名的茫然與惶恐。 茫然于她不知自己對郁殊的感覺,惶恐于她怕一旦生了得到的心,便會貪得無厭,重蹈覆轍。 “你不可以放棄我,”郁殊攥著她越發的緊,“棠棠,我只有你了?!?/br> “所有人都以為我不記得,可我曾親眼目睹他命人殺了她一家,滿院的血,”郁殊聲音越發的陰冷,手中的力道逐漸增大,“她帶著我跑了出來,她說永遠不會拋棄我,卻食言了……” “郁殊,郁殊!”蘇棠輕喚著他。 郁殊猛地回神,手中忙松了些,揉了揉她的手背:“攥疼你了?” 蘇棠搖搖頭,良久問道:“是誰?” 郁殊仍揉著她的手,聲音平靜下來:“大抵是我該叫一聲‘爹娘’的人吧?!?/br> 蘇棠怔愣,呆呆看著他,半晌手背翻轉過來,緊緊抓著郁殊的手。 郁殊一愣,看了她握著他的手一眼,而后彎唇笑了出來:“沒事了?!?/br> …… “梁某不日離去,盼申時三刻在城郊遙橋,能見蘇姑娘一面,有事相告。憶抒敬上?!?/br> 十五這日,蘇棠正在餛飩鋪子,不一會兒小七便偷溜到她身邊,給了她一個字條,字跡清雅,倒是如其人。 她將字條放入袖口,心中卻一陣糾結。 如今臘月,天暗的早,申時,天色已有些昏暗。 蘇棠最終還是走了出去。 待到她到達遙橋時,梁憶抒早已在那兒等著,仍舊穿著一襲白衣,在暗色中很是顯眼。 蘇棠走上前去:“梁公子?!?/br> 梁憶抒轉頭,作了一揖方才笑道:“蘇姑娘喚我憶抒便好?!?/br> 蘇棠看著梁憶抒的眸,不覺怔了下,而后才反應過來:“還是喚梁公子吧,”她不自在的笑笑,“不知梁公子喚我前來有何事?” 梁憶抒并未再就稱謂多言,沉吟片刻方才從袖中拿出一疊文書,只是很是陳舊了,早已泛黃。 蘇棠不解。 “這是家母入京的路引,”梁憶抒解釋道,“家母幾乎每年都要入京一次,直到……聽聞攝政王扶新帝、把朝綱后,再未出過那座小城?!?/br> “家母曾尋過郁殊的,只是未能尋到?!绷簯浭泐D了下,“還求蘇姑娘能告知他,此番入京,并非我代家母求得原諒,錯便是錯,此生無法彌補。在下入京,只是承家母遺志想他知道,他有親人,他亦并非不被人所愛?!?/br> 蘇棠看著手中的路引,看著眼前人的眉眼。 眼尾微揚的弧度,像極了郁殊。 “他亦并非不被人所愛”。 蘇棠想到郁殊,只覺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這種感覺……像極了當初在教坊司初初見到郁殊時的那一眼。 從來都與這張臉無關。 “蘇姑娘?”梁憶抒不解。 蘇棠猛地回神,仍看著那雙眸,雙目亮閃閃的,好久攥緊了手里的路引,輕輕頷首道:“好?!?/br> …… 郁殊怔怔站在遙橋旁的樹下,看著不遠處的男女。 蘇棠是個“膚淺”的。 當初在教坊司第一次見到他時,便被他的臉吸引;在固永鎮自傷眼睛時,她看著他臉上的疤滿眼的惋惜;她還討厭他身上那些丑陋的傷疤…… 如今,終于出現一個和他長得幾分像的,沒有傷疤的男子,清雅如玉又有少年意氣,所以,她才會那樣看著那個男子…… 用她初次看見他時亮晶晶的目光,看著那個叫梁憶抒的男人。 可他又能做什么? 他能對她如何? 若真的將她囚禁,只怕先瘋的是他。 他只能裝作不知,轉身離去。 …… 蘇棠回到院落時,天色已經大暗,頭頂孤月無星,遠處卻又燈光點點,帶著寒冬的蕭瑟,卻又有京城的繁華。 打開院門,蘇棠腳步忍不住頓了頓,以往這個時辰,郁殊早已或在屋里、或在院中等著,可今日,小小的院落空蕩蕩的。 蘇棠垂眸,揮去多余的心思,推開屋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