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固然他知道,云禎其實是懼怕那不可知的未來,那個他御駕親征失蹤的未來,因此他才無論如何都要抹掉這戰爭的征兆。 他是為了朕。他知道。 他的吉祥兒一直有著這樣輕賤生命的念頭,可以隨口要殉葬,可以毫不愛惜,時常貪歡苦短,隨心所欲,仿佛有了今朝就沒了明日,所以一旦要,就要痛快了,陪著他也只念著他開心舒服,走的時候卻這般干脆利落毫無牽掛。 他早早意識到了他這看輕自己的苗頭,他卻沒有重視,沒有好好替他扳正了。 忘了他父母早逝,沒有長輩教導,兩世沒有遇上珍惜過他的人。沒有人告訴他,這世上有人愛他重他,教他不許輕棄浪擲了。 沒有人告訴他,這世上有人愛重他逾于一切,他行險會擔驚受怕,他受傷會心疼,他生病會難過,他若死……也相隨。 沒有誰能比他更重要,沒有什么能比活著更好。 他咬牙切齒地想:等這次找回來了,非要教到他一輩子都不能忘記這個道理才行。 第142章 素問 “颼!” 利箭穿過北楔男子的左眼,濺起了一絲血花,男子慘叫一聲,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滾落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兒不動了。 姬懷素騎在馬上,看著遠處那個玄甲少年,他穩穩地張弓搭箭,對準了他的眉心。 姬懷素苦笑著舉起了雙手示意投降。 從夜半追到正午,從大雨滂沱追到天氣放晴,他從來沒有逃得這樣狼狽過,嘗試過留一半的人留下來攔截他們,另外一隊人護送他先行。 結果他們太靈活而敏銳了,對方人少,意味著集結靈活,且明顯經過嚴格精心的長期團隊合作訓練,死亡,受傷,都不會影響他們的隊伍集結,始終牢牢團結在一起又讓他們能夠靈活地互相援助,反而損傷最少,陣型始終牢固而有效。攔截的隊伍反而撲了空,被他們輕松繞開繼續緊追不舍,大雨似乎也阻攔不了他們的腳步,他們的體力始終看不出懈怠的苗頭,反而牢牢盯著他們。 反而是他們的隊伍龐大而渙散,在漆黑的雨夜,被追趕和死亡威脅著的隊伍不斷地故意或者無意的走失走散,潰敗,到最后護著他的只剩下百人不到。 這百人卻仍然不停的被背后放來的冷箭給射下馬,一聲聲慘叫更是讓他們逃得飛快。 姬懷素終于轉頭揮手停止了逃跑,低聲和那北楔將軍說了幾句,轉頭舉起手來,示意投降。 云禎始終牢牢捏著弓,指揮他們將馬全部殺了,然后將姬懷素留在原地,后退一里,看著北楔的人都退后,才命人上前將姬懷素捆了起來,扔在馬上,立刻疾馳回程。 天上太陽開始有了熱度,照在原野上。 云禎帶著騎兵們又向南疾馳了數里路,實在馬乏人疲了,才找了水邊休息進食。 姬懷素被捆著扔在一旁,臉色蒼白,嘴唇干裂,有人粗暴地拿了水淋在他臉上,他嗆咳著喝了幾口,看向云禎,看云禎坐在那邊,有人在替他裹手臂上的傷,他忍不住關切問:“傷得厲害嗎?” 云禎置之不理,始終面不改色,等人撒了藥粉裹好傷,簡單喝了些水吃了點藥,問了下每個人的傷情,道:“這里還是北楔地盤,我們深入太多了,仍然不可掉以輕心,他們隨時可以聯系上人反撲過來,大家堅持一下,再修整一會兒就再次出發?!?/br> 姬懷素道:“放心吧,人都去圍王庭了,你們又殺了馬,一時半會不會抽得出人來追你們了,你大可以再歇一歇?!?/br> 云禎眸光冷冷掃過他一眼沒說話。 姬懷素苦笑道:“是我貪心,聽說你來了,實在沒忍住,其實先去將王庭攻下來更穩妥——不過,即便你把我擒下,王庭你們也援救不及了,雖說你有尚方寶劍,但無旨,你來不及調大軍援救的,王庭撐不過三日?!?/br> 云禎沒說話,看了看時間,繼續又翻身上馬,讓隊伍繼續前行。 返程比追擊要慢,尤其是馬疲人累的情況下,他們還帶著俘虜,看著太陽要落下了,前邊去了幾個人探路回來道:“侯爺,前邊穿過山谷,上了大路,很快就要到咱們邊城了,天要黑了,穿過谷不安全,可在谷口這里宿一晚上營,谷口坡上都可設崗哨,比較安全,附近也有水源?!?/br> 云禎點了點頭:“編好值班,輪流休息?!?/br> 火堆燃起,有人在煮粥,有人在放哨警戒,有人在迅速整理營地,人人沉默而有條不紊,姬懷素坐在一旁,聞著粥里有干蘑菇,有蛋香散發出來,他事實上也饑腸轆轆,忍不住上下吞了吞口水道:“我知道你有訓練私兵,但想不到你能如此用心訓練得這樣好……皇上難道真的一點未覺察?” 他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云禎訓練出這樣精英的隊伍,必然經過了層層艱苦訓練和選拔,又經歷過秘密的集訓,才能達到如此的配合無間。 云禎道:“他知道?!?/br> 姬懷素倒抽了一口冷氣,低聲道:“他果然全不疑你?” 云禎沒再理他,只閉著眼睛靠在巖壁上休息,姬懷素看他嘴唇發紅發裂,臉色也透著紅暈,忍不住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傷口疼得厲害嗎?你在發熱吧?” 云禎完全不回答。 不多時有護衛端著兩碗熱粥過來,將姬懷素手上的束縛解了,看著他吃完,又重新捆綁好,驅趕著他去解手,姬懷素倒算得上配合,都一一遵從了,等回來看到云禎仍然靠著壁在休息。 姬懷素有些擔心,一直盯著云禎閉著眼睛許久,看那粥都要涼了,才睜了眼,端了起來,勉強喝下了那碗粥。 姬懷素道:“吉祥兒,昨晚雨那么大,你不會是著涼了吧?你從前一著涼就喉嚨疼,什么都不肯吃?!?/br> 云禎道:“少說幾句吧,并不想聽你回憶過去?!?/br> 姬懷素微微一笑:“你到現在還是不信我嗎?你是在擔心王庭嗎?” 云禎道:“不會有人信你的?!?/br> 姬懷素道:“好吧,是我自作自受?!?/br> 云禎閉著眼睛,姬懷素看了看周圍的護衛很快都吃飽了換了四個人坐在他身旁,既是看守又是保衛,個個眼睛警醒,年輕力壯,明明經過這樣緊張戰斗疾馳的一日一夜,人人都還保持著極好的素質和狀態,便知云禎在訓練這些人身上不知下了多少心力,心下又微微一嘆,也閉上眼睛睡了起來。 待到半夜之時,云禎忽然睜開了眼睛,他聽到了一聲奇怪的聲音,似乎是什么樂器,似塤非塤,似笙非笙。 他忽然坐了起來:“警戒!拉馬過來!” 所有人都立刻躍了起來,訓練有素拔出武器,拉馬的拉馬,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列陣的列陣,最前邊放哨的護衛驚呼道:“是蛇!” 云禎頭皮一緊,喝道:“拿酒來,都拿上火把!雄黃粉找來!” 有護衛道:“昨晚扎營灑了許多,應該不會靠近營地才對?!?/br> 外邊護衛已經厲聲示警:“許多蛇!侯爺快逃!快上馬逃!” 慘叫聲起來,云禎臉色蒼白喝令:“谷里不好走馬,拉著馬,分散離開!” 悄無聲息中,所有人都看到了火光下,無數的蛇游走了進來,仿佛被什么東西驅趕進來,萬蛇游動,青色黑色的蛇昂著頭吐著信,仿佛靜靜流淌著的水,卻來勢洶洶,快如閃電。 云禎的雞皮疙瘩全起了來,轉頭看到姬懷素靠著石頭,臉上帶著微笑,他上前拉他起來:“你知道會有蛇是不是!” 姬懷素笑了下:“媧蛇族,自然是有善于驅使蛇的,我勸你和我站得近一些——我們和媧蛇族的人打交道,身上衣服都要時時浸洗驅蛇的草藥……” 他話沒說完,云禎已經拔刀割下了他的一大片衣衫,淋了烈酒上去,纏在火把上點燃,濃密的煙起了來,云禎拿起火把往道:“搜他身!” 姬懷素有些無語,那點憐惜柔情變成了哭笑不得。他很快被人扒了外袍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把身上帶著的香袋什么都拿了出來,遞給云禎道:“侯爺帶著!” 云禎卻拿刀挑開往那些蛇群里頭一撒,點了火把不斷驅趕蛇群,只見那些蛇果然避開了藥粉撒開的路上,云禎沉聲道:“沖出去開闊地,上馬沖出谷去,分散逃!” 他們一群人沿著那條藥撒開的路沖出去,又有幾個護衛被蛇竄了上來,匆忙拿著火把去燒,用刀不斷斬落蛇群,遠處時不時有人在喊,又有馬在嘶叫:“馬也被蛇咬了!” 有人拉了馬過來護著云禎上馬,云禎轉頭看到姬懷素道:“把他放我馬上!不要留在谷里,大家分散往開闊處跑!” 漆黑的夜里,似乎四處都有著蛇,云禎將他放在馬前,縱馬狂奔,山谷里不好走馬,他驅馬跑了一會兒,陸續開始有馬悲鳴著摔下去落在了蛇群里。 到處都是慌亂舉著火把亂燒亂斬的護衛,他們久經百戰,卻第一次遇到這樣邪門的蛇群,而黑暗之中,不知道會不會又會殺出敵人,這讓他們更有些慌亂起來。 云禎騎馬奔了出去一里地左右,看天色微微明,也不知道跑出去多少人,卻聽到自己騎著的馬也悲鳴了一聲,慢慢地伏下了身,他心知不妙,不知這馬是太累了還是適才被蛇咬過如今毒發了,剛要下馬,卻見姬懷素轉身忽然將他一撲,將他按在身下。 云禎吃了一驚,只見眼前一條蛇竄過,剛好一口咬到了姬懷素右臂上,他拔刀揮下,將那蛇斬落在地,蛇頭在地上卷曲,仍然張嘴吐信,十分驚悚。 他看了眼姬懷素,心情復雜,拔了根腰帶將他手臂靠上的地方扎緊,拉起他扯著看了下,四下無人,也不見那群毛骨悚然的蛇群了,谷里地形復雜四通八達,護衛們應該都在夜里四處失散了,他便拖著姬懷素,找了處隱蔽地方躲著,然后割開他的袖子,替他割開傷口放血。 姬懷素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倒還笑著對云禎道:“沒事的,天亮了,蛇并無靈智,都是靠藥物驅動的,藥力維持不久,就會自然離開,然后很快就會死。媧蛇族沒幾個人,他們也不敢現在來找你們的,你不必太擔心會有敵人——原本的打算是你們亂了我趁亂逃走,我身上帶著驅蛇的藥……但是看到你生著病,我心里憐惜……不想你折損在蛇群里……” 四下無人,云禎道:“你這時候賣好,是希望我能替你在皇上跟前說好話,為你留一條小命嗎?” 姬懷素苦笑:“這蛇毒……你覺得我還能見到皇上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總能信我一次了吧?” 云禎看他一眼,果然看他嘴唇泛起了青色,邊去摸他身上:“你身上帶有治蛇毒的毒藥吧?” 姬懷素道:“沒有,這蛇毒沒解藥,媧蛇族驅蛇人自己都怕,你看昨夜一個人都沒有,他們驅蛇時,自己的人也不敢出現的,只怕誤傷自己人,等這些蛇散去,有些能收回,有些散走,因為喂了藥的,很快就會死了?!?/br> 云禎倒是從自己身上掏了些藥瓶來,翻了翻,選了個,胡亂將里頭的藥丸塞到他嘴里:“我從君大夫那邊拿的解毒清熱的成藥,雖然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你看天吧?!?/br> 姬懷素被塞得滿滿一嘴,差點噎住,只好強行硬吞了下去。 云禎自言自語道:“這是不是就是皇上當年中的毒?!?/br> 姬懷素好容易吞了下去,道:“我猜應該是,否則皇上當時明明勝券在握,和談都談了,如何好好的會失蹤,我猜多半就是營地被蛇襲了,這驅蛇,也只能是在夜襲,又只能出其不意,堂堂正正交戰,是傷不到他的?!?/br> 云禎冷冷道:“你早就知道了吧,你故意不說?!?/br> 姬懷素苦笑:“我真是這次到了烏熊族住著,點兵才知道媧蛇族有這樣暗殺的人才的,你說是就是吧,反正你永遠不信我,不管你怎么說,能在你眼前死去,我心里是歡喜的?!?/br> 云禎冷笑了聲,姬懷素看著他:“我眼睛已經開始看不見了,你讓我多看看你吧,可以笑一笑嗎?像以前你對我一樣?!?/br> 云禎看了他一眼,冷冰冰道:“服下黃粱終后你不是看過了嗎?” 姬懷素閉了眼睛,失笑:“你真是要記恨我一輩子,我用這一輩子還你,你能原諒我了嗎?北楔……內亂成這樣,是沒辦法再侵略我朝了,無論我的手段,你再如何不齒,終究我達成你的心愿了?!?/br> “我閉上眼睛,再睜眼,會不會又能在下一世遇到你呢?” 云禎道:“想得美?!?/br> 姬懷素道:“我一直不明白你死前對我說的話,直到我重生后,我回想起來你說的最后一句話,越發不理解,你當時,就知道你會重生嗎?” 天色已大亮,云禎看他眼睛已失去了焦距,伸手揮了揮,似乎真的看不見了,雖然也知道他可惡,但看起來,似乎真的要死了,想想道:“因為和你那一世,已經是我重生過一次了?!?/br> 姬懷素臉上恍惚了一會兒:“已經……重生過了?” 云禎道:“是的,我以為你是難得的有才之人,便想著輔佐你當了儲君,把姬懷清趕走,然后你這樣聰明,興許能避免皇上再次戰場失蹤的命運,結果軍中我們根本插不進去手,皇上……他還是失蹤了?!?/br> 姬懷素忽然笑了起來,往事歷歷在目,清晰無比,他原本就是個極其聰明之人,已飛快貫通了所有:“原來如此……我懂了,所以,你還是選擇錯了?第一世是誰當了儲君?姬懷清?所以……朱絳……第一世你和朱絳在一起是不是?他負了你是不是?所以那個珠子,他也覺醒了記憶,他知道對不起你,才去戍邊……”他笑著咳嗽著,然后從嘴里吐了血出來。 云禎怔了下,拿了帕子擦了擦,漠然道:“不用那么激動?!?/br> 姬懷素呵呵笑了起來:“原來,他也負了你……第二世,我也負了你……難怪你誰都不信了……” 云禎道:“也不是,我信皇上?!?/br> 姬懷素眼睛里開始流出血來:“所以,我還能擁有下一世嗎?和你一起的下一世?” 云禎道:“不了,這一世,我要和皇上好好共白頭?!?/br> 他看了眼姬懷素開始七竅流血,心下微微有些憐憫:“你自己走吧?!?/br> 第143章 生死 姬冰原帶的搜索隊并沒有費多少時間便找到了和云禎一起失散的護衛。 得知他們俘虜了姬懷素,但夜宿山谷被蛇群圍攻失散的噩耗時,高信幾乎不敢去看姬冰原的臉色。 花了些時間趕到山谷,君大夫調配了些驅蛇的藥,朱絳、高信親自帶著前鋒部隊一路搜尋過去,正好堵上了媧蛇族的人手,輕而易舉殲滅了他們,又抓了俘虜,查問知道他們也才到,還沒有捉到昭信侯,才算略略安心,然后使人敲著鑼鼓,一路喊著雍朝大軍到,尋昭信侯等話語,往深谷一路搜進去,沿途零星看到中蛇毒僵硬死去的護衛。 終于聽到有人大喊:“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