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雨越來越大,注定了這是一個不平凡的夜。 傾盆大雨中,北楔王城也吹起了警告敵人來襲的號角聲,撕裂了最深沉的黎明。 王城城門已經被jian細打開了角門,一支部隊沖了進來,與守軍戰成一團。 長廣王收到通知就已第一時間趕到了城頭,然后就接到了北門有失的噩耗,云江寧沒猶豫太久:“城門你守著,給我百人,我去守北門?!?/br> 長廣王深深看了他一眼,揮手點了一隊兵給他,云江寧帶著就走,嫻熟而老練。 天已微微亮了些,雨仍然在下著,王城下密密麻麻圍滿了部族部隊,一眼望去,有數萬之眾,仍然還在慢慢集結中。 元釗趕過來的時候,長廣王正站在高高城頭往下看,對方已用箭射進來許多檄文,長廣王看到他臉色冰冷:“王上莫臨危城,還是回王宮安全?!?/br> 元釗道:“是什么人?”他已從城墻上撿起了一根箭上的折紙,慢慢打開。 長廣王瞥了他一眼,沒有阻止,元釗看著上頭寫著的那些胡言亂語,臉色慢慢變白,這上頭各種信口污蔑胡太后生性yin亂,早在先王在的時候就與長廣王私通,元釗根本不是先王親子。如今烏熊族、媧蛇族等六族聯合扶持正統,討伐偽帝。 元釗手微微發抖,長廣王冷哼了聲:“都這樣,若是我們敗了,這些就是真的,若是我們勝了,對方就是假的,現在,他們是叛軍?!?/br> 元釗深吸了一口氣,轉頭找著:“江寧呢?” 長廣王道:“北門被內jian打開了門,他帶人去堵那邊了?!?/br> 元釗失聲道:“北門被破了?” 長廣王嘲道:“鎮定些,王城歷經風雨,沒那么容易破,云江寧也沒那么沒用——他以最卑賤的軍奴胡兒之身,能得到昭信侯寵愛一力扶持,甚至派來我朝,自然不是個簡單的?!?/br> 元釗看著長廣王大大咧咧站在城墻上,坦然面對下邊的箭雨,身形雄偉,神情鎮定,忽然也感覺到了一絲豪情:“王城守住,孤當酬你們父子世代王爵?!?/br> 長廣王冷笑了聲:“王上倒不必急著許諾,今日之圍,尚且未可知,只怕我們都是亂臣賊子?!?/br> 元釗看著下邊密密麻麻站著的猶如螞蟻一般的士兵,微微覺得有些仿佛還在夢中,昨日他還才與生母鬧翻,發狠要摔死嬰兒,什么后路都沒有想過。 要不是江寧趕到,借機要挾長廣王還政,他還沒有想過這些,而這才一日,這就兵臨城下,他又不得不依仗著長廣王將這座王城守住。 還政——若是長廣王真的還政于他,他能守得住這座王城嗎?他微微有些茫然和恍惚,對自己產生了一些不自信。 忽然身后傳來了甲胃聲響和急促的腳步聲。 他轉頭看到云江寧身披甲胃帶著一隊士兵從下拾級而上,長刀拍打著腿上的甲胃,發出鏗然聲音,而他身上甲胃染滿了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但卻忽然給他帶來了一絲安定。 云江寧上前給他撫肩行了個禮:“拜見王上?!庇謱﹂L廣王道:“北門堵上了,進來的一千多人已大部分盡誅,部分散入王城內躲藏,到時候慢慢搜捕jian細罷了,幸好天降大雨,不然須得防他們在城里放火?!?/br> 長廣王道:“還真是天佑王庭了,這么久沒下雨,今夜下雨?!?/br> 但,雨總是要停的。 冒著淋漓的大雨,城墻上的守軍剛剛打退了一批進攻攀爬上來的前鋒士兵。 長廣王道:“城圍若是不解,遲早要破城,他們這是六部族全數壓上了,不死不休?!?/br> 云江寧道:“另外六族會來援嗎?” 長廣王漠然道:“不會,他們會大驚失色互相派使臣打探一番,然后商量出兵事宜,統帥事宜,等他們商量好集結好出兵之時,王城大概早就破了,單獨來的話,只會來一支被剿一支,不過是白白送死罷了?!?/br> 云江寧道:“請王上發王令,號召各族勤王,再告訴他們大雍朝皇帝已應王上之請,派雍兵救援,各部族有來勤王者,事后必當論功行賞?!?/br> 長廣王冷笑了聲:“雍朝大軍在哪里?” 云江寧對元釗躬身:“請王上蓋印?!眳s是從懷中掏出了一面羊皮絹帛國書,上面已寫好王庭被叛軍圍攻,請求大雍□□皇帝派兵救援的上書,只等著元釗用王印和王璽。 元釗深深看了他一眼,從懷中掏了枚玉章來,加蓋了王印,又道:“請長廣王用北楔國璽吧?!?/br> 長廣王笑了聲:“我道你們早就已去書,卻原來現在才要送,如今兵臨城下,誰出城送這個?就算拼死送到了,等大雍皇帝同意調兵,再派出將帥來,王城早已破了!” 云江寧面無表情道:“我去送?!?/br> 長廣王嘲道:“我倒是想看看你那位昭信侯,能調到多少兵——說白了,是你們也沒想到變亂生得如此快吧?你們本來的打算,是除掉我和胡太后,扶起元釗,沒想到變生肘側,沒想到內亂起了吧?如今可是騎虎難下了?” 云江寧冷冷道:“你現在有別的更好的選擇嗎?” 長廣王呵了聲,轉頭交代了下,不多時果然有人捧了國璽來,長廣王將國璽拋到了元釗手里:“王上,還政于你,國運如何,看你王道如何了?!?/br> 元釗拿起國璽,看了眼長廣王,并沒有猶豫,拿了起來不多時在那國書上用了璽,云江寧卷了起來,漠然道:“給我一百人,我突圍出去,我去大雍送國書,其余人去留部族分別送勤王令,這座王城,交給王上和父親了?!?/br> 長廣王聽到他的稱呼,臉上肌rou微微抖了抖,看云江寧后退幾步,行了禮,大步往城墻下行去。 長廣王不知為何,心里百感交集,揮手命城墻上的士兵道:“弓箭手、投石手就位!準備掩護突圍出城!” 投石機先啟動,將沉重的石頭投了出去,城墻下的士兵被這緊密的攻勢逼得后退,然后便是密集如蝗蟲的箭雨落了下去。 北邊城門打開,云江寧當頭帶著一支百人部隊沖鋒出去,驍勇無敵,仿佛斬破波浪的尖刀,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無堅不摧。 元釗看著那個無畏的背影漸漸沖遠,聽到身邊長廣王低低罵了句:“干!真他媽有當年老子的風采了?!?/br> 他轉眼看到元釗,冷笑了聲:“可惜不是效忠你我?!?/br> 第141章 國書 九邊都督府楊東甫收到云江寧浴血送過來的國書之時,是略微有些驚訝的。 但他也只是道:“北楔長廣王世子是嗎?我會讓人立刻送國書進京,至于什么時候派兵救援,得等王命下了?!?/br> 云江寧道:“北楔王庭危急,還請楊都督即刻先派兵出行到邊境上,一旦皇命到,即刻可出兵,末將愿前頭帶隊引路?!?/br> 楊東甫漫不經心道:“我朝調兵,豈能如此輕率?再說還未知是否是真,萬一謊報軍情,又或是旁敵挑撥離間,豈不是欺瞞圣上?我們且先派斥候去探,再來定奪?!?/br> 云江寧抬眼道:“既如此,還請楊都督將國書還來,我親自送上京城?!?/br> 楊東甫垂眸看到對方身上血跡斑斑,藍色眼眸寒光凌厲,不由心中一驚,心想此子狼視鷹顧,怕不是北楔誘我朝入彀之計,越發不敢相信,面上知道:“不必,如今天子使臣也正好在九邊,待我與欽差大臣商議過后,再拿主意,你且在都督府住下?!?/br> 問題是云侯爺去了烏熊族!也不知何時能返回,更不知是否被姬懷素給絆住了,云江寧道:“楊都督費心了,王庭危急,刻不容緩,還是末將將國書送上京吧?!?/br> 楊東甫身邊的軍師叱道:“你這蠻子好不知事!我朝自有法度軍制,豈是你想怎的就怎的?” 卻見都督府門口一人問道:“是長廣王世子云江寧?” 楊東甫抬眼看到是丁岱,心下一滯,卻見云江寧轉頭看了一眼,卻忽然雙膝跪下伏下身軀,大禮參拜。 此前明明還倨傲得像頭不通情理的狼,如今卻對一閹人如此大禮參拜?難道他覺得這個閹人才是他的救星? 楊東甫心里既不屑又譏誚,卻看到丁岱側身深深躬身,為身后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讓路。男子邁步進來,儀表俊偉,氣度高華,玄色袍上通體編繡五爪金龍。 楊東甫渾身血液沖上了腦袋,幾乎是懵了一般驚跳了起來,然后疾步趨前,以前所未有地敏捷跪伏在地:“臣楊東甫拜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不知圣駕親到,未能遠迎,臣罪該萬死!” 堂中所有將領僚屬全數嚇得紛紛跪下大禮參拜。 姬冰原上首坐了,淡淡道:“朕也才到,此次為密巡,不得外泄,起來吧?!?/br> 楊東甫戰戰兢兢起身,卻聽到上頭圣上直接問話:“北楔什么情況?” 他躬身剛要回答,卻看到身側云江寧上前答道:“烏熊族、媧蛇族等六部族另立新王,集結數萬叛軍圍攻北楔王城,北楔王元釗呈遞國書,請皇上派兵救援,愿世代稱臣朝貢,締結婚姻,不興刀戈,永世修好?!?/br> 楊東甫心下大奇,卻見丁岱并未喝止,可見圣上居然真的是在問那胡兒話。 姬冰原繼續問:“昭信侯何在?!睏顤|甫心下詫異,昭信侯不是生病了嗎? 云江寧回道:“侯爺與慶陽王隨周氏商隊前去烏熊族探查情況未歸,情況不明?!?/br> 姬冰原繼續問:“他帶了多少人手?” 云江寧道:“分批進入北楔共三百人,留了五十人給我使喚,帶了兩百五十人走的?!?/br> 姬冰原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轉身交代丁岱:“傳朱絳來?!?/br> 丁岱躬身道:“已派人去了,他是常林守將,趕過來面圣要些時間?!?/br> 姬冰原微一點頭,轉頭對楊東甫道:“楊東甫?!?/br> 楊東甫連忙上前:“臣在!” 姬冰原道:“即點騎兵三千,隨長廣王世子即赴北楔解城圍,另備精兵三千為援,傳令九邊軍鎮全數戒嚴,所有兵將輪值警戒,隨時聽命?!?/br> 楊東甫振奮道:“臣聽令!” 姬冰原點了下云江寧:“你隨楊都督下去吧——有昭信侯消息,立時命人傳遞?!?/br> 云江寧磕了個頭,起身與楊東甫退下。 圣駕有召,朱絳很快到了,另外帶回了姬懷盛、方路云。 姬冰原看到姬懷盛眼皮也是微跳:“卿不是和昭信侯一起嗎?” 姬懷盛上前跪下回話:“臣的確一開始是與昭信侯借商隊掩飾去烏熊族探訪,查訪得烏熊族精壯男丁已不在,族里只剩下老弱婦孺,且對藥品需求很大,應是已備戰。后來臣等匆忙深夜撤離,才知道原來昭信侯打的是誘敵之計。昭信侯以身行險,誘了那背后主使出來,然后率著兵將連夜冒雨去追捕起了,當時雨太大,臣只能聽從安排,先在方副將的護送下返回常林?!?/br> 姬冰原問:“背后主使是?” 姬懷盛臉色蒼白:“河間王姬懷素,他承認一開始就未就藩,派的替身就藩,如今看北楔叛軍稱呼他為軍師。依臣等推測,叛軍應當已往王庭去了?!?/br> 姬冰原心下算了下,兩百五十人,又分了至少三四十人護送姬懷盛,也就是說云禎帶著兩百號自己訓練的私兵,就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追擊詭詐多智的姬懷素,還冒著雨,趁著夜。 他深深吸了口氣,平定情緒:“調三千騎兵來,朕親自帶人去找,有向導嗎?” 姬懷盛連忙道:“臣商隊帶的熟悉地形的老向導,如今還在常林城歇息,可為引導?!?/br> 朱絳上前,眼睛里滿是血絲:“末將愿隨駕,方副將昨夜帶兵設伏,應當也還記得地形?!?/br> 姬冰原長身而起:“準,即去準備,朕要立刻出發?!?/br> 他已走了出來,看到天已放晴,碧藍如洗的天空一望無際,遠處,楊東甫已親自點了兵將,與云江寧出發,先鋒部隊已經疾馳而去。 君聿白走過來道:“還是沒音訊?”為保萬全,這次姬冰原專門帶了他隨軍。 姬冰原搖了搖頭。 君聿白微微帶了些憂心:“弘虛大師說過,這孩子是孤鳳之命,生來孤苦,無人憐惜。及冠前有一大劫,若是得大氣運之人助他渡劫,則此后順順當當,無憂無難?!?/br> 姬冰原沉默著,他不信命,此刻他卻希望自己真的身負真龍大氣運。 身經百戰曾百勝,他卻從未如此懼怕。 他甚至心下盛怒。 他倒是輕松燒了圣旨,輕松說出殉葬這樣的話出來,把自己的生命如此浪擲,卻沒想過,他若是有個萬一,朕要如何嗎? 他閉了眼睛,是,他的吉祥兒已經身隕過兩次,每一次朕的確都替他報了仇,但,都好好活下去了。是以他覺得,他的命是微不足道的,是無人介意的,是可以很快被人忘卻的,人們可以犧牲他,放棄他,忽視他,忘記他,繼續生活,繼續前行,花依然開,日依然如常落下。 所以可以輕易拋卻,可以輕松放棄,是可以去換取別的東西的。 他把許多東西輕松置于自己生命之上。 姬懷素而已,也犯得著朕的皇后親身犯險去誘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