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談文蔚道:“圣上十四歲領兵出征,揮師北上,統一中原,十八歲踐祚至今,執掌天下,乾綱獨斷十八年,那氣勢哪里是河間郡王就能比得上的?!?/br> 談蓁道:“圣上明明正當英年,又后宮空虛,既如此,我這表侄女,為何不能直接嫁入宮中做現成的皇后,倒還要等著嫁儲君?兩位哥哥為何不做現成的國舅爺,倒還要先討好太子爺?” 談文蔚和談文葆忽然聽到meimei說出這樣一番驚世駭俗的話來,全都目瞪口呆,談蓁又冷笑道:“哥哥們仔細想想,是也不是?這河間郡王,就算封為儲君,待到他登基,怕不是還要幾十年,咱們只怕還要低聲下氣討好那昭信侯幾十年呢!” 談文蔚艱難道:“皇上后宮空虛,應是有緣由的……” 談蓁笑了聲:“不就是無皇嗣嗎?皇嗣從別支過繼又如何?皇上這等人物,便是日日相伴,便已足夠,他后宮空虛,豈不是正好后宮專寵?嫁給未來儲君,怕是還沒登基,我便要和十個八個夫人共事一夫,和守活寡又有什么兩樣?更何況這漫長幾十年,誰知道會不會仍有變數?”皇上若是果真不能人事,待自己反而越發憐惜愧疚,到時候才好伸張手段。 談文蔚一個頭兩個大:“meimei,此事從長計議,待我先稟報祖父?!?/br> 談蓁呵呵一聲:“難怪哥哥不得皇上歡心,我看皇上喜歡的,便是年輕活潑,恣意天真之人,今日皇上待我,也極溫和,似哥哥們這般瞻前顧后,怕也只好做個田舍翁到老罷了?!彼κ肿酝鶅仁胰チ?。 談文蔚和談文葆面面相覷,良久談文葆低聲道:“meimei其實說得也有道理,這儲君,一日未登基,就一日還有變數,皇上,可還年輕著呢?!?/br> 談文蔚愁眉不展,想起祖父說的,皇上厭惡祖父,只怕未必像meimei想的這般好。 ==== 體仁宮。 云禎不知正有人摩拳擦掌,想要謀他這皇后之位。 他一個人坐在寢殿的貴妃榻上,想著皇上對他所說的話,又是甜蜜,又是煩惱,只是伸足去踢著地上的一只蹴鞠,勾來勾去倒騰那只球,心里只想著事。 丁岱走進來看到他笑道:“侯爺啊,怎的一個人在這兒悶著呢?皇上呢?” 云禎道:“丁爺爺,您審完案子了?” 丁岱道:“哎,那前魏的皇女自盡了,認了所有罪,秦王星夜遣了使臣上表,自承教子不嚴,誤納匪人,情愿削藩撤軍制,請廢旬陽郡王爵,只求保兒子一命呢?!?/br> 云禎好奇道:“皇上允嗎?” 丁岱道:“想來是要允的,秦王姿態做出來了,又主動削藩撤軍,皇上若是不依不饒,其他藩王看著寒心,這前魏皇女又是從宮里放出去的,少不得有人懷疑皇上是不是故意的,構陷宗室,興文字獄,總不大好,這事兒應該差不多就這么平了?!?/br> 云禎道:“丁爺爺辛苦了?!?/br> 丁岱道:“辛苦什么呢,老奴這馬上要去九邊總督府赴任了,今日進宮,卻是要交接給侯爺禁軍令牌的,皇上之前就有交代,今后這禁軍,就要給您掌著了?!?/br>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軍符道:“這是調軍的虎符,皇上說了,再不能出現上次您深夜調軍調不動的情形了。侯爺您以后做事,還得穩重些啊,您可不知道前夜皇上聽到您親涉險地,調軍一時又還未能聽令,嚇得那臉色,可都是青白的,咱們誰都不敢多說一個字兒?!?/br> 云禎接過那沉甸甸的銅虎符,心里五味雜陳:“丁爺爺您當初陪著皇上征戰四方,代天子掌著禁軍這樣多年,怎的好端端要去九邊都督府呢?” 丁岱笑盈盈:“侯爺您和皇上也是一體的,您掌著禁軍,和皇上掌著也是一樣的。去都督府做鎮守內官,那才是自在呢,在地方上,沒有宮規拘束,有軍士使喚,還能收幾個好孩子養老,可算得上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噬线@是看老奴日日在宮里伺候著辛苦了,讓老奴出去自在幾年呢?!?/br> 云禎勉強笑了笑,丁岱道:“老奴去,也多照應照應朱五公子吧?” 云禎這下振作起來:“還得勞煩丁爺爺照應了,朱絳那小子有些傻,對了,我給朱絳寫封信,勞煩丁爺爺帶去?!?/br> 丁岱嘿嘿一笑,心里想著皇上這可危險啊,人家那可是打小兒起來的情分,難怪皇上如臨大敵。 這醋啊,吃了多少天了,連逼著侯爺穿著皇后禮服去祭天都做出來了,這幾日做了多少荒唐事,老安王都給嚇到了,老人家反過來給皇上磕頭,只勸阻他再想清楚,就算不怕祖宗責怪,也要擔心后輩指摘,史書留瑕。 最后還是拗不過皇上,大雍第一個男皇后,就這么踏踏實實寫到了宗室金冊上了。 皇上啊,何曾在意過那些? 若是在意,也不會一個人這么久了。 第110章 鱸魚 萬壽節終于盛大而平安地過了,逆書案也以秦王削蕃撤軍,旬陽郡王姬懷清廢爵離京落下了帷幕。京里隨著第一場瑞雪,重新回到了平靜祥和。 天日高霽,山道上雪已被一路上的商隊馬蹄車輪給蹍臟融化,只有道旁山上尚有皚皚白雪,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 這一代是海津往京城的必經之道,南方的商人從運河抵達海津城,然后再從海津轉陸路往京城去。 數隊車隊剛剛抵達驛站,正在卸貨整隊,陸陸續續下車。 一名管家快步走到了剛剛下車的一名老者跟前,低聲道:“老爺,旁邊商隊的少當家,姓周的,說看上了我們帶著的銀鱸魚,愿高價買一些?!?/br> 老者道:“不賣?!?/br> 那管家面有難色,低聲道:“看起來不像普通商隊,我們這次因怕凍死,也帶了不少,勻一點倒也不是難事……” 老者微微詫異,畢竟這位管家跟著他多年,什么高官貴人都見過了,眼力是盡有的,他若說對方不似普通商隊,那顯然對方氣度非凡。 他看向對方商隊,只見那隊商隊果然一色的高鞍大車,車上插著“周”字樣小旗,貨物累累,看著應是綢緞布匹。 護衛穿著一色的褐衣,看著十分精干,除此之外,另有鏢局鏢師護送,鏢局正是如今最有名的揚威鏢局,鏢師個個精悍高大,腰間挎刀,行走之時雷厲風行,令行禁止,儼然有軍士之風。 卻見對方一臺青色油布大車掀起簾子,兩個青年男子從車內下車,一名打頭的穿著寶藍直裰,狐皮外袍,笑容滿面,斯文可親。 后一位卻穿著青夾棉箭衣,腰間佩著短劍,雙足套著皮長靴,這樣雪天,也不穿外袍披風,躍下馬車時手足利落,腰背筆挺,行走如風,待到走近時,只見眉如刀裁,眸若晨星,果然不凡。 老者心下不由也贊嘆,難怪管家不敢當面拒絕,如此人物。 卻見前面打頭那名青年男子上前向他深深一躬,含笑道:“這位老先生,我們兄弟姓周,正與商隊往京城去,見到貴車隊運著幾大缸鮮魚,時時用炭保溫,鮮活可愛。舍弟好奇打聽,得知是銀鱸魚,十分稀罕。便想與老先生相商,愿以高價購買兩尾,不知老先生可否轉讓我們兩尾?” 老者看這位周少當家言語斯文有禮,后邊站著一直微笑著的二少爺也是行禮如儀,舉止合宜,眼神奕奕,心生好感,也回了個禮道:“兩位少當家客氣了,按說原本讓兩尾給兩位少當家不值甚么,只是我們此去京城,乃是探久別的親人,我這親人自幼就愛吃這種魚,他離鄉別居多年,我們難得進京,帶得也不多,實在是難以轉讓,還請兩位少當家海涵?!?/br> 卻見那位二少爺臉上微微帶了些靦腆,慌忙拱手行禮連連道歉道:“原來如此,老先生千里送魚,情義深重,是小子冒昧了,萬不該提此非分要求,抱歉抱歉,請老先生原諒?!?/br> 老者含笑拱手:“不敢當,晉地周氏巨賈,名滿天下,若是今后有緣,兩位當家到江南,可招待兩位少當家的品嘗這銀鱸魚,現下老夫卻隨車隊帶著些干銀魚,卻也風味頗佳,稍后讓管家送些與二位品嘗?!?/br> 當頭那位周少當家笑著拱手:“多謝老先生包涵,不敢白收老先生的禮,我們也有些土產回贈,耽誤老先生歇息用膳,那我們兄弟倆就不打擾了,告退?!?/br> 兩兄弟回了車上,果然看對方管家很快派人送了兩大包銀魚干過來,又教人回贈了兩盒人參過去,又令人厚厚賞了對方管家。 周少當家捂著臉笑著道:“罷了,堂堂郡王,這輩子頭一次和人討吃的,還沒討著,叫人知道,這臉可丟大了,全都是為了你。這銀魚,趕緊叫人煮來與你,你若是不吃盡,下次莫要再求我做事?!?/br> 原來這周少當家卻正是姬懷盛,有事去了海津城一次,被在那里帶著禁軍冬訓的云禎給纏上了,混進周家商隊一起回京。 云禎嘀咕道:“我這不是看那魚稀罕嘛,都那么久沒見到皇上了?!?/br> 姬懷盛笑了:“冬訓三個月,你才離京十五日,就偷偷跑回京,我看你是怕皇上責怪,才想著怎么哄皇上吧?你這真不算擅離職守?” 云禎理直氣壯:“這怎么算擅離值守呢,現有九門提督在呢,我本來就是代天子閱訓,看過他們訓練了就可回京了的。只是皇上說下雪路上又冷又不好走,聽說近年了,年下不太平,不許我回罷了,現下跟著你們商隊走,又有鏢局護送,總沒事了吧,等我平安到京,皇上也沒話說了——就這么點路,本來我帶幾個護衛騎馬,很快就到了,跟著商隊走太慢了?!?/br> 姬懷盛點頭笑道:“知道皇上寵你,橫豎怪不到你頭上,若是你這回進京凍著餓著,皇上定又惱我,給我辦個什么難辦瑣碎的差事,我還不知道嗎?” 云禎嘿嘿嘿偷笑。 驛站里,老者看過那兩支回贈的人參,嘆道:“晉地周氏,果然富甲天下,出手如此豪闊?!?/br> 管家笑道:“還賞了老奴一張金葉子。我說不像一般人,看起來那王公貴族,也不過如此氣度了,尤其年紀還小,因此也不敢遽然回了,只能稟報伯爺?!?/br> 老者長嘆:“聞說周氏教后輩,都是十歲起便跟著商隊四處走商歷練,商賈之家,難怪能有此等佳兒,人物斐然,玲瓏通透,后繼有人,教老夫實在是羨慕啊?!?/br> 管家寬慰老者道:“兩位公子如今也看著有長進了,伯爺不必如此傷感?!?/br> 老者苦笑:“我道皇上不喜深沉機巧之人,他們又是晚輩,天真單純,皇上念著昔日meimei的情分上,總會照顧他們。誰想到他們一進京就接連出事,不但差點……丟了貢品,如今連逆案都能被牽連,雖說皇上只是讓他們吃點教訓,我卻不能安坐江南了,只能親身進京,向皇上請罪了?!?/br> 原來這位老者,赫然正是今上的舅父,承恩伯談西林。 管家只好寬慰道:“皇上只是輕輕教訓,可知總還是愿管的,若是不聞不問,只由著他們亂撞,那才是麻煩呢,聽說這次逆書案,牽連甚眾?!?/br> 承恩伯長長嘆了一口氣,那些掩埋在幾十年前的舊怨,除了死去的太后外,無人知曉,但皇上,可絕不會忘了。 他登基十八年,談家除了他加恩到承恩伯以外,再無一人得榮賞,談家子弟,一個提拔當差的都沒有。他在江南,不敢進京,皇上也從未提過讓他們進京的話,這一留在江南,就是十幾年。 他再什么都不做,談家就此沉寂了。 第111章 夜談 寒夜特別長,云禎和姬懷盛說了些閑話,也就回房歇息。然而云禎自幼嬌生慣養,哪一世都沒怎么受過苦,這驛館里棉被又硬又重,床褥冷冰甚至有些潮,還有一股奇怪味道。 云禎翻來覆去睡不著,干脆起了身來自己拿了本書看,想著第二日還不如在姬懷盛的馬車上補眠,那香香軟軟,都還舒服些。 他剛挑明燈火,拿了本兵書在看,忽然聽到薄薄的板壁傳來了清晰的呻吟聲,在這深夜中仿佛精狐鬼怪一般,頗為瘆人。 他吃了一驚,仔細又聽了一會兒,聽得似乎是隔壁房間的,壓抑的,痛楚的呻吟,這驛站分三等,這一等房,住的都非富即貴,因著客商多,房間頗為緊缺。 他想了下起身到了隔壁,輕輕敲了敲門,見里頭沒有應答,有些擔心,抽了短劍輕輕一挑,將門閂挑開,推門進去看了下。 只見狹小床上,呻吟聲正從床上傳來,他過去掀開帳子,借著點月光,看到正是白天那老者在閉著眼睛呻吟,額上滿是汗珠。 他連忙上前輕輕拍了拍那老者的肩膀:“老先生,您怎么了?可是生了急???” 承恩伯微微睜開眼睛,看到他,勉強笑了下:“是周小公子啊,我這是老毛病了,胃弱,今日受了涼,胃痛起來,這里驛站,不方便,罷了,忍忍到明日就好了?!?/br> 他年紀已近七旬,疼起來氣息微弱,滿臉衰態,云禎不由憐憫,問他:“要不我給您拿點熱水來?” 承恩伯苦笑道:“這三更半夜的,又在驛站,下人們都在三等房,今日驛站不足,叫人燒水也麻煩,況且用處也有限,小公子你還是回房吧,老夫忍一忍就過去了,是不是吵到你歇息了?” 云禎伸手替他揉了揉胃部,又摸他渾身上下冰涼,料是這驛站太冷,忽然想到:“老先生,我學過一點點針灸,不如替您針一針xue位,您看如何?還有,我隨身攜帶有一些成藥,似乎有保和丸,我拿一丸來給您服下吧?” 承恩伯其實也疼得沒法,他許久不出門,這老毛病在家里,上下有丫鬟侍妾服侍著,再請大夫來針灸針灸,的確很快就好,這路途遙遠,他一路行至這里,的確是年高體衰,頂不住了,如今看著小少爺殷殷切切,細心體貼,不由也有些依賴這點關心:“也好,那就勞煩小少爺了?!?/br> 云禎轉回自己房中,翻了下自己行囊,果然看離宮前青松替他收拾了一大包宮廷成藥在里頭,他翻了下果然找到了保和丸,上邊附有黃箋子,寫著一次一丸。便在自己屋里取了暖壺,拿了針囊,想了下又將榻上的狐裘拿了起來,到了老者屋里,先拿狐裘替他裹了起來,扶起來,然后倒了杯熱水給他,將那藥丸給他服了下去。 承恩伯此時也顧不得了,一杯熱茶下去,只覺得身上果然暖和了許多,那藥入口即化,服下去后又感覺胃部陡然暖起來。云禎替他解開衣襟,拿了針囊出來道:“老先生,我的針灸手藝很一般啊,正經沒替幾個人扎過,您要是覺得疼了就說呢?!?/br> 他拿了針來,果然摸著xue位,替他針了中脘、內關、足三里等位置,承恩伯久病成醫,又指點他:“我這是寒邪犯胃,你再針神闕、胃俞、梁丘三個xue位?!?/br> 云禎試著也給他一一針了,承恩伯微微縮了下,感覺到那狐裘鋒毛貼著肌膚柔軟溫暖的感覺,心下微微感動:這孩子倒是細心,怕解衣針灸我會冷,還拿了自己的裘衣來,明日想法子還他一件才好。 云禎磕磕撞撞摸索著針了幾針,拈了一會兒問他:“如何?能有針感嗎?” 承恩伯道:“還行?!?/br> 云禎道:“我這功夫不到,我遇到過一位大夫,那才是厲害,針離了手仍然能顫動不已,扎完整個人都仿若重生一般,您不是要到京城嗎?京城新開了家九針堂,您可以去那里看看病?!?/br> 承恩伯恍然道:“京城也開了九針堂了嗎?” 云禎道:“是啊。玉函谷的谷主君神醫親自坐鎮,老先生您去求他給您看看,興許能斷了根呢?!?/br> 承恩伯苦笑了下,閉目不言。 云禎卻還鼓勵他:“就是有些可怕,不過君神醫醫術通神,針完一定能好的?!?/br> 承恩伯低聲笑道:“遠在天邊的神醫,也不如眼前小公子有用啊,老夫好多了,想來那藥力也散開了,倒是好藥,不知在哪家藥房配的藥丸,我稍后也讓人去配一些?!?/br> 云禎道:“家里人收拾的,我也不知道哪里配的,老先生您路途辛苦,想來還用得著,我把剩下的藥都留給您吧——還有這暖壺也留給您用,這冰天雪地的,這暖壺簡單,在里頭加了木炭,晚上和路途上就能有熱水喝了?!?/br> 承恩伯看了眼桌上放著的雙層銅壺,嘆道:“你們周氏果然是行商的行家,這暖壺說著簡單,其實煙道炭道,包括木炭的重量,燃燒的時間,這都不容易做好?!?/br> 云禎倒沒注意這些,周家商隊這邊待他自然是如待姬懷盛一般恭謹小心,這暖壺一直給他留著,他還以為很尋常,聽到承恩伯說,才點頭笑道:“原來是這般,老先生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有這等機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