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云禎盯著那珠子在自己眼前燒沒,一言不發,前世今生,各種記憶紛亂而來,他茫然困惑,不知所措。樓里卻是一片大亂,外面很快御醫趕了過來,當然,姬冰原也趕到了。 他過來時看到云禎身上沒穿上衣,胸口白皙皮膚灼紅了一塊,表情似是哀慟又似是震驚,只是盯著地上一言不發,便解下了身上的玄色外袍上前替云禎披上,命御醫即刻過來看是否有燒傷,又轉頭看了眼丁岱:“無關人等遣散?!?/br> 丁岱和高信連忙命人將其他宗室子弟都遣散,所有人都竊竊私語卻仍然都退散開了,只留下了姬懷素和朱絳,他們兩人都有被火焰灼傷,留下來由醫女為他們上藥油。 姬冰原擁著云禎到了一側榻上,青松取了一張蠶絲被來蓋上,御醫過來忙忙診脈,一邊有醫女拿了專治燒傷的藥油來,替他擦著手臂和胸口被火焰灼燒過的地方,奇怪的是看著那火厲害,也僅僅是肌膚變紅,并未起泡,傷處看著只像是灼傷。但御醫看云禎一直怔怔的,也開了一服壓驚的藥令人熬了來給云禎服下。 這突然起的火無因而起,無果而逝,姬冰原還沒問出個緣由,只大概猜出來是那顆涅槃珠無故自燃,場中的內侍們都說昭信侯從懷中掏出一枚通紅如火炭也似的珠子,然后瞬間就燒起來了,也無煙霧,火起得十分迅速。 姬懷素和朱絳只是手上稍微有些灼傷,也不嚴重,問起來卻也都說那火焰似乎并不十分熱燙,不像正?;鹧?。 姬冰原問了云禎幾句話,看云禎雖也能回答,只是反映有些遲緩,目光有些呆滯,也不再問,只命人給他喂了藥,挪到自己寢殿一側的耳房內,安置了靜室靜養著。 到了夜里,三個被火焰灼燒到的人,卻都同時陷入了發熱昏迷。 第41章 偽裝 天亮的時候,云禎終于退了燒,清醒過來,一眼就看到姬冰原正坐在自己床邊,喊了聲:“皇上!”眼圈一熱,拼命忍住了。 姬冰原看他委屈得眼圈都紅了還拼命忍著,但好歹神智清明神情生動,倒是放心了許多,伸手捉了他手腕來一邊把脈一邊道:“怎么了?可是哪里疼?” 云禎搖頭:“不疼?!彼麧M心苦澀:“涅槃珠沒了?!?/br> 姬冰原:“多大點事,沒了就沒了,早知道那珠子這么古怪就不給你了,倒把朕嚇了一跳?!?/br> 云禎心酸:“早知道他不屬于我,就還是留給陛下您了,我錯了,應該讓您戴在身上的?!?/br> 姬冰原:…… “你意思是讓朕戴一個隨時起火的珠子在身上?”他忍不住逗他。 云禎卻睜大眼睛,非常認真道:“此珠必有神異之處!它大概只是不屬于我了……陛下天佑之人,真龍之子,天命所歸,若是戴著必然沒事的!” 姬冰原啼笑皆非,摸了摸他的頭發,他發尾都被燒卷焦枯了一些:“行了,說得煞有介事的,不要為已經發生的事懊悔了,以后朕再找好的給你?!?/br> 云禎悔青了腸子了,完全陷在了自怨自艾的情緒里,低聲嘀嘀咕咕:“不會再有了——我就知道我做不成什么大事,我真沒用?!?/br> 姬冰原又換了他一只手診了下:“脈搏很穩定,怎的都在說胡話?咱們的小吉祥兒才多大就做了多少旁人做不到的事呢,不要妄自菲薄?!?/br> 云禎有些赧然,低聲道:“皇上您怎么也會診脈?您會醫術嗎?” 姬冰原道:“以前從軍之時,和一位名醫學過一點粗淺診脈以及急救止血的方法,行軍方便些?!?/br> 云禎長長吐了一口氣,罷了,不是自己始終不是自己的,說不準那東西還得真龍天子才能用呢。他看姬冰原眼睛帶了血絲,越發愧疚,做出笑容:“皇上您真英明……皇上您沒休息好吧?您先去休息吧,我覺得全身都沒事了,您放心!” 姬冰原看他明明方才還喪眉搭眼傷心得像耷拉著耳朵的小狗,現在還強打精神寬慰自己,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發:“行了,朕來這邊本來也是消閑,陪陪你挺好的——你傷口確實不疼了?可別瞞著朕?!?/br> 云禎搖頭:“好得很?!彼_自己衣襟露出白皙胸膛:“您看,連紅都不紅了?!?/br> 姬冰原莞爾一笑,低頭果然仔細看了看之前發紅的肌膚,又按了按,果然完全恢復如初了,便替他攏好衣襟,轉頭看到丁岱已帶著御醫來了:“皇上,那邊懷素公子和朱五公子都醒了,脈象正常,皮膚也都恢復如初,雖然還有些恍惚,但也都能和人對答,神志清醒,問題不大,只說是做了些噩夢而已?!?/br> 云禎問:“他們兩人怎么了?” 姬冰原道:“和你一樣,被那珠子的邪火燒了,晚上就發熱昏迷了,如今看來似乎都沒事了,還是讓御醫仔細診一診,這些日子我讓姬懷素也遷進云龍閣這里來住,以便一起集中觀察看看有沒有什么問題?!?/br> 云禎全身不自在,卻也知道這是皇上在擔心自己,這等小事上也不好和皇命過不去,低聲道:“哦?!?/br> 姬冰原笑道:“只有他們二人不顧自身,上前替你撲滅火,合該賞的?!?/br> 云禎強打精神:“好啊,遲些我送些禮物給他們?!?/br> 姬冰原點了點頭,轉頭吩咐:“既然都醒了,御醫診過無事的話,擺膳吧,叫姬懷素和朱五公子一塊過來,朕和他們一起用膳?!?/br> 和姬懷素用膳!云禎整個人都蔫了。一旁宮人上來伺候他洗漱寬衣,姬冰原起了身出去了。 云禎一番洗漱后,走到偏廳用膳的地方,朱絳和姬懷素已坐在那兒了,看到他進來都轉頭看他,頗為關切,顯然礙于這里是皇上用膳的地方,規矩森嚴,沒敢造次,但目光炯炯,看上去幾乎像是要撲上來一般。 云禎有些受不了,走過去坐下,朱絳壓低聲音問他:“你身子如何?沒有被燒傷吧?” 云禎搖頭:“不妨事?!?/br> 朱絳卻伸手握著他的手,上下又看了看:“真的沒事?” 云禎有些不自在,將手收回來:“沒事的?!?/br> 丁岱看他們三人入座了,便連忙進去請了姬冰原出來。 三人連忙起身恭迎,姬冰原坐下道:“坐著吧,這幾日你們都和吉祥兒一起在朕這里起居,昨日之事,你們知道解困救急,互助友愛,朕心甚慰,將來也多多照應吉祥兒才好?!?/br> 姬懷素和朱絳都恭聲應了是。 姬冰原便向丁岱點頭示意用膳。 一時殿內頗為安靜,連杯碟聲都不聞,只有姬冰原偶爾會給云禎說幾句:“這個乳餅不錯,你嘗嘗?!?/br> 一頓膳用完,姬冰原看三人很是拘謹,云禎又剛大受打擊,整個人也不復之前的活潑淘氣,心里知道自己在這里,他們是無法自在的,便道:“今日就不安排你們功課了,你們且散散心,不必太拘謹,和在家里一樣就行,想吃什么想用什么,都只管交代內侍們,身體有什么不舒服,也立刻和內侍們交代?!?/br> 三人又起身應了,姬冰原又叫丁岱來給三人賞了些東西,才回去理政不提。 云禎朱絳和姬懷素走了出來,朱絳長長松了一口氣:“還好陛下沒有繼續還要我們留在殿里?!彼稚焓秩ノ罩频澋氖直郏骸昂萌菀姿上聛硪惶?,我們今天去哪里玩?” 云禎煩悶道:“別招我了,我正心情不好呢,你自己愛去哪玩去哪玩吧?!彼D眼一眼看到姬懷素正盯著朱絳握著他的手,目光幽深,不由心頭一跳,姬懷素這人蔫兒壞,這樣盯著人,從前往往就是不高興的時候。 他下意識甩開朱絳的手,揮手打發他:“你找姬懷盛玩兒去吧,我自己一個人散散心?!?/br> 他轉頭,將兩個人甩在一側,快步離開。 朱絳凝視著他的背影,之前那少年人生機勃勃無拘無束的笑容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陰郁,他轉過頭,卻看到姬懷素看著他的目光,那是一種居高臨下審示的目光。 朱絳迅速浮起笑容:“懷素公子?那和我一同去懷盛公子那邊嗎?” 姬懷素微微一笑:“不必了,朱五公子請自便,這些日子還要勞您關照了?!?/br> 朱絳敷衍地點了點頭,迅速離開了。 姬懷素看著他的背影,皺起了眉頭,朱絳,也被那珠子燒了,他也會做那奇怪的仿佛前世一般的夢嗎? 夢中,云禎很早就和朱絳絕交鬧翻了,鬧得整個京城都知道他厭惡定國公府的朱五公子,老油條的定國公早早就把朱絳給打發到了地方去做個小小的守備官去了,所以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讓云禎對他深惡痛絕? 如今唯一確認的是,吉祥兒,一定早就夢到過這個前世,關鍵在那顆無故自燃的詭異珠子上。他是什么時候拿到那顆珠子的? 他皺起了眉頭,那究竟是夢,還是真的是經歷過的一世?關鍵是云禎對自己那種莫名其妙的厭惡,如今找到了源頭。 那真的是自己做過的事嗎? 他握緊了手掌,無法否認,那確實會是自己做的,夢里每一步,都完全符合他的心境,符合他的心情,完全出于自己的心。 他無法坦然地說,自己被jian人蒙騙,他知道自己就是自私,自己就是卑劣,自己本來就是那樣的人。 他的心微微顫抖著,知道自己如今唯一的辦法,仍然是裝作不知道。 裝作自己沒有做過那樣的事,裝作自己沒經過那樣痛苦和懊悔的一輩子,裝作一切傷害都不是自己施予的,裝作一切都能回到開始。 不錯,這是最好的開始,但也是最糟糕的,他苦笑,云禎也有那段記憶。 但,事在人為,不是嗎? 遠處朱絳已走遠,那也會是一個后悔的人而重生想要補償的人嗎? 無論如何,誰擋在自己和吉祥兒中間,他必斬除。 這一世,皇位他要,吉祥兒,他也要。 他會給他舉世尊榮,他會給他權傾朝野,他會給他獨一無二的君寵。 第42章 了悟 朱絳并沒有去找姬懷盛,他去了蹴鞠場,上場先痛痛快快踢了一場球,然后休息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和人聊著天,慢慢印證著前世今生自己的認知。 他佝僂著身子,兩鬢斑白地在佛前給他的吉祥兒的往世燈剪了剪燭花,虔誠地上了一炷香,希望他的吉祥兒來世平安喜樂,無憂無慮。 然后他就心臟絞痛,呼吸不過來,倒在了佛桌前,他當時還在想,終于到了死的這一天了啊,吉祥兒還愿意見自己嗎? 兩眼一黑,他回到了少年時,他狂喜,他可以給吉祥兒贖罪! 然而新的記憶仿佛一盆涼水澆醒了他。 守孝后莫名其妙的疏遠,毫無緣由的叱責,對第一次見面的表妹突如其來的厭惡,一切都說明了,他的吉祥兒,應該也有著那一段記憶。 那一段令他懊悔得痛苦的過去,吉祥兒板著臉,明明還在生他的氣,但還是接過了那碗雞蛋羹,拿起調羹嘗了嘗,然后他目眥欲裂地看著他的吉祥兒倒在了他的腳跟前,痛得身體都縮成了一團,他撲上去看到吉祥兒睜開眼睛,留下兩行血淚,他看著他,張開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是嘴里也涌出了大量的鮮血。 這是他一輩子的噩夢,日日折磨他,他抱著他倉皇大喊,但他的父親來了。 “他礙了新帝的眼,這是你祖父的意思,朱家全族上下,性命都在此一舉,這是唯一的投名狀,新帝沒有給任何路走,要么昭信侯死,要么定國公上下全族族誅?!?/br> “就說他急病去世,明日就下葬,你以后跟著你表妹好好過日子,孩子也有了,忘了這段荒唐吧?!?/br> 他抱著他的吉祥兒,哭得肝腸寸斷,直哭了一夜,誰來他都沒有松手,只是抱著涼透了的尸體,親自替他洗了身,換了他最喜歡的紫羅袍,將所有他攢下來的寶石都給他賠了葬。 落葬第二日,他轉身去了西山大悲寺,落了三千煩惱絲,出家為僧,一修就是閉口禪,行的苦行僧,他要為他的吉祥兒,修一個歡歡喜喜的來世。 從此凡塵全斷,直到新帝被廢,定國公府抄家,流放,祖父病逝,父親卒于牢中,他都再也沒有回過他的家。 他不問世事,不見外人,苦修直到圓寂。 他的吉祥兒啊,也好,知道了也好,自己這樣丑惡,如何配在他身邊? 他的吉祥兒還是那樣的善良,便是重生,也沒有和自己絕交,雖然只是疏遠,但,這一世能做兄弟,也足夠了。 就讓自己默默守護著他吧!自己懦弱,不敢在吉祥兒跟前揭露自己覺醒前世記憶的真相。 這對吉祥兒更好。 朱絳看向場上的姬懷清,眼睛里掠過了陰郁,這才是最大的仇敵,難怪云禎一直對姬懷清滿懷敵意,他一定也猜到了吧?新帝才登基,定國公府就下手除掉他。 姬懷清,這一世,應該如何對付他呢? 他現在還沒有成為皇儲,那么,千方百計壞他的事,就是自己當前的任務了。 他從來沒有這般如此后悔自己年輕時候的荒唐和輕浮,一無是處的紈绔和虛度,讓他如今弱小得不堪一擊,談什么守護吉祥兒? 他默默分析著,如今吉祥兒深受皇上寵愛仍然還是想辦法去了龍驤營,這么拼命地想在皇上跟前立功,應該也是想辦法想要影響皇上的立儲決定。 那么,他現在能做什么? 一個半生虛度的紈绔子弟,一個早早就被家族放棄,要求只需要吃喝玩樂的二世祖,他苦笑了聲。 半夜驚醒那點雄心壯志,發現自己重生的那欣喜若狂,如今被現實的風一吹,變得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