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看來倒是不枉這孩子辛苦按了一晚上,姬冰原心中莞爾,轉頭對丁岱道:“明日再批,安置吧,不過——”他吩咐:“找個機靈醒神的,今晚去昭信侯那里值夜,晚上不許睡,只盯著看昭信侯睡得如何?!?/br> 丁岱連忙應了是,姬冰原又道:“明日派個嘴嚴的去侯府找羅采青,問清楚吉祥兒平日寢食作息如何?!?/br> 丁岱明白姬冰原意思,忙應道:“正好明兒奴才要出去采辦,便順便去問問羅長史好了?!?/br> 姬冰原點點頭:“你能去走一次,自然最好?!?/br> 丁岱應了是,連忙帶著宮人收拾安置床榻,姬冰原上榻,想起今日這猴兒種種花樣百出地討好,只為了減罰,忍不住又笑了笑,才睡著了。 第二日云禎仍然在宮里老老實實挨罰,丁岱卻出了次宮借著賞賜侯府果子的名義去了找信侯府,然后找了羅采青細細問了一次,又找了伺候云禎的小廝們都問過話,才回宮復命。 “不讓人伺候值夜?”姬冰原抬頭有些意外:“印象中吉祥兒從小都挺嬌養著的,公主府里也不少伺候的,什么時候不讓人值夜的?!?/br> 丁岱道:“院子里還是上夜的,只是內室不安排。侯爺之前都是青姑姑和一些小丫頭帶著的,后來青茗嫁了后,侯爺搬回了東府,之前伺候的丫頭們都只做些針線打掃的事,并未進房伺候,幾個小廝雖然貼身伺候,但也不讓人房內值夜,應該是從搬回東府后重新立的規矩?!?/br> 姬冰原停下了批奏折的筆,將筆擱回筆架,微微帶了些歉疚:“前些年他一個孩子在府里守孝,朕當時忙于國事,又沒帶孩子的經驗,沒能好生看顧他。想來他雖然衣食無憂,平日里也性格跳脫,但父母接連不在,他心里難免凄惶孤苦,如今養倒成這樣性子,偏又逞強……”他忽然微微有些懊悔:“早知道一開始就留他在宮中朕養著就好了?!?/br> 丁岱看不好,連忙轉移話題道:“另外,侯爺這些日子時常出外聽曲,奴才找了曲坊的老板問了下,才知道原來侯爺說是在給長輩物色個節目,指名了要能解乏的,特別挑剔,這些日子把京城里略有名的樂師都聽過了,聽說都不滿意,還要求要能把宮里的樂師都要蓋過去的,還要新奇的?!?/br> 姬冰原道:“就為這個耽誤了功課?哪位長輩值得這么費心思……”他忽然頓了下,丁岱已忍不住笑了:“皇上是不是忘了,萬壽節要到了,各府都在忙著獻壽的節目呢,侯爺這是為您的獻禮在謀劃呢?!?/br> 姬冰原這才恍然,忍不住也笑了下:“凈在這些沒用的上頭下功夫,朕又不愛聽曲,有這功夫,不妨多寫幾篇大字?!?/br> 丁岱連忙又笑道:“自然是不止這上頭,他還巴巴地去學了那按摩推拿之術,小的去問過老洪了,他也沒瞞著,說侯爺學的時候就說了是要給皇上推的,他也勸過龍體珍貴,不可輕動,他仍是要學,只說陛下忙于軍制改革,這些日子著實辛苦了?!?/br> 姬冰原臉色柔軟了下來,丁岱再接再厲:“小的也找了令狐翊來問話,說的侯爺平時功課雖然也都讓他多寫一份,但也只是參考,功課仍都是自己完成的,只是前日他身子不適,未能來得及寫策論,又擔心皇上責罰,這才拿了他的去應付?!?/br> 姬冰原道:“行了,你也別替他費心粉飾遮掩了,朕知道他確實不是故意,但他心沒在這些功課上頭,朕也明白得很?!?/br> 丁岱笑道:“畢竟云侯爺極肖似長公主么,當初定襄長公主也是勇武過人,卻看到字就頭疼的?!?/br> 姬冰原一笑,丁岱偷眼看他顯然已心情不錯了,才道:“小的問那樂坊的老板時,卻又得聞一小事,不知當不當稟?!?/br>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知道丁岱跟隨自己多年,真的小事不會奏到自己這里:“稟吧?!?/br> 丁岱道:“只說康王的四子懷素公子,知道侯爺在找新妙的曲子,特特扮為樂坊琴師,隔簾為侯爺奏了一曲?!?/br> 姬冰原這下興致也起了:“哦?想要結交吉祥兒的話,也算是用心了,只是吉祥兒并不擅曲,怕是沒能投其所好吧?” 丁岱道:“據說當日侯爺聽至曲畢,神情凄然,拂袖而去,面有淚痕,十分倉促,連奏琴者都未見,懷素公子未能與侯爺攀談,也并未介意,笑著離開,倒是樂坊的老板只恐得罪貴客,提心吊膽了好些日子?!?/br> 姬冰原斂了笑容。 第32章 考查 云禎在宮里直呆了三天才寫完了那五十張大字,除此之外還在皇上的監督下完成了一篇策論,沒了令狐翊,他搜刮枯腸,逐字逐句,在姬冰原的注視下寫完了一篇策論,又被姬冰原逐字逐句地改,再一句一句重新寫。 除此之外還被姬冰原手把手教射箭,騎馬,高信在一旁還是用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看著他,特別慈祥和藹。 總之三天后,云禎決定以后再忘記吃飯也絕不會忘記寫功課了! 姬冰原卻頗為滿足,孩子果然還是得自己好好教,這不是教好了? 總管丁岱則遺憾地想:若是昭信侯常常留在宮里就好了,有他在,皇上用膳進得多了些,睡得也好,就連笑都比平時多了好些。一個人的皇宮,實在太寂寞了。高處不勝寒的皇上,也不肯納幾個妃子,連勉強有個調香算愛好,但也極為克制,皇上實在是太克己的一個人,待自己未免太苛刻了。 上書房里一如往常,沒人知道云禎被留在宮里三天挨罰,朱絳沒養好傷也沒出現,云禎沒精打采地聽完一堂課,整個人蔫噠噠,聽到旁邊有人議論。 “每年都說是要從簡,但也沒有蠲掉這勛貴府上獻壽的禮啊,怎的今年全免了?” “說是南方水患,北方又蝗災,圣壽那日皇上祈天,罷朝休沐一日,一切從簡,慶典、獻禮等均不辦了。各藩屬國、州府進的獻壽節目,念其遠道而來,只在西華門外輪次表演給百姓觀看,官民同樂,而京里各宗室、勛貴慣例的獻禮一律全免了?!?/br> “哎,這幾年國泰民安的,水患蝗災,天下這么大,每年總有那么幾個州府攤上點災,就那么點地兒,怎的今年倒免了?” “我聽說好像是各地全裁撤了節度使,兵部怕各地獻壽進京的人里混入心懷不軌之人,上書內閣要求增加京郊大營和京城守備,內閣幾位相爺爭執不下,皇上干脆免了獻壽?!?/br> “你想太多了,皇上是什么人,當年十二歲領兵的太子,能怕這些?不過和軍制改是有點關系,我聽說北邊可能有些不安穩,皇上如今動軍制,也是這個意思,若是北邊真有些不穩的話,這點子家底確實還經不起鬧騰……” 宗室子們、勛貴們雖然學問上不太行,但對朝廷的風向卻都是一等一的敏銳,云禎依舊是靠在角落里,聽著他們議論,心里也有些遺憾自己還沒準備好壽禮。算了免了就免了……云禎還在想著啥,忽然看前頭內侍們全都垂手肅立,似在引客。 學堂瞬間就安靜下來,只見姬冰原掀了簾子進來,堂上授課的沈西林學士立刻起了身行禮,姬冰原揮手道:“免禮吧,今兒有些空,正好看大家最近有長進沒?!?/br> 他坐了下來,沈西林道:“陛下想如何考問?” 姬冰原道:“君子六藝,禮射御不方便就不考了,剩下書、數、樂三樣,平日里功課朕都有看,字也就不看了,就看看數、樂兩樣吧?!?/br> 學堂里的學生們全都緊張起來,云禎愁眉苦臉心里想著,這該不會又是皇上變著法子找借口罰自己吧!宮里時時被皇上盯著,太不自在了!這時候他開始由衷羨慕起在家養傷的朱絳來,竟得幸免于難,不知自己能想辦法告個幾日病假不,這日日這樣在學里,可把他給拘束壞了。 卻見丁岱帶著小內侍走下來一人發了一張卷子,他低頭一看,心里差點笑起來,原來那上頭已先讓內侍們先抄了一題算題,只道某地出征,共有騎兵多少,普通兵丁多少,軍奴按一比三配,民夫一比五配,最后計算共需備多少糧草,現有糧車多少,應當如何運送,路程需多少時間,算題需一炷香時間。 這卻是前兩日在宮里住著,皇上閑下來時在那輿圖沙盤內,已手把手教過他的計算兵馬的算題,這題目本不算難,只是數字太大,不用算籌,卻是不好算出,更何況還加上了許多陷阱,一不小心便算漏了那運糧隊一路上又還需備的口糧,以及騎兵隊所需的糧草等,林林總總,都需要考慮在內。好在皇上教過他的法門卻是已爛熟在心了,果然皇上大好人!先給自己偷偷透題放水了呢! 他喜得唰唰唰幾下將答案寫上,上頭的姬冰原俯視下去,只看到小吉祥兒一開始蔫頭搭尾苦著臉,看了題目又眉開眼笑,寫完以后面有得色,種種喜形于色實在太好猜,不由忍俊不禁,他又看了眼在一側擰眉沉思,筆下奮力的姬懷清,他今日來考問,數只是順便的,樂才是重頭——他倒要看看,什么樣的曲子能讓小吉祥兒落淚。 云禎寫完后輕松擱筆,聽到前面的姬懷盛正悄悄戳他一旁的伴讀:“你帶了算盤沒?” 那伴讀臉色僵硬,看都不敢看他,只是搖頭,顯然皇上在上,他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云禎忍不住想笑,想起姬懷盛無論那一世都是轟轟烈烈來京城砸了一輪錢,然后傻乎乎地回晉地做他的富貴閑王孫,實在也算是個妙人兒,當初晉王為了解除經濟困境,直接娶了晉地大富豪的女兒為王妃,一點兒沒避諱自己就是窮,生下來的兒子也是耿直作風,來到京里一直金錢開道,但有一點好,因為他母妃是商賈出身,因此也一直沒有歧視過自己這母親草莽出身的,自己和朱絳還吃了他不少席呢。 他直接起身行禮道:“皇上,臣想請求賜一算盤?!?/br> 學堂里忍不住有人噗嗤笑了,大概是覺得索取這商賈掌柜才用的算盤著實有些掉價可笑。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絲微笑,轉頭點了點頭示意丁岱。 一個小內侍飛奔出去,過了一會兒果然持了把算盤來奉給他,云禎卻沒接,直接讓他拿給前面的姬懷盛。 姬懷盛看他一眼,頗為感激,拿起算盤,啪啪幾下真的毫無顧忌地在桌子上打起來,還打得熟練飛快,眾人開始還微微側目,后來看上邊皇上并無絲毫怪罪,便都沉下心來自己算起來,很快有人也開始大著膽子要算籌,姬冰原也都一一點頭讓內侍們滿足要求。 不多時時間到了,小內侍們過來一一躬身收了紙回去,云禎心情輕松環顧四周,看到姬懷盛啪啪兩下將算盤放回桌面,志滿意得,顯然也算出來了。遠處姬懷清還低著頭在狂寫,看來是沒算完,而姬懷素面容淡定,也早已擱筆,云禎知道他素有大才,一直等著這展翅沖天之機,一會兒考樂,他更要一鳴驚人了,前兩世都如此…… 云禎不知不覺多看了姬懷素幾眼,但落在上邊姬冰原的眼里卻是吉祥兒對姬懷素頗為關注,看小內侍們捧了卷子上來,便拿起來翻了幾下,果然撿了姬懷素的卷子出來看了下,答得果是不錯,他看了眼姬懷盛,又撿了他的卷子來看了看,果然算盤打得很是不錯,算得居然也很好。 他微微轉頭,示意丁岱。 丁岱連忙道:“接下來考樂,請諸位公子自薦,有沒有一展才華的?!?/br> 講學廳中央已擺上了一幾一墊,一側有內侍們事先擺上了許多樂器。 姬懷清先站了起來:“臣愿奏琴?!?/br> 姬懷清是秦王精心教導過的,奏起雅樂來中正平和,雍容沉靜。 他皮相也甚好,正兒八經穿了郡王服,姿態優雅端正,看上去也龍姿鳳表,一派皇家雍容。 云禎心想著第一世姬懷素輸給姬懷清的原因。 姬懷清的父親秦王,娶的王妃家世雄厚,這也導致了姬懷清的母家、外祖母家都是極為煊赫的世族,盤根錯節,勢力深遠。 太平之時,姬冰原不會選他為皇儲,因為牽扯的勢力太多,但到天下大亂之時,卻又不同了。 當時北楔族南侵,秦王頗具實力,能夠鎮住其他藩王,姬懷清又已成年,也未有什么失德之事,國亂之時,的確只有立姬懷清這個成年王孫為儲,才能安臣子們的心,又最大限度的穩住國內的局勢,讓秦王等人不至于添亂。 而姬冰原也能騰出手來專心對付北楔族,那個時候他應該也沒想到自己會中毒,一去不回吧?第二世自己支持姬懷素后,皇上選了姬懷素為儲,想來確實較中意的還是姬懷素。 皇上那時候一定很難,藩王朝臣們各懷心思,外敵來勢洶洶,他卻無可信任之人可用,只能御駕親征,偌大江山,無人可托付,只能交給虎狼之輩,前有狼后有虎,不過是茍且之舉。 自己那時候在做什么?在跟著朱絳在府里仍然是玩,雖然也憂慮局勢,但也做不了什么,不過是買了些田莊,給軍中捐點棉衣物資罷了。 現在想起來,真是沒用且沒心,皇上第一世第二世忙得根本不關注自己,章琰也棄自己而去……姬懷素看不上自己,朱絳…… 朱絳也埋怨自己誤了他。 但他兒子也有了,自己認不認也不妨礙他朱家傳宗接代,自己當時賭氣不認,定國公出面將那孩子記在其他同輩兄弟名下,朱絳又不是獨子,實在犯不著就為這毒殺了自己,朱絳哪怕有怨氣,也絕沒那個膽子鴆了自己。 定國公那個老油條,必是得了姬懷清的授意毒殺自己。 原因?母親在軍中的威望極盛,武成帝失蹤,軍中群龍無首之下,姬懷清才登皇位,大概怕軍中生變,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自己身上那虛無縹緲的私生子的傳言。 無論姬懷清還是姬懷素,登上皇位后第一件事,都是先殺了他——在他人眼里,自己大概真的是皇位最大的阻礙了。 云禎沉浸在自己想法中,忽然被一聲激蕩琴聲驚醒,他抬眼看到不知何時已經輪到姬懷素在奏琴了。 之前cao琴吹笛的不少,大多是中正平和的宮廷雅樂,忽然石破天驚,眾人都不由精神一振,果然正是那首《大方》,云禎收回了眼神,默默坐在座位上,垂著睫毛不語。 少年公子,玄衣素冠,眉目沉斂,奏琴之手卻袍袖翻飛,猶如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琴聲氣象萬千,云蒸霞蔚,海圖崢嶸,山崖林立,這就是他琴聲中的抱負,胸懷天下,帝途漫長,但他可揮劍斬滅一切擋在他跟前的荊棘。 是他不懂他。 一曲奏閉,姬冰原頷首贊許:“十分不錯,曲名是什么?何人所作?” 姬懷素跪下道:“此曲名大方,為我閑暇所作,讓皇上見笑了?!?/br> 姬冰原點了點頭:“大方無隅,大器晚成,你胸中不俗,實乃后生可畏?!?/br> 和前世一樣,云禎嘴角微微冷笑,也不去看他,只是垂著眼睫一動不動。 姬冰原從上頭看向他,無端覺得他在難過,難過什么呢?姬冰原這些日子原對之前沒好好照管他而正覺得愧疚,這下也有些索然起來,想著時間也快到了,今日不如留吉祥兒在宮里散散心。 卻見姬懷清站起來笑道:“我聽說昭信侯也擅樂,前些日子將京中樂坊都逛遍了,樂坊中如今都傳說著,誰能令云侯爺一顧,才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樂師呢,不如今日能否讓我等也開開眼?!?/br> 云禎抬眼,看到姬懷清臉上微笑里藏著明明白白的戲謔,知道這人是那針尖眼一樣的嫉妒又發作了,想來是剛才被姬懷素壓過了,又知道姬懷素在樂坊找過自己吧? 昭信侯無論哪一世實實在在是個紈绔,當然不會奏什么雅樂,丁岱偷眼去看姬冰原,姬冰原袍袖一動,想來是要替云禎解圍,云禎卻站了起來笑道:“我會的也不過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間小調,既然郡王要聽,少不得也獻獻丑?!?/br> 姬冰原挑了挑眉毛,到底沒說話,看到云禎起了身去到樂器前,卻是取了支金燦燦的銅嗩吶。 堂下已有學生忍不住笑出聲來。 第33章 白馬 嗩吶的音特別響,民間吹奏一般都是紅白喜事或是野戲鼓吹,只求個熱鬧嘹亮,一貫難登大雅之堂。 云禎撿起那支金燦燦俗氣至極的嗩吶起來,原本是君前清雅之極的賞樂,仿佛瞬間就變成了那鬧哄哄的戲臺子一般,畫風實在滑稽,人人全都忍不住捂嘴低笑。 卻見云禎也并不坐下,只就著窗邊,拿起嗩吶,手指按上,隨口一吹。 一聲長而蒼涼的樂聲響起,遼遠,悲寥,猶如邊聲號角,群鴉掠過暮色,長煙落日千嶂里, 堂上忽然一靜。 姬懷素抬起眼睛,心下巨震,已反應過來,這是軍號。 軍中掌號,多用嗩吶,以其足夠響,足夠遠,號令三軍十分方便。 云禎垂著睫毛,仿佛只是隨意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