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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掀開床上的一條條紋線毯。線毯?這是流行于自己年輕時候的一種比毛巾毯薄一點,又比普通被單厚一點的毯子。她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背心和一條碎花的睡褲。 這打扮套路,三十年前?甚至更為久遠?轉頭,一臺老式的菊花牌臺扇,嘩啦啦地搖著頭,吹著風。這臺電風扇林巧珍記憶深刻,她十七歲那年,養兄林偉用一頭豬,賣了一百多塊錢,就換了這么一個玩意兒,說是讓她做作業的時候能風涼些,看著全新的臺扇,這是什么時候? 林巧珍抬頭,白色的石灰墻壁上掛著一本日歷,上頭幾個字,就算很小的1983也很清晰,不要說什么6月25日了!她回到了三十三年前?回到了自己的高中時代? 她整理了混沌的思路,自己現在是高一升高二的階段,這個時候恢復高考沒有多久,高中還是兩年制的。 這個年代,一個農村戶口與一個城鎮戶口,簡直就是天壤之別。當年初中畢業,考上中專的,都要在村里放爆竹,慶賀書包翻身的。中??梢詰艨谵r轉非,畢業以后工作國家包分配的,成為有鐵飯碗的人。 高中就不同了,考上大學,是吃國家飯,但是和中專不同,中專的分配工作大多是分配在本市或者干脆就是本縣。但是大學生,這個時代人才緊缺,聽說很有可能要分到外地去。要離開家鄉,對于很多扎根土地的農村人來說,還不如一個中專實惠。而且考不上回來還是一雙腳踏進爛泥里種田。 所以縣里的兩所高中,也沒那么吃香,她當初就是考衛校沒有考上,才進的這所高中。一大堆的優質生源進了中專,這所號稱有歷史的高中,一共四個班,去年出過三個本科生,二十幾個??粕?。她剛進學校的時候,還能排前十,這一年忙活她養母的那個病,耽擱了很多,成績就掉了下來,上輩子是沒考上。 林巧珍站起來,在三門櫥的鏡子前看了看自己,午睡之后,紅撲撲的臉蛋,兩條辮子因為睡覺有點亂,上身寬大的棉背心,下頭一條寬松的睡褲。這是記憶中十七八歲,鮮嫩的自己?新蓮鄉的一枝花?她有點懷疑,看來自己的記憶是經過美化了的。 林巧珍在水缸里舀了一勺子的水,倒入底部大紅喜字邊上鴛鴦戲水的搪瓷面盆里,抽了一塊藍色條紋的毛巾,洗了洗臉。聽見里頭:“巧珍!巧珍!”在叫。 林巧珍應了一聲:“哎!” 回過頭去后邊的屋子里,拄著拐棍坐在竹椅上的是她的養母,她的養母得類風濕關節炎很多年了,為了養活兩個孩子,也是實在沒錢,一直拖著,拖到后來,渾身關節都變形了,跑遍市區的大醫院也沒法子治了,早就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去年開始越來越重,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現在能靠著拄著拐棍起來只能走幾步,靠著吃激素藥一直維持著。 “你哥下地去了,帶水了嗎?”她媽問她。 林巧珍想了一下:“我不記得了,媽。我現在就給哥拿去?!?/br> “你,你再給他攤張面餅去。他都沒回來吃飯,也不知道帶沒帶吃的。都怪我這病??!”她媽用拐棍捅了捅地面:“這么多的秧,他要干到什么時候?” 三個人的責任田,如今就壓在自己哥一個人身上。林巧珍換了衣服,把頭發扎了個馬尾,在晾著開水的搪瓷杯上蓋了蓋,用雞蛋調和了面粉在鍋里攤了一張面餅,對著她媽說了一聲:“媽,我去地里了!” “戴個草帽,別曬壞了?!睆垇礞钒阉凶?,林巧珍聽見這話,對著她媽笑了笑:“知道了!” 張來娣帶著一點無奈地搖了搖頭,林巧珍走出門去。 記憶里,后來她跟自己的養母關系并不好。養母對她很有意見,說她沒良心。后來才知道養母希望她嫁給養兄,只是她去了城里紡織廠工作之后,遇見了侯建新,回到家,她哥一直鼓勵她,有好的就要抓緊,現在新時代了,講究的是自由戀愛,那些什么養了你,你就要一輩子報答的話,不應該放在心上。 現在想來她媽說的也不無道理,她拿了她媽下放工人的頂替名額,進了城里做了工人。養兄沒了進城的機會,還有一個癱子的媽,哪里還會有姑娘愿意嫁過來?家里窮不說,誰愿意過婆婆不能搭把手,還要伺候的日子? 林巧珍走過一座小石橋,上輩子她自己哥無條件的疼愛,最后一步走錯,后面的路就歪了,她哥用一輩子成全她,而她用一輩子成全了一個侯建新。 第3章 前面是一片綠油油的秧田,里面的村民坐在秧凳上,一把一把的秧苗拔起來,扎成一扎,扔進簸箕里,滿了兩簸箕,扁擔一挑,挑到大田里去插秧。 “巧珍,來了?”正在彎腰拔秧的大嬸叫她。 “是啊,嬸兒,我哥呢?”林巧珍問道。 “他去大田里了!”那嬸子往東邊一指。 林巧珍道了聲謝,往自家大田走去,她的養兄林偉正彎著腰在插秧,他的手飛快地插著一簇簇秧苗。 “哥!” “巧珍!”林偉仰起頭,看見自己的妹子過來了,把頭蹭在胳膊上,蹭掉了些汗水。 林巧珍舉起自己的籃子說:“媽讓我給你拿水和點心過來。你來吃一口!” 看著頭發烏黑,臉上沒有一絲皺紋,還是年輕的林偉,除了長年在地里曬得黑了些,其實長得還是很俊挺的,林巧珍鼻子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