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一個喜穿白衣,一個卻日日穿著黑衣。 一個清冷出塵,另一個冷漠陰郁。 有時她忍不住會想,失憶對一個人的性情改變,真的會有如此大嗎? 可弓玉已經確認了容祁的靈魂,容祁應該就是聞人縉沒錯,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呢? 難道,必須等到容祁修煉到大乘期,自己把過往的記憶全都傳給他,他才會恢復往日的性情? 裴蘇蘇微皺起眉,蔥白手指無意識地在手中的神籍封皮上摩挲,斂眸陷入沉思。 容祁好不容易才壓下心頭蔓延開的羞澀緊張,偷偷朝裴蘇蘇那邊拋去一眼。 卻正好撞上她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同被當頭潑了盆冷水,容祁身上所有熱度瞬間褪去,渾身冰涼。 剛才,裴蘇蘇眸中劃過的一道陌生,恰好被他捕捉到。 她已經發現他與聞人縉的不同了。 容祁垂下眼眸,剛因為她親昵打趣而有些飄然升起的心,瞬間從高空中跌落,摔成碎片。 或許,jiejie方才只是隨口打趣他,但也有可能……她是故意那么說的,她在試探他。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他都必須趕緊想個辦法,徹底打消她剛升起的懷疑。 容祁繃緊下頜,心頭惴惴不安,如同踩在薄薄的冰面上,隨時都面臨腳下碎裂,跌入冰湖深處的危險。 陽俟已經知道,容祁那日并非是要奪取裴蘇蘇的妖丹,而是在幫裴蘇蘇煉化龍骨花。 如此說來,倒是自己錯怪他了。 想到容祁在地牢里過得凄慘,即便已經受了裴蘇蘇的懲罰,陽俟心中依然有愧。 封閉修為以后,陽俟將自己在地牢里關了一段時間,啃了好些天的干菜饅頭,還從芥子袋里拿出一大堆寶貝來補償容祁。 看著眼前灰頭土臉的陽俟,還有桌子上放著的琳瑯滿目的寶物,容祁神色毫無波瀾。 “這次是我對不住你,這些東西是我從前在各處秘境里尋來的,都拿給你,當作補償?!痹诘乩卫镪P了幾天,陽俟被折磨得不輕,眼下一片青黑。 跟步仇當兄弟那么多年,陽俟才勉強能接受步仇的妖身,可地牢里有那么多小蛇,對于他來說宛如噩夢,他在地牢里別的什么都沒干成,整天就拿著樹枝驅趕蛇蟲了。 “不需要?!比萜蠲嫔?,嗓音冷淡,與面對裴蘇蘇時判若兩人。 見他不肯收下,陽俟不免著急,“我是真心來向你道歉的,只要你肯原諒我,需要我做什么,你盡管直說?!?/br> 容祁本來懶得與他周旋,正準備把陽俟趕出去,開口前卻忽然想到,裴蘇蘇最信任的這幾個人里,就屬眼前這個狼妖頭腦最為簡單。 饒含防備心重,步仇和弓玉心思縝密,而且暫時不在碧云界。 如果他想打探一些消息,又不想遭人懷疑,從性格沖動的陽俟口中套話無疑是最合適的選擇。 容祁心思百轉,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平聲道:“我不需要你做什么?!?/br> 見陽俟又著急起來,他才緩緩將后半句話說了出來:“我只想知道一些,關于jiejie的事情?!?/br> 這反倒讓陽俟松了口氣,他就怕容祁什么都不想要。 陽俟生怕他反悔似的,連忙說道:“整個妖族上下跟王,不是,是跟蘇蘇大尊關系最好的,就屬我,饒含,弓玉,還有現在的王上了。想知道什么你盡管問,我必定知無不言?!?/br> 容祁斂眸沉思,片刻后就想到了合適的問題,“百年前,jiejie剛接受上任妖王傳承時,是否吃了很多苦?” 不用他過多試探,陽俟就把他想知道的消息說了出來。 “何止是吃苦,應該說是兇險萬分才對。要不是弓玉族長感應到蘇蘇的位置,帶著我跟步仇饒含及時趕到,用心頭精血幫她改善血脈,恐怕她當時就會經脈爆裂而亡?!?/br> 容祁放在膝上的手掌緩緩收緊。 “jiejie不是有個道侶嗎?那時他去了何處?”他繼續引著陽俟往下說。 陽俟看向容祁,隨口接道:“她的道侶不就是你嗎?” 容祁微微皺起眉,眉宇間籠上憂愁,“可我什么都不記得,不記得自己從前是什么身份,也不記得我是如何與jiejie相識的?!?/br> 這個問題,陽俟原本有些猶豫要不要回答。 可看到容祁茫然遺憾的神情,想到聞人縉與裴蘇蘇之間的過往,他心中不免涌上同情。 罷了,告訴他也無妨。 陽俟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頗為感慨地說道:“其實關于你的事情,我們幾個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br> 他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從前人族有個門派叫蒼羽劍派,你是當時的掌門首徒聞人縉,因為一手出神入化的虛渺劍法而被世人尊稱為‘虛渺劍仙’。那時,虛渺劍仙這個稱號在整個人族可謂如雷貫耳,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br> 原來虛渺劍仙叫聞人縉。 容祁暗自將這個名字記在心里。 “蘇蘇化為人形后,拜入蒼羽劍派,成了你座下唯一的弟子。她遠離妖族拜師,孤身一人跟在你身邊修行。那段時日,偌大的琉光峰上,只有你們師徒二人,日夜相伴,情分自然不凡?!?/br> “蘇蘇所在的貓妖一族實力低微,但有許多人族修士喜歡貓妖族的皮毛,因此而招來了滅族之禍。后來你幫她報了全族之仇,所以她一直對你心懷感激?!?/br> 容祁靜默聽著,不知為何繃緊了下頜,眸色越來越沉。 “我沒怎么去過人族,都聽過不少關于你的傳言,還有許多修士稱你為‘玉面劍仙’和‘清絕仙尊’。我猜你從前應該是個謫仙般的人物,不然蘇蘇也不會對你一往情深……” “差點忘了,還有件重要的大事,曾經蘇蘇的妖族身份不慎暴露,一群人對她喊打喊殺。為了維護蘇蘇,你一劍劈開琉光峰,山石崩塌,震住了當時所有的正道修士?!?/br> 說到這里,陽俟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手臂猛地一揮,威風凜凜地比劃出一個劈砍的姿勢。 他抬頭看向容祁,卻發現他臉色很難看,白皙額頭遍布冷汗。 “你怎么了?”陽俟收起笑,疑惑道。 自己特意強調他和蘇蘇之間的羈絆深重,容祁不應該感到欣喜萬分才對嗎?為何會是這樣的表情? 重重呼吸兩下,壓下心頭翻滾的情緒,容祁強自鎮定,“沒什么,只是傷勢未愈,仍有些虛弱?!?/br> “那我長話短說好了,后來你跟蘇蘇在不仙峰正式結為道侶。當日天降彩云,還引來了青赤比翼鳥。比翼鳥可是傳說中才存在的東西,據說只有命定姻緣之人才能遇到,所以人人都說你們是神仙眷侶,天生一對……” 陽俟說著說著,容祁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他脊骨弓著,臉龐漲得通紅,簡直像是要把自己的心肺都咳出來。 陽俟趕緊收住話頭,走過去想要幫他順順氣,卻被容祁抬手的動作攔住。 “夠了?!比萜钣昧﹂]上眼,胸前劇烈上下起伏,氣息粗重,像是在艱難地壓抑著什么,“我今天有點累,改日再說吧?!?/br> 陽俟看不到的角度,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掌緊攥,手背上青筋凸起。 “行,這些寶貝都留給你,你好好養傷,我改日再來看你?!?/br> 從容祁這里離開,陽俟終于了卻一樁心事,春風滿面,走路都帶風,任誰都能看出他的開心。 路上他恰好碰到饒含。 饒含見他這么開心,忍不住問他遇到了什么好事。 “我方才去找容祁賠不是,他總算是原諒我了?!?/br> “這么輕易就原諒你了?”饒含挑眉。 陽俟點點頭,“嗯,我給了他許多寶貝,還跟他講了他和蘇蘇以前的事情?!?/br> 他還特意挑著那些重要的事說,現在容祁心里指不定多感謝他。 饒含停下腳步,有些不贊同,“這些事就這么告訴他,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連弓玉族長都已經認定了他的身份,他確實是聞人縉沒錯,知道這些事情也沒什么妨礙?!?/br> “那倒也是,”饒含與他并肩往外走,神情若有所思,“不過我總覺得,這個容祁怪怪的,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這么單純無害?!?/br> “是你想多了吧?!?/br> “或許吧。我界下有事,得離開碧云界一段時間,你幫我向蘇蘇說一聲?!?/br> “好?!?/br> 陽俟走后,容祁妒火攻心之下,喉嚨涌上一股腥甜。 他默念了數遍清心咒,才勉強將這股甜腥壓下。 容祁烏睫顫了顫,掀起泛紅的眼眸,嘴唇繃直。 原來虛渺劍仙和jiejie曾有這么多過往。 他們一同經歷過這么多,怪不得感情會那樣深厚。 聞人縉可以為了jiejie自逆經脈,冒著生命危險去望天崖尋龍骨花,jiejie同樣可以為了讓聞人縉重新修煉,付出巨大代價,修為大跌到連人形都無法維持的地步。 果真是一對神、仙、眷、侶。 容祁心里一直很清醒。 他服下的那顆九轉逆脈丹,是jiejie給聞人縉準備的,不是給他的。 那是他偷來的好。 陽俟說的那些過往,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回放。 再加上裴蘇蘇傳給他的那段記憶,容祁心中大致勾勒出了聞人縉的形象。 劍修天才,清冷自持,高不可攀,滿腔溫柔愛護都只給了一個人。 與聞人縉相比,他自己只是天生就遭人厭棄的廢物,不止如此,性格還孤僻陰暗,宛如躲在濕暗地牢里的那些小蛇,是最低賤卑微的存在。 聞人縉與他簡直云泥之別。 雖說他不知道自己失去記憶前是什么身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以前定然是魔修。 望天崖上,他周身縈繞著濃郁的魔氣,出手狠辣,眼睜睜看著同族在他面前被天罰折磨致死,沒有半分不忍。 失憶之前的他也只不過是個冷血暴戾的魔修,又如何,如何能比得上光風霽月,宛如謫仙的那人? 若是聞人縉有一天真的回來,他那般神仙人物,又與裴蘇蘇共同經歷過那么多,到時裴蘇蘇會選擇誰,顯而易見。 即便殺了聞人縉,讓他再不能出現,他也永遠是裴蘇蘇最喜愛的那個人。 他在裴蘇蘇心里的位置,永遠無人可以取代。 想到這里,容祁的心如同被一只大掌猛地握住,終究還是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他手撐著桌案,低垂著頭,淚水無聲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