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江起淮就聽話地俯身從茶幾上撿了本財經雜志翻開看。 他低垂著眼,唇角隨意地向下撇著,長腿交疊舒展著前伸,好看得人模狗樣。 陶枝找了幾個角度拍了幾張,看著相機屏幕翻看,點了點頭,又命令他:“去辦公桌后頭坐著去?!?/br> 江起淮抬眸看了她一眼,合了雜志放下,走到辦公桌后,坐進椅子里。 他這種任由她隨意擺布的乖巧狀態讓陶枝的心情變得稍微舒暢了一些,她起身拖了把椅子過去,單膝跪在椅面上,彎下腰來找角度。 平心而論,江起淮是個非常稱職的模特,他話不多,而且非常配合,讓他干嘛他就干嘛,多一句廢話都沒有。 陶枝一邊指使他做各種各樣的事情一邊緩慢地進入了狀態,她工作的時候很認真,長發被扎成馬尾束在腦后,露出側臉漂亮的線條和白皙耳廓,紅唇輕抿,深黑色的眼睛專注地只看著鏡頭里的畫面。 江起淮靠坐在椅子里,手里拿著鋼筆,視線直直地,半寸不離地看著她。 她歪著腦袋捕捉到了最后一個鏡頭:“行,差不多了?!?/br> 江起淮坐在椅子上沒動:“拍完了么?” “嗯,”然后拿著相機往前一張一張翻看,“我回去再挑挑,后期處理一下直接發給雜志社那邊?!?/br> 江起淮有些意猶未盡。 他不太想就這么讓她走了,回憶了一下之前助理跟他說的話,淡聲問:“什么時候來給我拍生活照?” 陶枝翻相片的動作一頓,她抬起眼來,奇怪地看著他:“你不是不愿意被拍工作狀態以外的私生活,所以拒絕了嗎?” 江起淮點了點頭,表情平淡:“本來是不愿意?!?/br> 他放下手里的筆,看著她說:“因為沒想到攝影師是你?!?/br> 第66章 咕嚕嚕 要枝繁葉茂。 辦公室里安靜了一瞬。 陶枝原本因為順利并且稱心如意的拍攝而緩和下來的心跳, 又開始躁動了起來。 她面無表情地關掉了相機,點點頭:“挑你方便的時候吧,你直接跟雜志社那邊聯系就行了?!?/br> 她說著走到沙發前, 將東西裝好, 沒有再說什么, 看起來是準備走了。 江起淮沉默地看著她拉上了包鏈, 抬手去拿搭在沙發靠背上的外套, 突然說:“喝杯茶再走?” “我不愛喝茶, ”陶枝干脆道, “而且我很忙, 還有事?!?/br> “我以為你現在喜歡了,”江起淮沒什么情緒地說,“所以才往茶館跑?!?/br> 陶枝眨了眨眼, 轉過頭來無辜地說:“那得分人,看跟誰喝了?!?/br> 這話說得明明白白, 很不給人臺階下。 陶枝其實算不上特別尖銳的人,除了真的惹到她那種, 她講話一般都會稍微留些分寸。隨著年齡的增長,比起高中的時候, 她現在也溫和了很多, 這話其實很不符合她的性子。 但是面對現在的他的時候,陶枝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的情緒會變得突然尖銳敏感起來, 迫不及待地想要離他遠一點兒,再遠一點兒,就好像是在害怕些什么。 江起淮沒說話,他耷拉著眼皮子, 斂住眸光沉默了幾秒,“嗯”了一聲。 陶枝將大衣外套穿好,轉身的瞬間,唇角微微沉下去。 她將圍巾掛在手臂上,拎起包,沒再說什么,沉默地走到門口推開磨砂玻璃門,走出了辦公室。 溫明月正在對隔壁的助理做簡單的采訪,陶枝出來的時候剛好結束,她收起錄音筆,從筆記本電腦上方抬起頭來:“完事兒了?我這邊也差不多了,素材也夠了?!?/br> 她合上筆記本,朝陶枝擠了下眼睛,小聲說:“這總監難搞吧?我做采訪的時候真是十桿子才能打出他五個字來?!?/br> “……” 陶枝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她,露出了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情。 好在溫明月瞬間就心領神會了,她拍了拍她的肩,一臉的感同身受:“我懂我懂,惜字如金,不過你只拍照不需要他開口就還好,應該沒有我這么絕望?!?/br> 她收拾好了東西一邊往外走一邊小聲說:“不過這總監悶成這樣,長得帥又有什么用,跟他談戀愛肯定無聊死了?!?/br> 談過戀愛并且沒覺得無聊甚至還很快樂的前女友本人:“……是這樣?!?/br> - 出了瑞盛寫字樓的時候下午四點,陶枝剛上車就收到了林蘇硯的微信,說他今天有點兒忙,沒時間招呼她,改天再來一起喝杯咖啡。 順便問了她今天為什么突然到他們公司來了。 陶枝懶得解釋太多,只簡單說了下是工作上的事情,并且打了三個感嘆號重點強調了一下,改天也不會再來了。 回工作室的時候許隨年還站在他那一套破設備前磨咖啡豆,見她進門露出燦爛的笑臉:“回來了?工作怎么樣?順利嗎?” 陶枝現在正郁悶著,許隨年卻偏偏還要往槍口上撞,她頓時把今天遇見江起淮的事情全部歸罪于他沒幫安瑟瑟這個忙上,沉痛道:“學長,您能不能有點兒事業心呢,我們這種剛畢業沒幾年名不見經傳的小攝影正是要出作品磨煉水平的時候,您這天天擱這兒磨咖啡豆,哈蘇獎能自己找到你頭上么?!?/br> “我這不是想著讓你再坑瑟瑟一盒樂高么,”許隨年擺擺手,非??吹瞄_,“事業心你有就行了,一個工作室哪能出兩個代表性人物,等以后揚名立萬了記得給我打打廣告?!?/br> 陶枝習慣了他這副咸魚不愿意翻身的樣子,擺擺手:“我明兒就不來了,有什么事兒給我打電話?!?/br> 許隨年應了一聲,見人走了,才側頭看了一眼日歷,嘆道:“時間過得快啊?!?/br> 小錦捧著洗好的咖啡杯給他遞過來,好奇問:“年哥,老大明天是有事嗎,去年這個時候咱們去哈姆丹她也沒去?!?/br> 許隨年轉過頭來,笑著打岔道:“小錦也長成大姑娘了,”他用老父親一般滄桑的口氣說,“我還記得你第一次來工作室的時候,才21呢,一晃都這么大了?!?/br> 小錦:“……我今年也才22?!?/br> 許隨年:“是嗎,啊哈哈?!?/br> - 陶枝在鬧鐘還沒響起之前睜開了眼。 隆冬里的天五點多鐘還半黑著,屋里連一絲光亮都見不到,陶枝躺在床上,看著黯淡的天花板眨了眨眼。 今年已經是第幾年過去了? 她還記得幾年前的那個寒假,她從睡夢中被陶修平叫醒,踩著半黑的夜色慌亂地趕到醫院。 到的時候季槿已經要不行了,她眼底青黑一片,身體消瘦得整個塌進病床里,精致漂亮的臉難掩病容,鼻間插著氧氣管。 聽見人來的時候,她吃力地半睜開眼,漆黑的眼看著她,彎彎地笑了一下。 她的聲音依舊溫柔,吐字間帶著嘶啞的呼吸聲,和緩地叫她的名字。 她說枝枝,mama有些累,想睡一會兒了。 她說枝枝現在是大人了,要照顧好小繁,聽爸爸的話。 她說很對不起mama沒有看著你長大,可是mama也很高興,看到你長大了。 她說我沒有什么遺憾了。 都說親人如果生前心里有什么未了之事,走之后會托夢給自己的親人,陶枝卻很神奇的,在這四年里從未夢見過季槿一次。 她大概是真的沒有遺憾了。 她從來沒有夢見過她,但在最開始的很多個夜晚,她會在半夜突然驚醒過來,然后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是流著淚的。 生老病死是道再正常不過的輪回,她不斷的長大,父母卻在變老,每個人的人生里這種事情似乎總是要扛上這么幾次,只是早和晚的區別而已。 陶枝只是覺得有些舍不得,季槿當年給尚在襁褓中的他們取了枝繁兩個字做名字,開玩笑說希望看著他們從小小的幼苗成長為蒼天大樹,要枝繁葉茂。 這樣她和陶修平功成身退以后就可以在樹下乘涼,好好地偷偷懶,享受被兒女養著的悠閑日子。 而現在他們已經綠樹成蔭遮天蔽日,卻沒能來得及讓她待在樹下乘涼。 陶枝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掀開被子爬下床,洗漱過以后換了件黑色的羊絨長裙出了門。 她站在玄關門口,挑了一條暗紅色的圍巾。 小時候,季槿總喜歡在冬天給她穿紅色,喜歡給她買紅色的帽子和圍巾,小姑娘皮膚白,搭著紅色俏生生的站在雪地里,漂亮得像年畫里的女娃娃似的。 她慢吞吞地,一圈一圈把圍巾圍好,下了電梯走進地下車庫,發動車子往郊區走。 到了陵園的時候天色亮起,陶枝看著大理石臺階上刻著的名字拼音首字母,穿過一排排的墓碑往前走,在季槿的墓碑前遠遠地看見了另一道影子。 季繁安靜地佇立在墓前,低垂著頭,不知道站了多久。 陶枝腳步頓了頓,走過去。 聽見聲音,少年抬頭看了一眼,然后抬手,用手背抹了把眼睛。 陶枝假裝沒看見,走過去彎下腰將手里的百合花束立在旁邊,然后肩抵著肩站到他旁邊。 她沒有磕頭,也沒有說任何懷念的話,只是安安靜靜地那么站著,看著照片里女人褪去了鮮艷顏色卻依然溫柔的笑臉。 季繁啞聲開口:“你怎么這么晚,我都到半天了?!?/br> 陶枝垂下發紅的眼睛,平靜說:“我可連早飯還沒吃?!?/br> “干嘛,你減肥啊,”季繁吸了吸鼻子,抬手搓了把臉,“早飯該吃就吃,別學現在的小年輕趕時髦,你又不年輕了,老人家就有點兒老人該有的樣子,你不一頓能吃八碗小餛飩么?!?/br> “對你jiejie尊重點兒,非得逼我當著老媽的面兒揍你一頓是吧?!?/br> “反正老媽也只會由著你對我使用暴力,看著我被你揍她還會笑?!?/br> “足以說明你是個多欠揍的人,我也算是替天行道了?!?/br> 陶枝轉過頭:“陶老板呢,先走了?” “沒一起來,我起床的時候看見他剛回家,”季繁指了指放在最中間的第三束花,那束玫瑰大概是在冰冷的室外暴露得時間有點兒久了,最外面的一圈花瓣有點皺巴巴的,“怎么這么不解風情啊你,給老頭兒留點兒私人空間吧,人倆談心還能帶我們兩個當電燈泡么?!?/br> 陶枝笑了一下,沒再說話。 兩個人待了一會兒,季繁揉揉凍得發僵的鼻子,抱著她的肩膀轉過身:“走吧,吃小餛飩去,今天爺看著你一個人吃八碗?!?/br> 陶枝抬手,照著他后腦勺拍了一巴掌。 他們走過一座座墓碑,在某一座碑前,陶枝余光捕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腳步。 她愣了愣,轉過頭垂眼看過去。 來過這么多次,她從未注意過,在同樣的j姓開頭的那一排里,距離著季槿大概十幾個的位子,灰白色墓碑上,老人熟悉而慈祥的笑臉撞進視線。 他蒼老的臉上布滿了褶皺,鼻梁上架著老花鏡,渾濁的笑眼彎彎,安靜又溫柔地看著每一個注視著他的人。 照片的下面,熟悉的字跡纂刻出黑色的字。 ——江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