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有一筐的話想要問他,她想得到明確的答案,想知道他的想法。 她想告訴他沒關系的,她又沒有受什么傷,她現在是小英雄了,她很勇敢。她愿意陪他一起,也可以跟著他一起克服所有的困難。 長大本來就是這樣的。 長大就是要吃很多苦,要一直受傷,要在所有人質疑的目光下做到不可能的事,要拼命地擺脫掉各種各樣的枷鎖和纏得人幾乎無法呼吸的繭,然后沖向天空。 陶枝揪著雪白的床單,咬了咬嘴唇,還是艱難問他:“你為什么都不來看我?” 大概是因為房間里有人在睡覺,小姑娘的聲音輕輕的,帶著難以掩飾的低落情緒。 江起淮將水壺放在兩張床之間的小桌子上,轉過身來看著她。 她手臂僵硬地緊緊繃著,指尖因為用力而抓得蒼白,眼睫低垂顫抖,唇角抿得很緊。 冬日里的日光冷漠又溫柔,剛燒好的熱水還在水壺里咕嚕嚕地冒著熱氣,病房里只剩下靜謐而平緩的呼吸聲。 江起淮沒說話,他只沉默而專注地,長久看著她。 最初的感覺到底開始于什么時候,江起淮已經分不清了。 可能是女孩子別別扭扭地抱著滿懷嶄新的書本和試卷給他,然后從前頭遞了一塊姜餅人過來,按在桌子上左扭右扭催他看的時候。 亦或是他站在cao場上,看著她站在升旗臺前,在清晨日光的籠罩下,張揚跋扈地說出正義使者無處不在這種幼稚又囂張的話。 那個時候江起淮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人。 不同的成長軌跡,不同的命運,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世界。 她做著他這輩子都不會做的事,說著他不會說的話,想著他不敢想的念頭,然后一直往前。 那種兩個人之間巨大到極致的差異,讓他像昆蟲一般被火光吸引,想要一探究竟。 一邊想要遠離,一邊忍不住地,不停地一點一點靠近。 直到吃力地飛到了燃燒著的火光邊,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原來在這個世界上,他還一直奢望著可以擁有這樣的溫度。 江起淮垂著的手指動了動,然后緩慢抬起,覆上她的脖頸。 他拇指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耳后,那里有一道緩慢愈合的傷口。 只輕輕觸碰了一下,他就移開了手。 他溫熱的手掌覆在她后頸,然后叫了她一聲:“枝枝?!?/br> 陶枝抬起頭來。 有陰影籠罩,江起淮躬身低下脖頸,唇瓣貼上她柔軟的嘴唇。 冰冷,細膩,小心又溫柔的觸感。 陶枝睜大了眼睛。 他的吐息和味道鋪天蓋地籠罩下來,在身體里流竄,一片空白中,他的唇瓣緊緊貼著她的,他嗓音低啞,像被湍急的河流碾碎的沙緩緩沉進河床:“別再來了?!?/br> 她聽見他說。 第60章 咕嚕嚕 盡情地綻放。 陶枝始終都沒有哭。 她覺得自己這段時間淚腺足夠發達了, 像是被擰開了的水龍頭,她對著陶修平會哭,看到季槿會哭, 而唯一的見到江起淮的時候, 她沒有想哭。 她很確定, 以及確信地覺得, 自己聽懂了他這句話的意思。 她聽著他說的話, 感受著他的呼吸和溫度, 鼻尖縈繞的氣息, 唇畔殘留的觸感, 耳膜回蕩的聲音像交響樂團的指揮家,將他們之間的這段關系定了最終的篇章。 陶枝一直以為他們兩個之間,主導權始終是在她手上的, 但并不是。 他看著她小心翼翼的靠近,絞盡腦汁的試探, 橫沖直撞著向前,然后選擇了冷靜沉默的遠離。 占據著主導位置的人, 其實始終都是他。 陶枝忽然覺得這幾個月的自己,就像個笑話一樣。 她沒有懷疑過江起淮對她到底有沒有過喜歡, 她很清楚他是喜歡她的, 他不是那種會委屈自己的人,如果真的不喜歡,他不會給她任何機會。 只是他對她的喜歡, 和她對他的,大概從來都不是一個量級而已。 她其實有很多話都還沒有說,想問他為什么,想拒絕, 想反駁,想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她胡攪蠻纏著撒嬌,然后滿心歡喜地看著他無奈的樣子。 她想告訴他,我可以堅持下去的,所以你能不能也不要妥協。 她捧著她破碎的自尊心站在懸崖邊,努力地克制住了那么那么多的想以及憤怒,最終還是把他們拼在一起,然后全都塞回了身體里。 她是驕傲的公主。 公主就應該轟轟烈烈地來,也干干脆脆地走。 死纏爛打從來都不是她的性格。 我不要了。 喜歡這種心情,和喜歡的你,我全都不要了。 她低垂著頭,費力地笑了一下:“行啊?!?/br> 話音落下的瞬間,在江起淮還沒有任何反應的時候,她忽然抬起手臂,勾住他的脖子。 原本已經拉開的距離重新被拉近,陶枝仰著頭,重重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唇片貼合著,牙齒斯磨,直到血液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開,她才輕輕松了手。 少年唇瓣上染著猩紅的血色,多了幾分妖艷,他垂著眼看著她。 陶枝舔了舔唇瓣上殘留的他的血,漆黑上揚的眼一如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樣,澄澈又明亮地:“我爸爸說,成年人在面對一些暫時無法解決的事情的時候,總是會選擇妥協,”她輕聲說,“恭喜你,你已經提前長大了?!?/br> 陶枝垂手,跳下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到了門口。 拉開門把手的時候,她腳步頓了頓:“祝你前路坦蕩?!?/br> - 病房的門“咔噠”一聲輕響被關上,房間里再度陷入一片寂靜。 緊閉的門窗隱隱約約傳出外面的聲音,熱水壺里的水蒸氣已經散盡了,guntang的溫度一點一點降下來,逐漸冷卻。 江起淮站在床邊,看著雪白床單上那一點點的塌陷,那里一分鐘前還坐著人,上面甚至有她殘存的溫度和氣息。 他抬手,指尖輕輕地觸碰在床單的褶皺上,舍不得撫平。 陶枝住院昏睡著的時候,陶修平來找他聊了很多。 他和他講兒時的她,她的童年,她第一次學會說話,第一次上學,第一次在學??剂藵M分,第一次有喜歡的人。 季繁說的對,她是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寶貝,無憂無慮地長大,卻憑什么要在他這里受委屈。 陶枝什么都知道。 他的私心,他的丑惡,他不想被人窺視到分毫的那些陰暗的狼藉,她早就一清二楚。他隱瞞著的,他逃避著的,她都全盤接受。 他其實是配不上她的。 但在她朝他笑的那些日子里,連天氣都好得發光。 他原本就是一個自私的人,無法舍棄那種深入骨髓的貪念,他不想放手,也絕不放手。 江起淮不怕黑暗,他從出生起就在感受黑暗,了解黑暗,掙脫黑暗。他可以辛苦一點,可以垂死掙扎,可以萬劫不復。 可他的玫瑰不行,她本就應該被堅固的玻璃罩保護,在溫室里盛開。 他可以等,他有很多的耐心和時間用來耗。無論要用多久才能擺脫這一切,無論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無論你選擇了哪條路,我都會跟著你,我會去找你。 所以你別再來了。 我會踏平荒山孤嶺,淌過滾滾冰河。 我會變得足夠明亮,直到有一天能夠觸碰到光。 而你只需要一往無前地,盡情地綻放。 - 陶枝沒有再去過603,也沒有再去過那條熱鬧街道上的小小胡同。 除了每個周末會去醫院陪季槿,她的生活再沒別的變化。 依然每天比之前提前半個小時起來聽英語,然后在優美又聒噪的女聲中把季繁吵醒,兩個人一起去學校。 宋江時不時會到一班來找她,經過半個學期的sao擾,宋江和厲雙江他們也已經混熟了,幾個男生本來就是自來熟的性格,后來就經常結伴去打球或者打游戲。 王褶子還是喜歡板著個臉嚴肅地說冷笑話,王二時不時被趙明啟氣得捂著胸口說自己早晚要得心梗,付惜靈膽子變大了些,會在季繁搶她筆的時候生氣地拍他腦袋。 小姑娘勁兒小,軟軟的小手拍上去跟按摩似的,季繁也不惱,笑嘻嘻地道了歉再還給她。 只是江起淮的位置始終空著,人再沒來過。 他的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就好像是這個位置半年來始終是這樣。 厲雙江最開始的時候大概有幾次想要問起,被付惜靈一個眼神制止,也不再提這件事了。 沒人因為一個同學的突然消失而無所適從,地球還在轉,生活也在繼續。 只是偶爾,厲雙江在沒做完作業的清晨,習慣性轉過頭來伸著脖子喊:“淮哥,物理作業借我抄抄?!钡臅r候,目光落在空蕩蕩的位置上,會稍微愣一下神,然后再一邊嘟噥著“我這個腦子”一邊轉過身去,然后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 陶枝低垂著頭寫卷子,像沒聽到似的毫無反應。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之間大概是發生了什么,卻沒有人問到底發生了什么。 陶枝每天都像沒事兒人似的,只是很偶爾,在吃飯或者縮在沙發里看書的時候,她會非常長久地發呆。 她沒有問過陶修平江起淮現在怎么樣了,是不是轉了學,轉去了哪里,陶修平也不會跟她主動說起這件事情。 只是在某次晚飯的時候,他問陶枝要不要轉學。 陶枝戳著米飯,空茫茫地抬起頭問:“為什么?” 陶修平有些心疼地看著她,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