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節
文潞從袖袍中拿出一卷小羊皮來,嘩啦一抖,十足天真的眨了眨眼眸,說:“文兒說過了,是會盟呀,文兒特意為各位準備了會盟的文書,倘或在場各位都沒有異議,便在文書上蓋印,只要蓋了印信,便可以全身而退,全須全影兒的離開這幕府營帳,否則……” 文潞并沒有說完,直接將小羊皮扔給了晉侯。 晉侯沒想到自己被文潞當了槍使,他可是個國君,骨子里都是大男子主義,雖這個年代還遺留著母系氏族的習性,不像后世的一些朝代那般男尊女卑,但晉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正眼看過文潞,以為文潞只是想要爬上晉侯夫人的席位而已,哪知竟把自己給坑了。 晉侯怕極了文潞,眼看著她抬手,嚇得連忙低頭,小羊皮直接砸在晉侯的頭上,晉侯愣是不敢吱聲。 曲沃公將地上的小羊皮撿起來,大體瀏覽了一遍,怒喝說:“豈有此理!赤狄庸狗,當真可恨!” 曲沃公勃然大怒,其他士大夫急忙傳看小羊皮,這一看又是喧嘩起來。 “這簡直是對咱們周人的羞辱!” “無錯,赤狄實在無禮!” “可……可眼下怎么辦,赤狄的大軍已經到了……” 祁律聽著身邊的嘈雜,很快小羊皮傳到了祁律的手中,小土狗立刻從祁律的披風下面鉆出來,跟著祁律一起瀏覽所謂的“會盟文書”,這一看,小土狗立刻“嗷嗷!”的吼叫起來,雖奶聲奶氣的,但不難看出,小土狗是當真動怒了。 祁律瞇著眼睛,看完之后冷笑一聲,這哪里是什么會盟文書,這分明便是喪權辱國的條約。 文潞負手而立,幽幽的說:“各位國君與卿大夫都看完了,那便蓋印罷。盟書上寫的很清晰,只要周人的天子甘心俯首稱臣,年年向我潞氏進貢,再把晉國與北疆的土地全都割給我潞氏,今日諸位便能全須全影的走出去,咱們也不必傷了和氣,不是么?” 祁律笑了一聲,文潞奇怪的說:“祁太傅,你為何發笑呢?文兒要的只是晉國的土地,晉國對于你們周人來說,不過是北疆,又沒要割取你們洛師的地皮,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難道祁太傅還不滿足么?” “仁至義盡?”祁律笑起來,搖搖頭,說:“不見得是國女心腸太好罷?依律之見,如今國女占據了天時地利,營地之外又有赤狄大軍壓境,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我們這些手無寸鐵之人屠了,不也能圖個安心么?” 晉侯嚇得大吼:“祁律??!你做甚么惹她?!她是個狂徒!你不要惹她!” 祁律卻異常的淡定,仿佛一點子也不怕死,渾然沒有聽到晉侯的怒吼,繼續說:“國女抱著如此天時地利和大兵,竟然沒有屠殺我等,而是逼迫我等簽下會盟文書,這不是很奇怪么?因此律斗膽猜一猜,國女能動用的赤狄兵馬,其實不算太多,一旦你屠殺了會盟大營,必然招至周人的憤怒,我周人可不只是晉國和洛師兩地,還有中心的鄭國、東面的齊國、宋國等等,那都是強國。若是一旦聯合,赤狄人恐怕也是吃不消的,一口吞不下這個胖子,不是撐死便是噎死,所以國女才會‘保守起見’,讓我等簽署盟書,也免去了很多麻煩……律說的對么,潞國國女?” 文潞聽著祁律的話,在如此大軍包圍之下,祁律竟然說的井井有條,條理清晰。他說的無錯,文潞雖然聯合了三個赤狄國家,但是這三個國家也不是白白給她兵馬的,所以文潞能動用的赤狄兵馬其實不算太多,如果真的把會盟大營都給屠了,后患無窮,只會招致眾怒,到時候群起而攻之,一時爽快的后果便是自取滅亡。 文潞哈哈笑起來,已經不是那種小白兔的笑聲,說:“祁太傅,你好生聰明呢,說得全都在理,文兒險些便要為祁太傅心動了。然……你們若是膽敢惹怒了文兒,文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了你們一了百了!這營帳外面的三國兵馬,足夠碾死你們這些蠢鈍的螻蟻!” “是么?”祁律突然挑起唇角,露出一個很是輕松的笑容,仿佛自言自語,卻是對懷中的小土狗說:“時機……拖延的應是差不多了?!?/br> “嗷嗚!”小土狗立刻應和起來。 眾人都有些迷茫,不知祁律說的是甚么,而文潞則是柳眉怒挑,說:“祁律,你不要輕舉妄動,如今我三路大軍已經壓境,只要我一聲令下,隨時都有可能沖進幕府,將你們屠殺殆盡!” “好啊?!逼盥珊茌p松的笑了笑,配合著微微慵懶的鬢發,說:“倘或真有三路大軍,那便請國女叫進來,讓大家伙兒開開眼界?!?/br> 晉侯嚇得大叫:“祁律!你到底要干甚么?!你非要害死大家才甘心么?!不,不要殺孤,孤簽!孤簽!孤馬上便與你們簽訂盟約!” 翼城的卿大夫立刻大喊著:“君上,不能簽??!” “不能簽??!” “君上,這只是赤狄人的緩兵之計,不能簽??!簽了也是死路一條!” “君上!君上——” 幕府中鬧成一團,祁律仍舊一臉笑意的看向文潞,說:“怎么,潞國國女不叫大軍進來?好,律可以代勞?!?/br> 他說罷,突然朗聲說:“進來罷!” 嘩啦—— 帳簾子突然被打了起來,緊跟著便是“踏踏踏”的腳步聲,猶如剛才潞國兵馬沖進營帳一般,只不過這仗陣可比方才的數量大得多,軍隊鏗鏘的開進來,讓宏偉的幕府營帳登時變得擁擠起來。 祁律笑著說:“國女請看,那是誰?” 文潞還沒有下令,哪知道兵馬已經沖進營帳,她抬頭一看,大驚失色,幾乎是尖叫著喊出來:“潞子儀?!” 帶著兵馬沖進幕府的,根本不是什么赤狄大軍,但打頭的的確是潞氏之人,而且是潞氏昔日里的太子,潞子儀! 潞子儀身披介胄,一身戎裝,腰夸佩劍,大步從外面走進來,“嗤——”一聲抽出佩劍,直接一劈,幕府營帳的帳簾子瞬間被砍斷下來,呼的落在地上。 狂風和日光順著營帳的豁口涌入,眾人從營帳大門看出去,便看到會盟營地里到處都是士兵,卻不是赤狄人的三路大軍,而是以潞子儀帶隊的洛師尹氏兵馬,和以大司馬武曼帶隊的武氏兵馬。 文潞吃了一驚,說:“怎么回事?!我的兵馬呢?!” 祁律則是輕笑一聲,說:“當真對不住,國女兵馬……可能開了個小差,一時來不了了?!?/br> 祁律的話音一落,身在幕府之中的虢公忌父、祝聃、石厚等人快速暴起。武將來參加會盟,都是佩戴兵器的,這個年頭還不流行解劍這種說法,如今便派上了用場。 眾人趁著混亂,潞國士兵沒有防備,立刻制住那些士兵,一瞬間情勢竟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增援的三路赤狄兵馬變成了王室大夫尹氏和武氏的兵馬,文潞一看事情不對,立刻便要趁亂逃跑。 祁律眼看著文潞要跑,說:“別讓她跑了?!?/br> 眾人立刻反應,那么多武將在場,怎么可能讓文潞逃跑,快速沖上去堵住文潞的去路。 一時間幕府中殺聲震天,混亂不堪,潞國士兵根本不敵,數量實在太懸殊,眼看著便要鎮壓這場亂事。晉侯看到這一幕,眼眸微微一動,緊緊盯著祁律的背影。 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文潞身上,根本沒有人注意晉侯,晉侯目光劃過一絲狠辣,事情已經敗露,文潞被抓,晉侯怕是也跑不掉,他越是想,目光越是狠毒。 晉侯仿佛做了什么巨大的決定,立刻趁著幕府混亂,從背后沖過去,隨便撿起一把佩劍,一臉猙獰,沖著祁律的背心猛扎下去。 祁律的注意力也在抓住文潞身上,根本沒有注意身后,突聽“嗷嗚??!”一聲大吼,是小土狗的吼聲,一下從祁律懷中竄了出去。 緊跟著便是“嗤——”一聲,有血跡噴濺出來,瞬間染紅了滾著白毛的披風,小土狗撞在晉侯的劍上,圓嘟嘟的身體被打得向后一跌,“嘭!”無力的跌倒在血泊之中。 祁律只感覺一股溫熱的血水飛濺在自己的面頰上,倏然被冬日的冷風吹得透徹,嗓音沙啞到了極點:“林兒?!” 第86章 天子醒了 祁律滿手都是血,手心里火辣辣的,他沖上去,一把抱起小土狗。 “嗷……嗚……” 小土狗渾身軟趴趴的,無力的垂著頭,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蒙著灰敗的陰影,嗓子里發出一聲虛弱的聲音,隨即頭一歪便不動了。 “林兒!林兒!”祁律雙手直哆嗦,喚了兩聲小土狗,在場所有人恐怕都不會將小土狗和當今天子聯系起來,因此祁律喊著林兒,竟沒有一個人懷疑甚么。 晉侯本想“殊死一搏”,哪知道小土狗突然沖出來搗亂,一劍沒有砍在祁律身上,反而砍在了小土狗身上。 晉侯想要再砍已經來不及了,虢公忌父快速沖過來,“嘭!”一聲,直接將晉侯押在地上,使勁一擰。長劍脫手而出,晉侯“啊——”慘叫起來,疼的臉色慘白,根本無法反抗。 祁律心頭狂跳,什么也顧不得了,立刻對黑肩說:“剩下的事,有勞周公了?!?/br> 說完,不等黑肩反應過來,一把抱起小土狗,快速沖出幕府營帳,大喊著:“醫官??!” 眾人眼看著剎那扭轉乾坤的祁太傅,抱著一只不起眼的小狗子沖出營帳,臉色慌張,情緒緊張的無以復加,都有些納罕。 武曼和潞子儀之前和小土狗接觸過一段時日,但他們并不知小土狗就是當今天子,還以為祁律和小土狗的感情很親篤,據說這只小狗子是祁太傅養了很長時間的,而且狗子頗有靈性,還曾經給武曼和潞子儀引路,因此祁太傅才會如此失態。 祁律顧不得別人怎么看,抱著小土狗沖出營帳,沖進天子營帳,醫官門還在天子營帳守著,突然看到一向冷靜持重的祁太傅渾身染血的沖進來,還以為發生了什么事情。 定眼一看,原是懷中的小土狗出事了。祁律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說:“醫官,立刻醫治!他不能有事!” 醫官們雖不知祁太傅為何會如此擔心一只小畜生,但是如今天子還沒有蘇醒,祁太傅是天子的太傅,乃是洛師王室的三公之首,連周公黑肩的地位都比不上祁律,如果說什么人能和祁律并駕齊驅,那就是身為王室卿士的虢公忌父了。 醫官們立刻上前,接過小土狗,小土狗失血過多,已經昏厥了過去,醫官又不是獸醫,寺人又趕緊去找獸醫,醫官和獸醫全都堆在天子營帳內。 祁律手心里都是冷汗,喃喃的說:“林兒……你可不能有事……” 他說著,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小土狗,又去看躺在榻上毫無生氣的天子,無論是天子還是小土狗,全都一動不動,仿佛就要這樣靜悄悄的消失在祁律面前一樣。 醫官和獸醫施救,營帳外面則傳來嘈雜喊聲,晉侯的聲音大喊著:“你們不能關我??!我是晉國的國君,你們不能關我!除非是天子,我要見天子!除了天子,誰也不能處置孤!放開……你們放開孤!” 晉侯、文潞全都被收押,王室大夫尹氏與武氏的兵馬及時趕到,將潞國的軍隊也全部扣押起來,祁律卻對外面的聲音充耳不聞,仿佛一尊石雕一樣,靜靜的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那些醫官忙碌。 祁律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雙腿已經麻木了,但是他不想動一下,死死盯著奄奄一息的小土狗,腦袋里亂糟糟的,全都是小土狗沖過來,幫自己當下一劍的模樣,那畫面不停的閃爍著。 就在祁律雙腿麻木的時候,突聽醫官大喊一聲:“好了!好了!太好了,血止住了!” 小土狗的血止住了,竟然保住了一命,祁律聽到醫官的大喊聲,狠狠松了一口氣,少了那口氣的支撐,祁律只覺得膝蓋酸疼,雙腿無力,猛地一歪就要向后傾倒。 “太傅!” “祁太傅!” 醫官們大喊著,下一刻,祁律卻沒有倒在地上,而是“嘭”一聲,落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祁律吃了一驚,那懷抱何止是溫暖,而且十分穩健,穩穩的將祁律托在懷里,還有一個焦急的聲音在祁律耳邊說:“太傅,你怎么樣?!” 祁律定眼一看,竟然是天子! 姬林眼看著晉侯要偷襲祁律,根本顧不得太多,直接沖上去幫祁律擋了一下,只覺的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干了一般,眩暈、無力緊跟著涌了上來,他很想再看一眼祁太傅,只是再看一眼,可惜連睜開眼皮的力氣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姬林耳聽著醫官們驚喜的喊聲“救活了”“太好了!”“血止住了!”等等的聲音,一股眩暈的感覺再次席卷了姬林,那種感覺無比熟悉,姬林猛地睜開眼睛,下一刻便看到祁律摔倒在自己面前。 姬林想也沒想,一把抄住將要摔倒的祁律,自己也是后知后覺,驚訝的低頭看了看擁著祁律的雙臂。 無錯,那是手臂,而不是小土狗的小爪子,是真真切切的手臂,自己變回來了,從小土狗,又變回了天子。 祁律倒在姬林懷里,別說是祁律了,連醫官們也沒想到天子會這么快醒來。天子中毒頗深,毒素已經入了臟腑,能不能活過來還是一回事,如今卻突然醒了過來。 姬林的臉色還有些慘白,嘴唇是淺淺的紫色,但反應速度很快,摟著祁律,皺著眉,關切的說:“太傅,沒事罷?” 祁律這才反應過來,震驚的說:“天……天子?” 姬林難得見到祁太傅“傻呆呆”的模樣,一雙眼睛睜得渾圓,充斥著震驚和驚喜,莫名讓姬林有一種得意的感覺。 祁律見到姬林突然醒過來,無與倫比的驚喜從心頭涌上來,不過下一刻,祁律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一把推開天子,趕緊搶到小土狗面前,說:“醫官,我的狗子怎么樣?” 祁律真是生怕天子醒過來,他的狗子便再也醒不過來。 醫官連忙說:“請太傅放心,這小狗子沒什么大礙了,已經救活過來,只不過失血過多,歇養幾日便能生龍活虎?!?/br> 祁律這才狠狠松了一口氣,狗子沒事,天子也沒事,當真是萬幸了。 天子醒過來,醫官趕緊給天子診脈,連連稱奇,說:“奇了奇了!天子臟腑的毒素已經清的差不多了,天子身子骨硬朗,加之年輕,之后恢復的必然很快,請天子與太傅不必擔憂?!?/br> 醫官給天子改了藥方,很快便去熬藥了,因著天子已經醒過來,天子營帳里不需要這么多醫官,祁律便讓這些醫官全都退了下去。 醫官剛剛退下去,黑肩等人聽到天子醒來的消息,立刻全都進入營帳拜見。 “天子!天子終于醒了!” “太好了,實在太好了!” “咱們剛剛抓住了晉侯和潞國國女,天子又醒了過來,太好了,天佑我大周!” 姬林靠坐在榻上,面容還有些虛弱,但精神頭似乎不錯。雖姬林這些日子昏迷著,但他其實一直都在眾人身邊,只不過大家誰也不知道,天子是以小土狗的身份跟在大家身邊的,而且因著小狗子的身份十足不起眼,還讓天子識破了晉侯和文潞的詭計。 姬林平日里身材高大,又年輕,總是很有活力的小奶狗模樣,而今突然“病弱”下來,整個人看起來仿佛是個憂郁的貴公子,竟然別有“風味”。 姬林笑了笑,說:“寡人昏迷這些日子,有勞各位辛苦?!?/br> 眾人立刻拱手,黑肩說:“此次能夠識破潞國國女詭計,祁太傅功不可沒,倘或不是祁太傅截獲赤狄人的移書,現在會盟大營已不知是甚么模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