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擺好了席子和案幾,獳羊肩又開始在案幾上擺上承槃和筷箸、小匕等等的餐具,隨即叫從者將食合打開,將其中一道道的魚鮮全都擺好。 清蒸魚、紅燒魚、酸菜魚、水煮魚、酸湯魚、魚羊鮮、炸魚皮、炸魚餅、松鼠鱖魚、剁椒魚頭、魚頭泡餅、金齏玉膾、鮮魚餃子、雙拼烤魚、鯽魚豆腐湯、青菜魚丸湯、香烤魚豆腐,十七道魚鮮的菜肴,每一樣無論是色香味,還是擺盤,全都精美異常。 菜肴足足擺滿了一張案幾,然而這些美味佳肴擺出來,有兩個人臉色立刻變了。第一個變的,自然是宋公與夷了,佳肴美味在前,宋公與夷竟然有的看沒得吃,他本以為祁律是來安撫自己的,哪知道這些菜肴不是給自己吃的,看如今這個狀況,反而是祁律想要邀請自己的死對頭公子馮享用美味,而且是當著自己的面子吃,簡直便是打臉,簡直便是莫大的羞辱,宋公與夷能不臉黑么? 而另外一個臉黑的人,則是宋公與夷的死對頭公子馮了。 按理來說,羞辱宋公,公子馮本不應該臉黑,但是獳羊肩從食合里擺出來的,一道道都是魚鮮的美味,每端出來一道菜,公子馮的臉色便黑一點,他并非因著覺得羞辱,而是真的不舒服,胃里翻滾,明明鼻子間聞到的是鮮美的味道,但是反映到腦海中,卻無比的惡心,只覺得想要作嘔。 公子馮喉結滾動,立刻想要轉頭,卻被祁律一把拉住,公子馮掙脫了一下,還是想要往外走,哪知道祁律從拉住公子馮,反而變成了抱住他的腰,整個人像是個樹懶一樣墜在公子馮的身上,變成了一個大號的腰部掛件,看的宋公與夷滿臉怔愣,不知這是什么情況。 祁律墜著公子馮,不讓他走,連忙說:“宋公子請留步,宋公子難道不想治好自己的頑疾么?” 頑疾? 公子馮患上惡食之癥,是在老宋公去世之時,當時宋公與夷即位成為新任宋公,公子馮已經匆匆的逃竄出宋國,這惡食之癥是在進入鄭國之后才發現的,宋公與夷根本不知公子馮有這個癥狀,他還以為公子馮是當年那個喜愛魚鮮,頓頓都想要吃到魚鮮的公子馮呢。 宋公與夷站在牢房之中,微微蹙眉,不知這兩個人打甚么啞謎,一向陰沉的公子馮,竟然叫祁律摟著自己的腰身,兩個人的模樣看起來無比親密。 公子馮聽到祁律的聲音,微微簇了一下眉。公子馮自然也想要治好自己的疾病,他以前多么喜愛魚鮮,如今見到魚鮮痛苦不堪,輕則嘔吐,重則昏厥,這種感受著實痛苦。 公子馮有所猶豫,祁律立刻又說:“宋公子的疾病,是心疾,醫官也說了,公子并非對魚鮮不服,因此心病還要心藥醫,如今公子的‘心藥’便在眼前,何必諱疾忌醫呢?” 公子馮的眉頭更是皺的死緊,但是他掙脫的力氣慢慢松了下來,祁律還牢牢的摟著他的腰,生怕公子馮臨陣脫逃,那自己勞動了一下午的魚膳可不就浪費了? 獳羊肩和石厚看著祁太傅摽在公子馮的腰上,獳羊肩低著頭當做什么也沒瞧見,眼觀鼻鼻觀心,而石厚則是笑瞇瞇的,一臉旁觀的很有趣兒的模樣。 公子馮思量了一會子,目光瞥向牢房之中的宋公與夷,宋公與夷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也皺著眉盯著公子馮和祁律的互動,一瞬間竟然和公子馮的目光四目相對,嚇得立刻錯開,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每次都如此,宋公與夷只要對上公子馮的目光,總是會立刻錯開,或者干脆后退保持安全距離,他生怕公子馮會沖上來撕咬自己一般。 公子馮閉了閉眼目,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做了重大的決定,說:“好,馮愿一試,不會臨陣脫逃,請太傅放手罷?!?/br> 祁律狐疑的說:“當真?”他說著,雖然放開了公子馮的腰身,但是仍然揪著公子馮的袖擺。 公子馮一看,登時有些哭笑不得,說:“太傅,您一定要如此拉著馮用膳么?” 祁律沒有松開公子馮的衣擺,而是拽著人坐到席上,讓他正對著牢房門坐著,如此一來,公子馮用膳的時候便會看到宋公與夷,宋公與夷就像是宴席之上調動氣氛的女酒謳者一般。 宋公與夷眼看著祁律和公子馮在自己面前,隔著一扇牢房門坐下來,登時氣的頭頂冒煙,渾身打擺子,說:“祁太傅,你這是何意???” 祁律眨了眨眼睛,一臉正直純良的說:“用膳啊?!?/br> 宋公與夷能看不出來他們要用膳么?還是在自己面前,克制著怒氣,說:“祁太傅要用膳,去哪里不成,何必在孤的面前?” 祁律笑瞇瞇的說:“宋公您有所不知,律這個人有個癖好,那便是喜歡在牢獄中用膳,您多擔待擔待?” “嗤……”他這般無賴的說著,哪知道竟然把公子馮給逗笑了,公子馮平日里都不茍言笑,一張臉面一年到頭都是“死人臉”,不笑也不哭,哪知道這時候會笑起來,而且是真心實意的笑容,并非是冷笑或者苦笑。 宋公與夷聽到公子馮的笑聲,更是氣的咬牙切齒,牙齒“得得得”的打顫。 而祁律則是笑瞇瞇的說:“對了,這便對了,吃飯之前笑一笑,心情好的話,食的自然也多,還有有助于消化?!?/br> 祁律又說:“行了,開動罷?!?/br> 他這么一說,公子馮的笑容立刻凝聚了起來,慢慢沉下,瞇著眼睛凝望著案幾上的膳食。 每一道膳食都如此精美可口,公子馮也深知祁律的良苦用心,如今宋公與夷被關在圄犴之中,雖然公子馮絕不可能如此順利上位成為宋公,但也算是雪恥的一件事了,此時此景,正好配上一口魚鮮,如果能順利吃下去,說不定自己的心疾便能大好。 然…… 公子馮提起筷箸來,一時卻不知該如何下手才是,分明都是美味佳肴,分明都是自己往日里最喜歡吃的魚鮮,倘或放在以前,倘或放在兄友弟恭的當年。 公子馮想到這里,忍不住閉了閉眼睛,腦海中又閃過與夷還是個好大哥的歲月,那時候公子馮有多依賴與夷,如今便有多怨恨他,一切都是假的,每一個溫柔善解人意的笑容之后,全都是不擇手段的欺騙。 公子馮攥著筷箸的手慢慢用力,“咔吧!”一聲,竟然將木質的筷箸給單手掰斷了。 祁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說:“這……看來應該給宋公子準備青銅的筷箸?!?/br> 公子馮低頭一看,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告罪說:“馮失禮,方才走了神?!?/br> 祁律搖頭說:“宋公子沒有刺到手便好,小羊,給公子再換一副筷箸?!?/br> “是?!鲍A羊肩立刻給公子馮換了一副筷箸。 祁律笑著說:“看來宋公子不知該如何下口,那倒是便宜,不如讓律來為公子報菜名罷?!?/br> 公子馮收斂了怒氣,說:“那便勞煩太傅了?!?/br> 宋公與夷看著他們客套,拱手來拱手去的,還要準備報菜名,他腹中饑餓難耐,就算宋公與夷以前不是很喜歡魚鮮,但這菜色全都是出自祁律之手,哪一道不比牢房的飯菜要好吃? 祁律拿起筷箸,夾了一只魚rou餃子,放在公子馮的承槃之中,笑著說:“宋公子可還記得在山上之事?當時律做的便是這道鮮魚餃子,不過都被宋公子給無情無義的掀了?!?/br> 公子馮聽他提起當時之時,忍不住發笑,說:“當真是罪過,好端端的餃子,倒是叫馮給浪費了?!?/br> 祁律說:“也不能全賴宋公子,畢竟律當時也沒有打探清楚,不知食客忌口,當真是理膳之人的大忌了,律也是失職?!?/br> 宋公與夷聽他們客套,仍然不知他們在說什么,當即便轉過身去,負氣一甩袖袍,站在牢房最里面,惹不起還躲不起么?自己不看不聽便是了。 祁律說:“如今呢?此時此景,宋公子可想嘗嘗這鮮魚餃子?” 公子馮點點頭,說:“是了,倘或不知魚鮮餡料,倒是極為合馮的胃口了?!?/br> 他說著,左手理著自己寬大的袖袍,右手執起筷箸,夾起鮮魚餃子,輕輕咬了一口,公子馮用膳十分斯文,都是“文化人”,受過高等教育,吃飯的姿態便是不一樣,那當真是高貴又不顯做作…… 公子馮咬了一口,祁律立刻問:“如何?” 公子馮本身小心翼翼的,也不知是這鮮魚餃子太過美味,還是宋公此時被困圄犴的緣故,總之公子馮一口咬下去,只覺得這餃子外皮筋道,又滑又韌,內餡彈牙,鮮魚做成的rou丸鮮香味美,咬下去竟然還有湯汁,真的是滿口鮮香。 湯汁順著餃子的破口流下來,公子馮連忙抿唇啜了一下,生怕浪費了那甘美的湯汁。 祁律見他這模樣,應該沒有反胃想吐的感覺,又說:“蘸一些苦酒試試,十分解膩?!?/br> 苦酒其實就是那個年代的“醋”,在那個年代,酸筍也被當做是苦筍,因為發酵的味道不完全,所以會有一些苦味兒。祁律改良了苦酒的味道,將苦味去除,餃子配醋,那簡直便是絕配。 祁律怕公子馮會反胃,蘸著一些苦酒也能開胃。公子馮依言蘸了一些,將白嫩嫩的餃子皮在琥珀色的苦酒中輕輕一點,然后合著酸意吃了剩下半顆餃子,果然異常開胃,沒有什么不好受的感覺。 公子馮吃了一顆餃子,祁律便笑著說:“看來這法子倒是管用的很,公子可繼續吃下去?” 公子馮感受了一下,似乎真的沒什么不適,便點點頭,祁律又開始介紹,吃了沒有魚rou外形的餃子,還需要循序漸進,祁律便又開始介紹起香烤魚豆腐。 魚豆腐也沒有魚rou的外形,是祁律用魚rou蝦rou和雞rou混合在一起制作的,如果單用魚rou,恐怕太過軟綿,沒有嚼勁兒,便混合了一些其他的食材。 魚豆腐這種東西,無論是涮火鍋還是燒烤,那都是不可或缺的美味,怎么吃都好吃,祁律往日里特別喜歡弄一些魚豆腐,直接放在空氣炸鍋里,一會子便能吃了,十分方便,味道還鮮美,就著飲料或者小酒,是極好的夜宵和下午茶食品。 祁律做的這倒香烤魚豆腐,外皮烤的焦香四溢,可謂是外焦里嫩,而且刷上了祁律調制的醬汁,香辣可口,辣味兒適中,能起到開胃的作用,卻不會覺太過刺激,畢竟公子馮的飲食常年清淡,而且今日還嘔吐過,不宜吃太過辛辣的食物,唯恐胃部不適。 祁律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公子馮捏起一串用簽子串好的香烤魚豆腐,輕輕咬了一顆,詫異的說:“這……太傅,這亦是用魚鮮做的?” 祁律笑瞇瞇的說:“自然,味道如何?” 公子馮連連點頭,看來他也喜歡魚豆腐的滋味兒,說:“甚好,如此美味,而且十足開胃?!?/br> 吃過了兩道沒有魚rou外形的菜,重頭戲便來了,祁律準備開始讓公子馮吃有魚rou模樣,一眼便能看出來是魚rou,卻不是整魚,且味道平和的菜色。 那必然首選金齏玉膾,玉膾鮮美柔嫩,輔佐各種五顏六色的花瓣,看起來富麗堂皇姹紫嫣紅,擺盤便費了一番功夫,仿佛是一幅山水,壓根兒不是什么菜色。 祁律坐輜車而來,為了穩住這個金齏玉膾,不讓玉膾的擺盤散開,也是用心良苦,現在還覺得手臂酸疼呢。 玉膾有魚rou的紋理,不過沒有整魚的外形,公子馮夾起來一塊,沾上祁律調制的魚露,合著一些清脆的蔥絲和花瓣,緩緩放入口中,鮮美的魚rou一點子也不腥氣,入口是清蒸也不曾帶來的鮮美滋味兒,新鮮極了。 公子馮吃了一塊玉膾,臉色也沒有變化,不只是祁律,連公子馮自己也狠狠松了一口氣。 祁律終于說:“公子來嘗嘗魚羹罷?!?/br> 公子馮說過,他的大哥與夷當年便是在魚湯中下了毒,公子馮發現與夷的詭計之后,與夷還讓人抓住了公子馮,往他嘴里灌魚湯,想要現成殺死公子馮。 因此魚湯變成了公子馮的毒藥,在他心里形成了一個死結,祁律今日特意也做了魚湯,一道能看到整魚外形的豆腐湯,一道完全看不出外形的魚丸湯。 他將魚湯盛出來,放在公子馮面前,公子馮瞇著眼睛,盯著那還冒著騰騰熱氣的湯羹,豆腐湯湯頭奶白,濃郁醇香,魚丸湯湯頭清澈,清甜甘美。 “叮鐺——”公子馮的小匕輕輕碰撞,舀起一勺魚湯,慢慢放到唇邊…… 宋公與夷看著他們吃香的喝辣的,公子馮吃著,祁律還在解說,兩個人竟然有說有笑,宋公與夷氣便不打一處來,冷笑一聲,譏諷的說:“沒成想離開了宋國,你還是改不掉這個愛食魚的習慣?魚羹便如此美味么?” 他這么一說,公子馮剛剛送入口中的魚湯,還沒有品味,還沒有順著嗓子咽下去,喉頭一滾,臉色瞬間一變,立刻吐了出來。 祁律吃了一驚,剛剛完全沒事兒,吃的好好兒的,就因著宋公與夷的一句譏諷,公子馮仿佛瞬間發病了一般。 “咳咳咳……”公子馮突然開始咳嗽,好像被魚刺或者魚湯嗆到似的,扶住自己的喉嚨,從咳嗽變成了嘔吐,方才吃進去的那些又全都嘔了出來。 祁律是早有準備的,立刻大喊:“醫官!” 他隨行帶了醫官,早有后手準備,醫官沖上來扶住激烈嘔吐的公子馮。 一時間宋公與夷都傻了眼,他起初也以為公子馮是被卡住了嗓子,哪知道并不是這么回事兒,醫官手忙腳亂的施救,又是催吐,又是按人中的。 公子馮人高馬大,臉色卻異常慘白,嘔吐的渾身無力,身子一歪登時一頭栽下去,祁律大喊一聲,趕緊伸手扶住公子馮。 公子馮靠在祁律身上,祁律一個沒穩住,險些一起摔倒。 宋公震驚的看著突然“發病”的公子馮,隨即瞇了瞇眼睛,說:“這又是甚么計謀?” 祁律用盡全力頂住靠在自己身上昏厥過去的公子馮,沉聲說:“這不是什么計謀,只是兄弟鬩墻的惡果罷了?!?/br> 姬林火急火燎的從鄭宮出來,上了輜車,快速趕到圄犴,上次他進了圄犴,為了祁律和公孫滑的事情,吃了好大一口苦酒,今日再一次進入圄犴…… 四周一片慌亂,醫官們圍得水泄不通,姬林皺著眉頭大步走進去,結果一眼就看到公子馮歪頭靠在祁律肩上,因著身材高大,幾乎將祁律壓倒在地,而祁律摟著公子馮的腰,奮力扶住公子馮的場面…… 第56章 生米煮成熟飯 天子上一次進圄犴,看到祁律口頭調戲美艷的公孫滑,這一次進入圄犴,則是看到祁律手動調戲俊美的公子馮。 天子愈發的覺得自己不容易,又是公孫,又是公子,而且長相不是美艷,便是俊美。雖天子覺得自己也不差,但萬萬架不住太傅他“花心”,總是招蜂引蝶,招花惹草! 祁律奮力頂著公子馮,不讓他倒下去,感覺自己仿佛推著一座高山,險些便成移山的愚公。他倘或知道天子把自己當成了大豬蹄子,恐怕是會冤枉死,祁律可以對天發誓,他只是饞天子的身子而已,相當專一。 姬林大步走進圄犴,立刻將昏迷的公子馮給扶了起來,他身材高大,和公子馮差不多,因此并沒有祁律那么吃力。 因為姬林恐怕祁律又對公子馮“動手動腳”,惹得自己胃酸,所以姬林干脆直接一用力,竟將公子馮給打橫抱了起來。 別看姬林貴為天子,養尊處優,可是姬林的身子非常硬朗,平日里還有晨起鍛煉的習慣,臂力非同一般,竟然將高大的公子馮輕而易舉就抱了起來。 這下子好了,祁律一看這場面,反而有一丟丟的胃酸。兩個人完全不知道,他們都曾經輪流胃酸過…… 天子直接抱起公子馮,也沒有廢話,帶著公子馮離開圄犴,送上輜車。 祁律的確吃味兒,不過救人要緊,公子馮如今像個小可憐兒一般,祁律也不是不知輕重緩急之人。 祁律剛要跟著匆匆離開,宋公與夷突然走到牢房門口,說:“且慢?!?/br> 祁律蹲下腳步,說:“不知宋公還有什么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