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獳羊肩看到這場面,趕緊別過頭去,似乎非禮勿視,不敢多看一眼。 天子躺在地上,十分坦然,一點子也沒有當時宋公與夷的僵硬和難堪,甚至還對祁律笑了笑,說:“然后呢?” 獳羊肩背著身,支支吾吾的說:“然……然后,小臣還、還看見太傅壓著宋公的手,壓在耳畔?!?/br> “原是如此?!碧熳釉俅屋p聲感嘆了一句,反手握住祁律的手,讓他壓住自己的手,放在耳畔。 分明是差不多的動作,祁律只覺得越來越危險,越來越危險,自己馬上就要進入老虎的嘴巴里了。 姬林仍然十分坦然,即使被壓制,即使雙手被固定在耳畔,低沉的嗓音笑著說:“繼續,還有呢?” 獳羊肩更是支支吾吾,把下巴壓在胸口上,說:“之、之后……太傅好像還……還親了宋公?!?/br> “沒有!”祁律立刻伸冤,說:“小羊你看錯了!絕對沒有!天地良心……” 他說完,咳嗽了一聲,對姬林義正詞嚴的說:“天子,宋公再怎么說也是一國之君,律不過消遣消遣宋公,讓他從此打消了齷齪的念頭罷了。再者說了,律身為天子之臣,如何能給天子丟臉,行這種輕薄之事呢?” 姬林的眼神陰沉沉的,再三審視,說:“當真沒有?” 祁律保證說:“當真沒有,天子您想想看,宋公那性子,他只是想要拉攏律,如何能真的犧牲自己?倘或律真的輕薄了宋公,宋公怕是早鬧到天子跟前,要一個說法了,當真沒有,絕對沒有?!?/br> 姬林聽到這里,眼神這才稍微好轉一些,說:“沒有了?” 這次獳羊肩使勁搖頭,說:“回天子,沒有了?!?/br> 祁律松了口氣,生怕當時獳羊肩再看錯了什么,再坑了自己,幸虧獳羊肩眼神還可以,只看錯了一點子。 祁律干笑說:“天子,律……能起身了么?” 當時律戲耍宋公,只覺得像是戲弄了一只炸毛的小貓咪,看著宋公落荒而逃,自食惡果的模樣,還挺有趣兒的。 而如今面對姬林,祁律總覺得他撲在一只大老虎身上,雖然都是貓科動物,但隨時都有可能被啃得渣子都不剩。 姬林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說:“太傅下次再遇到這種事兒,無需自行解決,直接告知寡人,可知道了?” 再遇到? 宋公一個誤解自己愛好南風便算了,下次還有? 姬林振振有詞,說:“宋公與夷心思縝密,而且睚眥必報,你如此羞辱于他,萬一宋公心存報復,太傅防不勝防,下次有這樣的事情,直接告知寡人,寡人可替太傅解決,不必太傅親自出手?!?/br> 祁律聽天子說的也挺有道理的,而且他現在很想從地上起來,一直維持這么古怪的姿勢,有點別扭,便趕緊誠懇的說:“是,律知道了,多謝天子著想?!?/br> 姬林聽到祁律誠懇的答應,這才低沉的“嗯”了一聲,然后松開了祁律。祁律連忙從姬林身上爬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保持這個姿勢時間太長了,祁律一個踉蹌,一個猛子又扎進了姬林的懷里。 姬林沒成想祁律來了一個“投懷送抱”,趕緊將祁律接住,祁律也摔懵了,甚至聽到了天子強健有力的心跳聲,猶如擂鼓一樣,趕緊說:“律失禮?!?/br> 說著,祁律第二次爬起來,姬林輕輕嗽了嗽嗓子,說:“太傅做早膳辛苦了,先退下歇息去罷?!?/br> “是,”祁律如蒙大赦,在天子變身成為老虎之前,拱手說:“律告退?!?/br> 說著,趕緊帶著獳羊肩退出了營帳。 他剛一退出去,姬林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倒不是生氣,沙啞著聲音說:“來人?!?/br> 寺人立刻進來,說:“小臣在,天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姬林沙啞著嗓音,說:“打些水來,寡人要沐浴?!?/br> 寺人心中奇怪,天子什么時候養成了早上沐浴的習慣?不過也不敢置喙,說:“是,天子,小臣這就去?!?/br> “等等?!奔Я謪s突然叫住寺人,說:“要冷水?!?/br> 祁律從天子營帳退出來,默默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熱汗,心想著天氣越來越炎熱,竟出了一身的汗。 祁律回頭“瞪”了一眼獳羊肩,說:“你這個小叛徒?!?/br> 獳羊肩垂著下巴,抵著胸口,說:“小臣知罪?!?/br> 祁律說:“認錯倒是挺快的,你知道什么罪?” 獳羊肩沒話了,似乎在想自己到底有什么罪。 祁律說:“下次遇到這種事兒,你便說什么都沒看見?!?/br> 獳羊肩倒是聽話,立刻說:“是,小臣甚么都沒看見?!?/br> 祁律:“……”怎么聽著小羊說什么都沒看見的語氣,反而像是看見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呢? 宋公與夷本想從祁律下手,讓祁律在天子面前美言兩句的,哪成想反而被祁律戲弄了,落荒而逃。 眼看著便要到會盟的日子了,天子根本沒有一點兒打算給自己冊封的意思,宋公與夷心里越來越窩火,干脆去找到了蔡侯措父。 蔡侯措父便知道,他肯定會來找自己,只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眼看著宋公與夷黑著臉走進來,笑瞇瞇的說:“這不是宋公么?怎么,今兒是甚么風,把宋公這位貴客給吹來了?” 宋公與夷黑著臉說:“之前蔡公的提議,孤想了想,覺得可以答應蔡公,今日晚上,你我兩國便一起撤軍離開會盟大營?!?/br> 蔡侯措父哈哈大笑,說:“宋公早該如此,何必平白受了那小天子的氣去?那咱們便說定了,今日晚上,趁夜離開,子時之前會盟大營會換崗,夜深人靜,守衛也松懈,咱們便趁著這個空當,率軍離開,等天子發現之時,為時已晚,就是想要追咱們,也要整頓一會子呢?!?/br> 宋公與夷聽了覺得有道理,便點頭說:“既是如此,咱們落下盟約,簽了盟書,不只是孤安心,蔡公也能安心?!?/br> “嗨!”蔡侯措父笑著說:“什么盟約?宋公您糊涂啊,這種事兒怎么可能簽下盟書呢?倘或被人拿了去,豈不是徒增麻煩,咱們是君子協議,只能落在心上,不能落在盟書之上?!?/br> 宋公與夷心眼子很多,而且十分多疑,如果不能留下盟書,只是做口頭協議,如何能叫人安心,唯恐蔡侯措父轉身便把自己給出賣了。 蔡侯措父看出了他的猶豫,笑瞇瞇的說:“宋公,您害怕甚么呢?我們蔡國地小兵少,如何能與宋公您開頑笑呢?再者說了,如今衛國的新君是個沒種的,投靠了天子小兒,可就只剩下你我二人能夠抗擊鄭國了,我蔡國還能把您給害了不成?害了您,不就等于自取滅亡,讓鄭國獨大么?這么點子道理,措父還是懂的,懂的!” 宋公與夷瞇著眼睛思量了一下,的確如此,宋公和蔡國是一個聯盟的,這個聯盟已經少了衛國,如果宋國和蔡國再拆分了,鄭國、齊國和魯國豈不是要狂妄起來,蔡侯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情。 只是宋公與夷沒想到的是,蔡侯措父的陰謀實在太深,他攛掇著宋國撤兵離開會盟,其實還想要把鄭國也捎帶上,如此一來,在天子面前只有蔡國一個“乖寶寶”,其余都不是省心的貨,便能打擊了鄭國和宋國兩個大國的氣焰。 春秋無義戰,更別說什么同盟了,同盟之所以同盟,便是因為利益相同,而如今宋國強大,蔡國屈居小強國,怎么能沒有干掉宋國的野心呢? 宋公與夷反復思量了一陣子,這才沉吟說:“好,孤便信了蔡公!” 蔡侯措父哈哈大笑,拉著宋公與夷的手,說:“好好好,宋公是個爽快人,也不枉費咱們兩國如此親近?!?/br> 宋公與夷與蔡國定下了“君子協議”之后,便回到了營帳,孔父嘉已經等候多時了,他是宋國的大司馬,大司馬主管國家兵政,會盟營地的保衛工作自然也要交給大司馬來完成。 孔父嘉是來匯報會盟營地的駐扎情況的,畢竟過兩日就要開始會盟了。 孔父嘉還沒開口,宋公與夷已然抬起手來,制止了他的話頭,說:“大司馬,你可忠心于孤?” 孔父嘉立刻跪在地上,抱拳說:“卑將深受先君錯愛,無以報答,為了君上可以萬死,沒有甚么事情是做不到的?!?/br> 宋公與夷點點頭,說:“好,孤便交代一件事情與你?!?/br> 孔父嘉說:“還請君上明示?!?/br> 宋公與夷幽幽的輕笑一聲,說:“今日晚上,你整頓好我軍,準備悄無聲息的撤出營地?!?/br> 孔父嘉一驚,生怕自己聽錯了,說“撤出營地?” 宋公與夷頷首說:“無錯,撤出營地?!?/br> 孔父嘉聽清之后,心中都是疑惑,然而他并沒有問出口,說:“是,卑將這就去準備?!?/br> 他說著,立刻就要退出營帳,卻聽宋公與夷說:“等等?!?/br> 孔父嘉立刻站定,說:“君上還有什么吩咐?” 宋公與夷瞇了瞇眼睛,說:“撤軍的事兒,不要透露給太宰?!?/br> 不要透露給華督?孔父嘉怔了一下,看向宋公與夷。 宋公與夷的目光閃爍著陰狠的光芒,唇角抖動了一下,說:“你也知道,太宰華父乃是公子馮的人,他是公子馮的眼線,孤沒有撤掉他太宰的職位,華父不但不感激孤,還一刻也沒停的出賣孤,如今……大軍撤退出會盟大營,總該留一個人,給天子一個交代,畢竟咱們宋國,也是禮儀之邦,不是么?” 孔父嘉的目光陰沉下來,垂在身邊的雙手微微攥拳,宋公與夷沒有聽到孔父嘉立刻應聲,說:“怎么?” 孔父嘉遲疑的說:“君上,華氏一族,在我朝中盤根深厚,恐怕……” 宋公與夷冷聲說:“你只管聽孤的,余下的,不容置喙!” 孔父嘉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拱起手來,沙啞的說:“是,卑將……敬諾?!?/br> 孔父嘉從國君的營帳中退出來,他在門口站了良久,似乎在發呆,又過了良久,這才心事重重的往前走。 孔父嘉沒有回自己的營帳,鬼使神差的就走到了華督的營帳跟前,他與華督不和,這是朝上盡知的事情??赘讣问潜?,華督是火,朝中也因為他們二人分為兩派,但是每到夜深人靜之后,孔父嘉又總會去找華督。 如今,好像還是第一次,如今天色大亮,日頭高懸,孔父嘉竟然站在華督的營帳門口,路過之人恐怕都要多看兩眼。 孔父嘉思量了良久,突然打起簾子走了進去。和晚間一樣,華督的營帳中放著一桶熱湯,如今正是正午,當不當正不正的,華督竟然堪堪沐浴完。 他的營帳中沒有從者侍奉著,華督的身邊幾乎不安排人,因為他自己就經常把眼線安插在別人的身邊,華督亦是個多疑的人,所以干脆不在自己身邊加人,也放心一些。 華督正在內間換衣裳,聽到外面的動靜,皺著眉走出來,看到孔父嘉吃了一驚,調侃的說:“怎么,日頭還早,大司馬卻到我這里來了?你便不怕被旁人看到么?” 孔父嘉上下打量著華督,華督沐浴過,衣裳也是新換的,還熏了香,十分講究,看這樣子,是要出門的。 孔父嘉的聲音有些沙啞,說:“你這是要往何處?” 一提起這個,華督的臉上竟有了些笑意,他本身生的不如何驚艷,只是普普通通,笑起來卻猶如綻放光彩的星辰,讓人移不開眼目。 華督說:“祁太傅做了一些小食兒,送與了公子,今日左右無事,公子邀我去小飲幾杯?!?/br> 公子,不用說了,自然是公子馮。 孔父嘉眼看著華督面上的笑容,頭一次覺得他的笑容好生礙眼,攥了攥拳,說:“太宰身為我宋國的太宰,還不是不要與公子走得太近?!?/br> 華督輕笑一聲,說:“哦?那公子,便不是我宋國的公子么?” 孔父嘉說:“君上大恩,令你承襲太宰之位,為何你非要忤逆先君遺愿?這是大逆不道!” 華督十分平靜,撣了撣自己新換的衣袍,說:“大司馬啊大司馬,我不信你看不出來,我華督能坐在今天這個太宰的席位上,難道是君上的恩德么?你開什么頑笑?還不是因著我華家的權勢,他若是能動我,早就一刀砍了我的腦袋,還談什么恩德?” 孔父嘉一時語塞,因為華督說的都對,華督從一開始就是公子馮的黨派,公子馮的支持者,后來宋公與夷上位,除了誅殺公子馮之外,就是想要清除公子馮的黨派,但華督的權勢滔天,宋公與夷根本動不了他,才讓他留到現在。 孔父嘉一時無言,默默的站著,華督不理會他,說:“倘或無事,便少陪了?!?/br> 說罷,華督轉要要走?!芭?!”一聲,孔父嘉卻突然發難,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沙啞的說:“公子邀你吃了一杯酒,你便這么歡心么?” 華督輕笑一聲,凝望著比自己高大的孔父嘉,卻一點子也不退讓,說:“大司馬呢?公子起碼還給我吃了一杯酒,君上給了大司馬什么?讓大司馬如此甘之如飴?” 孔父嘉再一次沉默了,他似乎沒有華督的口才,每一次都被嗆得沒有話說,只能陷入深深的沉默。 華督想要甩開他的手,說:“別說是公子給我吃了一杯酒了,公子想要做什么,我都會竭盡全力?!?/br> 孔父嘉聽到這句話,攥住華督手腕的力氣突然加大了,將人猛地拽過來,沙啞的說:“你也會為公子做這種事情么?” 他說著,仿佛是一頭猛獸,突然低下頭去…… 祁律用了晚膳,歇在營帳中,有些百無聊賴,前些日子十足忙碌,如今卻清閑下來,不過一想到馬上便要開始會盟,估摸著之后沒時間再做美食,祁律便準備做些什么,能存放的,偶爾能吃一口解解饞的。 到底做什么好呢……祁律思忖了一下,眼眸突然亮了起來,說起這個小吃,有一樣絕對是“當仁不讓”,小吃界的扛把子——干脆面! 祁律想到干脆面,立刻從榻上翻身起來,獳羊肩看到他起身,便說:“太傅,要出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