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姬林離開路寢宮,徑直往公車署而去,這個時候,獳羊肩必然等在公車署,等下午祁律散班之后,接祁律回家,姬林心里有了承算,抽這個功夫去問問獳羊肩。 于是姬林一行來到了公車署,偷偷摸摸、偷偷摸摸,恨不能展開輕身功夫,避開那些出入的卿大夫和騎奴,不叫旁人看見。 吱呀—— 獳羊肩正在公車署的房舍內,剛用了午膳,突聽房門打開,抬頭一看,趕緊拜下行禮說:“小臣拜見天子?!?/br> “不必多禮?!奔Я终f:“寡人今日找你,有些事兒想要單獨說話?!?/br> 他說著,看了看四周,說:“石厚呢?” 石厚如今是太傅府中的騎奴,說是騎奴,可石厚乃衛國卿族貴族出身,因此根本不會趕車,表面上是騎奴,其實內地里是個護衛,但說到底,地位都不是很高。 獳羊肩如實回答,說:“小臣令石騎奴將用膳的器皿收拾出去了?!?/br> 原來是用了膳食,石厚這個小奴隸去送空碗了。 姬林一聽,不由笑起來,說:“看來,寡人將石厚送給你來調教,是無有錯的?!?/br> 獳羊肩拱手說:“謝天子器重,小臣定不負天子所望?!?/br> 姬林心里冷笑一聲,石厚這個逆賊也有今日。昔日里的主子變成了仆人,昔日里的仆人變成了主子。且姬林知道獳羊肩這個人,他那日里在刑場上,已經把自己的一條命還給了石厚,便兩不相欠了,如今他是太傅府上的家宰,獳羊肩又是個認死理兒的人,自然不會有二心,必然會狠狠教訓石厚。 姬林一想起這些,只覺十分爽快,咳嗽了一聲,說:“看來石騎奴馬上便會回來,與寡人借一步說話罷?!?/br> “天子,請?!鲍A羊肩不敢托大,立刻拱手請天子先行。 兩個人從房舍出來,往花園走去,正好可以散一散,說說話。哪知道他們剛走出來沒有幾步,石厚正好收拾了空置的食器,從遠處回來,恰巧看到了那兩個人結伴離開的背影。 天子什么時候與獳羊肩這般親密了? 說來也巧,石厚剛剛目送姬林與獳羊肩“親密”的離開,便看到祁律后腳來了。 祁律笑著說:“呦,石騎奴?!?/br> 石厚眼皮一跳,知道他調侃自己,拱手說:“太傅?!?/br> 祁律又說:“我家小羊呢?” 石厚眼皮更是一跳,昔日里獳羊肩是自己家的小羊,不過時移世易,獳羊肩如今已經變成了別人家的小羊,這個中滋味兒,只有石厚心中更清楚一些。 石厚眼眸一轉,突然笑了起來,說:“太傅來的不巧,剛剛天子與獳羊肩去了花園那側,也不知要說甚么,看起來……關系很是親厚似的?!?/br> 祁律挑眉看向石厚,突然說:“咦?石騎奴,你可曾聞到過空氣中有一點點酸味兒?” 石厚:“……” 姬林與獳羊肩走到花園去散一散,一面走,姬林一面問了問祁律的事情,無外乎最近太傅身子好不好,太傅愛見食什么,太傅的衣料子夠不夠用,太傅最厭惡什么。 說到這個,獳羊肩眼皮一跳,心想著天子怎么回事,仿佛審犯人似的,不過還是如實回答,說:“太傅……太傅最厭惡旁人糟踐糧食,也不喜旁人進他的膳房?!?/br> 姬林突然感覺心口有點痛,因為正中兩箭,直接插在姬林的心口上,每一箭都插中靶心,可謂是百步穿楊了。 姬林浪費過糧食,當時做大包子,他把面粉弄得滿天飛,后來姬林還總是喜歡跟著祁律進膳房,雖然是好心幫忙,但其實也沒有幫什么忙。 姬林突然不想問下去了,再問下去,恐怕自己會變成太傅最厭惡的那個人…… 姬林干脆說:“寡人一會子還有廷議,回去罷?!?/br> 兩個人又開始從花園往公車署走,慢慢走了回來,他們回來的時候,祁律還沒有走,正在調侃石厚。 石厚是個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聽著跫音就知道姬林和獳羊肩回來了,但是祁律顯然沒有聽出來。 石厚眼眸又是微微一動,似乎想到了什么“陰險”的主意。他眼看著姬林和獳羊肩那般親密,有說有笑的走過來,又看到正巧從祁律身邊經過的一輛輜車。 按理說,那輜車其實離祁律很遠,根本碰不到祁律,祁律就算是一臂張開,也未必能磕到碰到,石厚卻突然說:“太傅,當心!” 他說著,一步搶上去,一把摟住祁律的腰身,將人往自己懷里一帶。 嘭! 祁律都不知發生了什么,一頭撞在石厚胸口上,石厚當真是人如其名,像一塊大石頭一樣,而且還是厚實的大石頭,祁律撞在他胸口上,登時鼻子一酸,眼眶都紅了,險些墮下生理淚。 姬林走過來,聽到“當心”二字,立刻放眼望過去,正好看到祁律倒在石厚身上的情景,石厚的手還緊緊摟著祁律的腰,祁律腰身很細,平日里看起來像是個柳條子。但雖說纖細,卻十分柔韌,而且挺拔。如今石厚的大手按在那柳條子上,竟十分礙眼! 姬林也不知為何,心頭里有一股無名火氣,那感覺就好像帶水的rou下了油鍋,“噼里啪啦”的炸開來,油腥蹦的四濺。 姬林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臉色黑得陰霾,好像陰雨天一般,幾乎能擰出水來,立刻大步走過去,一把將祁律從石厚懷里拉出來。 祁律沒成想天子回來了,他的眼眶還紅著,加之斯文又溫柔的臉面兒,那模樣竟然看的姬林心頭狠狠一跳,就連姬林自己也不知為何要如此心跳,仿佛害了心疾一般難受。 “天子?”祁律連忙拱手說:“律拜見天子?!?/br> 石厚也像模像樣的說:“拜見天子?!?/br> 姬林咳嗽了一聲,收斂了自己的無名怒氣,說:“寡人遙遙的看見太傅與石騎奴在聊甚么,不知可否說與寡人聽聽?” 沒聊什么有營養的話題,祁律這個人別看不喜歡找麻煩,什么事兒都怕麻煩,但是他有點壞心眼子,骨子里還是很喜歡欺負人的,尤其是喜歡欺負那些霸道的人。 石厚無疑是一個霸道的人,越是霸道,祁律就越是喜歡欺負這樣的人。 所以方才祁律是在調侃石厚,而且他所說的酸味,也和石厚想的不一樣,祁律是個在感情方面很榆木之人,他還以為石厚和獳羊肩,只是單純的主仆之情,畢竟春秋戰國時期的死忠之士可不少見,獳羊肩又正好符合了死忠之士的各種條件。 祁律口中的酸味,是如今獳羊肩效力別人的酸味,不過石厚聽來,就是另外一番,更酸的酸味,祁律這一刀可謂是殺人不見血。 祁律還沒回答,石厚卻已經拱手,看似十分恭敬的說:“回天子,也不是甚么要緊的事情,天子日理萬機,為天下勞心,這些子小事兒,小臣怎么敢說出來,污穢了天子的耳朵呢?” 姬林額角青筋一跳,說的這么好聽恭敬,不就是悄悄話,不想說給寡人聽么? 姬林冷哼了一聲,意義有些不明,祁律便納悶了,天子好像生氣了,難不成是因為調侃石厚沒有帶他一份,因此天子生氣了? 姬林看向石厚,說:“是了,寡人險些忘了,那日里在圄犴,石騎奴突然說明白了甚么,如今石騎奴已然歸順了寡人,可愿意說了?” 石厚一笑,果然,目光又看向了祁律,祁律心說更是奇怪,為什么提起這個“明白了”,石厚總是看自己,他看自己做什么? 石厚高深莫測的一笑,說:“回天子的話,還不行?!?/br> “不行?”姬林輕笑一聲,笑容不達眼底,頗有天子的威嚴,加之他身材高大,那種高貴的威嚴感更加濃重,說:“為何還是不可?如今寡人與石騎奴可還是仇敵?” 石厚依然恭恭敬敬,說:“如今小臣是奴,天子是君,并非仇敵,可還是不行,此乃天機,需要天子慢慢參透,倘或別人告之,的確也無不可,卻少了一份珍惜?!?/br> 珍惜?祁律不知石厚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這又和珍惜有什么關系?不得不說,石厚這句話,說的跟個大忽悠似的,還天機不能泄露,但越是這么說,旁人便越發的好奇,連帶著祁律也好奇起來。 衛國國君衛州吁謀反被殺,這可是朝中的大事,別說是洛師的大事了,整個大周也因為這個事情而震動。 天子即位以來,朝議的次數一只手都能數的出來,而每一次朝議,卻都能帶給諸侯和卿大夫們驚喜。 這次的朝議也是如此。 今日有朝議,祁律要早早起身,用現代的說辭就是凌晨三點半,困倦的從榻上爬起來,頭上頂著睡得亂七八糟的呆毛,眼睛根本睜不開,像是粘了漿糊一樣,早膳也吃不下,畢竟這個時候生物鐘還沒響起來,嘴巴也沒什么食欲,胃里也不轉開。 祁律坐在席前,往嘴里塞了兩口粥,叼著勺子,獳羊肩進來催促祁律準備上朝,一進門便看到太傅坐在席前,正襟危坐,轉過正面兒一瞧,竟然睡著了,嘴里還含著勺子! “太傅……”獳羊肩徹底沒轍了,晃著祁律,說:“太傅,快起了,上朝去了,一會子要遲到的?!?/br> “太傅?太傅?” 倘或不是因為祁律呼吸正常,獳羊肩恐怕都要以為他是昏厥過去了,太傅早起是個問題。 獳羊肩實在沒轍,石厚等在門口,等了很久,眼看著都要遲了,祁太傅就是不出來,只好大步走進舍中說:“怎么的?要遲了?!?/br> 獳羊肩說:“太傅睡著了,怎么也叫不醒?!?/br> 石厚第一次送太傅上朝的時候,也碰到太傅睡著了叫不醒,當時還以為太傅昏厥了過去,恨不能把醫官給叫來,不過如今有了上一次的經驗,也就鎮定自若的多了。 石厚走過去,一句話沒說,直接一把將祁律扛起來,大步往外走去,將祁律扛到輜車上,讓他在輜車上繼續去睡。 “嗬……”祁律兀自在睡夢中,還含著小匕,嘟囔著:“唔,榻……榻怎的晃了?地震了?” 祁律到了公車署才醒過來,一臉如夢驚醒的模樣,定眼一看,自己已然進了宮,趕緊把小匕放在一邊兒,整理自己的冠冕衣袍,匆匆從輜車上下來。 方才在輜車上睡得張狂肆意的祁太傅,走下輜車的時候,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看起來文質彬彬,謙和有禮…… 祁律走進治朝大殿,坐在自己的班位上,很快天子姬林便走了出來,眾人作禮,姬林坐在天子席位上,一開口就是正題,說:“衛州吁大膽僭越謀反,日前已經被寡人拿下,大父尸骨未寒,便出現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當真令寡人心寒呢?!?/br> 姬林已經有過幾次朝議的經驗,他是一個聰明之人,十分善于舉一反三,如今坐在治朝之上,已經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天子,不需要祁律提前給他擬稿子,甚至可以脫稿現場發揮。 他這話一說完,在場的諸侯們心中警鈴大震,這次是諸侯作亂,天子又把這個事兒拿到治朝上來商討,必然是在敲打各位諸侯。 齊侯祿甫第一個站起來,立刻和衛州吁撇清楚關系,拱手說:“衛州吁大逆不道,實乃我大周恥辱,且這衛州吁素來便是一個狂人,僭越上位,并不能算衛國正統,如今天子為民除害,實乃我等之楷模??!” 齊侯祿甫是個聰明人,出來和衛州吁撇清楚關系不說,還說衛州吁根本不算是諸侯,所以這次也不能算是諸侯作亂,衛州吁頂多是個廢君。 魯公息也應和說:“正是正是,那廢君衛州吁暴怒異常,我魯國也對衛州吁隱忍已久,此次天子出手平定了廢君之亂,當真是英明之舉,英明之舉??!” 一時間,治朝之中都是歌功頌德的聲音:“天子英明!我大周之幸!” 姬林抬起手來,展開黑色的天子袖袍,那山呼一般的歌功頌德之聲突然中止,眾人立刻又回到班位上坐好。姬林這才緩緩的說:“如今衛國廢君已被誅殺,衛國沒有了坐纛兒的主心骨,各位可有什么看法?” 眾人面面相覷,各國諸侯都不敢言語,畢竟那是衛國的事情,當然了,他們都想并吞衛國,衛國在大周的腹地,那可是正兒八經的中原國家,比齊國這個東夷強得多,誰不想吞下衛國? 可是齊國、魯國在東,與衛國中間隔開了數個國家,而距離衛國最近,又有能力“指手畫腳”并吞衛國的,也就是鄭國了。 但是如今鄭伯寤生沒來給周平王奔喪,因此不在洛師之內,而鄭伯寤生的族弟公孫子都又是個聰明人,他一眼便看得出來,姬林話中有話,只是這個話頭還沒有打開,再加之鄭伯之前有僭越之心,已經被姬林抓住了小辮子,就是黑肩手中的那封移書,只是還未發難而已,所以公孫子都也不方便出來搶這個頭籌,惟恐引火上身。 這么一算起來,能夠得著衛國,有足夠強大的國家…… 諸侯們心里多是“咯噔”一聲,這個國家,可不就是洛師王城了么? 洛師就在衛國旁邊,比誰伸手都要近。 天子之心,昭然若揭! 果不其然,就聽姬林說:“衛國廢君州吁大逆不道,便因著衛國之中正統血脈錯綜復雜,各懷異心,倘或衛國是天子直轄,必不會讓衛州吁這等逆賊殘害百姓,荼毒生靈!” 天子直轄! 諸侯們登時嘩然起來,那議論之聲幾乎能將治朝大殿的四阿重屋檐頂兒給掀開。 “天子想要收回衛國!” “天子這是想要收咱們諸侯的權啊?!?/br> “直轄?孤當真沒有聽錯?” 祁律看了看左右,微微蹙眉。他知道姬林這個人性子比較大刀闊斧,而且有一說一,但沒想到姬林性子如此之急,要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如今天下兵權分封在各個諸侯手里,而且諸侯異常強大,姬林想要直轄衛國,就是動了諸侯鼎器中的rou,這還了得? 說起天子直轄,這最著名的人,可謂是大名鼎鼎的漢武大帝了,收歸諸侯兵權,推行推恩令,直轄統治,大權在握! 然而別說是一個直轄了,簡簡單單一個推恩令,虛弱諸侯權利,就用了多少年,犧牲了多少大夫,才將推恩令推行到底。 如今…… 姬林的權利遠遠不夠。 祁律眼看著朝堂上一片混亂,倘或再不出來岔開話題,今日治朝可能會變成菜市場趕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