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畢竟往日里,獳羊肩是奴,而石厚是主,且石厚身材高大,獳羊肩纖細弱小,根本無法比肩平視。 獳羊肩雙手舉起耳杯,淡淡的說:“將軍大恩,小臣永世不忘,只可惜這輩子忠心難全……小臣說過,會將忠心全部還給將軍。將軍……恕小臣先走一步,也好在黃泉地下,為您導路?!?/br> 石厚聽到這里,眉頭一皺,就見獳羊肩動作很快,突然從袖中探出什么,直接扔進了自己的羽觴耳杯之中。 那東西石厚熟悉的很,不正是石厚交給獳羊肩,讓他下在姬林飯食之中的毒藥么? “獳羊肩!你做甚么?!”石厚怒喝一聲,睚眥盡裂,然而他被五花大綁,根本無法阻止獳羊肩,且獳羊肩也是習武之人,他的武藝還是石厚親自教導,動作迅捷,一仰頭,直接將酒水一口飲盡。 透明的酒漿順著獳羊肩脆弱的脖頸滑落,獳羊肩一口飲盡酒水,冷冰冰的臉面突然化開一絲微笑,似乎有些釋然,竟然看著石厚傻笑連連,隨即“咳??!”劇烈的咳嗽起來,捂住自己的腹部,似乎疼痛難忍,“嘭!”一聲倒在地上。 “獳羊肩!”石厚似乎有些懵,他這個倨傲不遜的野狼,有一天竟然也懵了,六神無主,大吼著:“來人??!快!獳羊肩!獳羊肩!” 獳羊肩已然沒了反應,就倒在石厚身邊,撞翻了本該屬于石厚的酒水。 石厚瘋狂的大喊著,用力掙扎,想要掙開繩子,繩子割傷了他的雙手,額頭青筋爆裂,雙眼赤紅充血,好像隨時都要變成一頭真正的活生生的野獸,沙啞的大吼:“醫官??!醫官在哪里???醫官!獳羊肩,你醒醒……” 祁律看到獳羊肩突然倒下,眼神中并沒有任何驚訝,反而十分鎮定,只是淡淡的看著石厚瘋了一樣大喊。 在場雖然有些混亂,但是天子沒有發話,別說是醫官了,誰也不敢動一下。 石厚怒吼著:“醫官!醫官在何處???快救人!晚了便來不及了!祁律,獳羊肩不是你的家宰么???救他,救他??!” 祁律的眼神很冷淡,甚至冷酷,淡淡的說:“律正是在救他。獳羊肩不愿做一個不忠之人,其心天地可鑒,律也無法強人所難……石厚,你可有想過,是做一個英雄,還是做一個逞英雄之人?你死不足惜,但忠心耿耿追隨你之人呢,石家又要怎么辦?” 姬林站在石階之上,目光睥睨冰冷,幽幽地看向石厚,說:“石厚,獳羊肩是為你而死,倘或你早日歸降了寡人,也不至于今日陰陽兩隔?!?/br> 石厚的眼神慌亂,不停的閃爍著,呼吸急促,越來越急促,因為呼吸太過急促,他感覺有些缺氧,頭暈目眩,沙啞的說:“不……救他,還來得及,救他,我歸降,我愿歸降!只要你救他??!” 石厚瘋狂的嘶吼著,哪知道他剛吼完,祁律突然睜大眼睛,說:“你說的?倘或出爾反爾,或者耍賴,那便是小狗兒?!?/br> 姬林眉頭一跳,他很想問問太傅,是不是對狗子有甚么誤解…… 石厚眼睛一瞇,心里頭怪怪的,但此時他也顧不得太多了。眼睜睜看著獳羊肩倒在自己身邊,一點聲息也沒有,他的心臟幾乎要裂開,碎的稀爛…… 石厚臉上掛著一抹狠戾,用嘶吼一般的嗓音大聲道:“我石厚愿歸降天子,忠心不二,若違此誓,萬箭穿心!” 祁律微微一笑,眼眸中洋溢著得逞的光芒,對姬林說:“天子,石將軍立此毒誓,真心可鑒?!?/br> “正是,”姬林也幽幽一笑,說:“既然如此,今日便散了罷?!?/br> 來圍觀大辟的卿大夫和諸侯們面面相覷,不知天子這是哪一出,好好兒的斬首大辟,怎么突然就散了,天子不是恨石厚恨得牙根癢癢么?石厚不是抵死不屈么,怎么斬首的風說吹過去就吹過去了? 石厚也愣在當場,虎賁軍替他松綁,枷鎖一摘下去,石厚立刻撲在獳羊肩身邊,說:“我已經歸降,快救他!救他!” 祁律微笑的說:“沒成想石將軍也如此關心我家小羊?不必擔心,律早知小羊忠肝義膽,絕不會獨活,所以偷偷換掉了他的毒藥,如今只是睡過去了,一會子便醒?!?/br> 石厚聽著祁律的話,愣在當場,終于明白那種怪怪的感覺是什么,圈套,完全都是圈套。 那日里祁律對姬林說,有辦法屈服石厚,說的便是下毒這個辦法。 獳羊肩手里還有石厚給他的毒藥,祁律知道,按照獳羊肩的性子,絕對會和石厚一起赴死,而這個死法,就是石厚給他的毒藥,畢竟作為家仆,獳羊肩沒能完成石厚最后交代他的事情,用這種辦法終了,才能全了獳羊肩的忠心。 而且昨日晚上獳羊肩還特意給祁律煮粥,又默默的流眼淚,祁律便知道獳羊肩絕對早有打算,只是全都憋在心里,對誰也不說。 于是就有了今日的好戲,祁律笑瞇瞇的說:“石將軍,你已經親口答應歸順天子,否則萬箭穿心,可不能做食言而肥的小狗子啊?!?/br> 姬林眼皮又是一跳,真是為狗子鳴不平,面子上冷冷的說:“寡人也明白了一件事情,石將軍并非是一個冷血,沒有軟肋之人,從今往后,寡人會死死抓住這塊軟肋,讓石將軍只能乖乖的為寡人賣命?!?/br> 他說著,瞥了一眼還在昏迷的獳羊肩。 獳羊肩感覺腹中很疼,頭暈目眩,突然便不省人事,等他稍微有些意識,微微睜開眼目,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榻上,而有人站在榻前,一身黑衣,身材挺拔,正緊緊的盯著自己。 “宗……宗主?”獳羊肩剛醒來,還很虛弱,聲音軟軟的。 站在榻邊之人,正是石厚。 獳羊肩喃喃的說:“我……我果然是死了?!?/br> 他第一眼看到了石厚,而且石厚手中握著一塊布巾,正在照顧自己,給他擦汗,所以獳羊肩第一個念頭覺得不可思議,但第二個念頭便覺得自己死了,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吱呀—— 舍門被推開,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聲音很溫和,笑著說:“我家小羊醒了?” 獳羊肩眼睛驀然睜大,儼然變成了一只小呆羊,說:“太……太傅你怎么也……” 祁律一聽,連忙說:“太傅還好好兒的,不要咒太傅?!?/br> 獳羊肩這時候才省過夢來,立刻從榻上翻身而起,起來的太猛,還差點栽在地上,石厚一步搶上去,將獳羊肩抱在懷中,皺眉說:“不要瞎動,老實點!” 獳羊肩看一眼石厚,又看一眼祁律,說:“這……這……這是怎么……” 有人又從外面走了進來,正是姬林,姬林一身便服,顯然是來太傅府“遛彎”的,笑的那叫一個“春風得意”,他一走進來,祁律立刻拱手說:“律拜見天子?!?/br> 石厚雖然有些不情愿,但也拱了拱手,說:“厚拜見天子?!?/br> 這舉動讓獳羊肩更是傻眼了,總覺得自己沒睡醒,應該躺下來重新睡。 姬林見到石厚給自己行禮,笑容更是擴大,淡淡的“嗯”了一聲,天子氣場十足,說:“罪臣石厚幡然悔悟,愿意歸順寡人,戴罪立功,寡人左思右想,有一個職位非常適合你?!?/br> 石厚見他笑成這樣,就知道絕對沒安好心,但已經中了圈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好硬著頭皮說:“但憑天子發落?!?/br> 姬林幽幽的說:“雖石將軍身經百戰,但那也是在衛國地界之中的戰功,如今初來洛師乍到,還是要從基本做起,寡人嘗聽太傅說,太傅跟前缺一個騎奴,可有這回事?” 祁律微微一笑,和姬林頑起了雙打,拱手說:“回天子,正有此事?!?/br> 騎奴?石厚立刻皺起眉頭,想他堂堂石家少宗主,又是大將軍,竟然淪落成了一名騎奴,但偏偏沒轍,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里吞。 姬林十分慷慨的說:“既是如此,石厚你便留在太傅府中,先從騎奴做起?!?/br> 他說著看向獳羊肩,笑著說:“獳羊肩?!?/br> “小臣在?!鲍A羊肩拱手。 姬林說:“你既是太傅府中家宰,那這騎奴,便由你管理調教,是打是罵,是鞭是策,你看著辦罷?!?/br> 石厚額頭上青筋直跳,往日里他是主子,獳羊肩是奴隸,如今這情形真是風水輪流轉,大出意外,不止如此,獳羊肩竟然毫不客氣,面色很是冷淡,一點子情面不講,拱手說:“是,小臣領命!” 祁律唯恐天下不亂的說:“小羊,好好管教,千萬別丟了咱們太傅府的臉?!?/br> 獳羊肩:“是,太傅?!?/br> 祁律又挨近獳羊肩,壓低聲音,但在場其余二人都是練家子,耳聰目明,所以這聲音其實大家都聽得見,說:“小羊,他以前怎么欺負你,你就怎么欺負回來,勿怕,有太傅給你撐腰?!?/br> 獳羊肩眼皮一跳:“……是,太傅?!?/br> 姬林今日爽快了,敲打羞辱了石厚,又讓看熱鬧的諸侯和卿大夫們大出意外,可謂身心巨爽,笑著對祁律說:“太傅,如今清閑,寡人想食海鮮粥?!?/br> 祁律有些無奈,天子好像又對自己撒嬌,便說:“天子稍待,律這就去煮來?!?/br> 姬林滿臉微笑,揪著祁律的衣袍尖尖兒,說:“同去?!?/br> 于是天子滿面春風的來,滿面春風的又去了,屋舍之中只剩下石厚與獳羊肩二人。 “吱呀——”房門一關,瞬間安靜下來,萬籟俱靜,連呼吸聲都聽得十分真切。 石厚方才被祁律和姬林兩個人捏扁了揉圓了的欺負,如今房舍中只剩下自己和獳羊肩,這才微微松下口起來,轉過頭去,盯著獳羊肩。 獳羊肩又恢復了平靜,完全不像在刑場上那般,好似那些話根本不是他說的一樣。 石厚突然“呵……”的輕笑一聲,往前走了兩步,逼近獳羊肩,獳羊肩見他走過來,稍微后退了一步,不知是不是往日里養成的習慣,那氣場便是不如石厚強大。 石厚繼續往前走,獳羊肩繼續往后退,兩個人一進一退,“嘭!”很快,獳羊肩身體一顫,已經抵到了墻壁,他單薄的后背緊緊貼著墻壁而立。 石厚抬起手臂,將獳羊肩圈在墻壁角落,不讓他逃避,微微彎下高大的身軀,挨近獳羊肩,火熱的氣息噴灑在獳羊肩的耳側,陰霾的眼目充斥著調笑的意味,輕笑著說:“怎么?家宰大人不是要欺負我么?” 獳羊肩緊緊貼著墻壁,氣勢完全不夠看,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嘭!”一樣東西飛過來,獳羊肩竟然劈手把甚么東西砸在了石厚臉上。 石厚眼睛一瞇,猛地側頭去接,“啪!”將那物納在掌中,低頭一看,竟是一卷竹簡! 獳羊肩已然趁著這個空隙,從石厚的手臂下面鉆出去,十分冷淡的說:“這是太傅府家規,一共八十九則,日落之前背熟,否則家法處置?!?/br> 說罷,“嘭!”一聲,甩門而去了。 石厚:“……” 第34章 給祁律說親 姬林赦免了黑肩,黑肩是一條毒蛇。 姬林又赦免了石厚,石厚是一條瘋狗。 姬林還重用了祁律,祁律是鄭國一個掌管水火的小吏。 雖然很多諸侯和卿大夫們無法理解新天子的做法,但是不得不說,周公黑肩是一條善于謀略的毒蛇,而石厚是一只但凡咬了人便不松口的瘋狗。而祁律呢,祁律是一個看起來無害,卻能出奇制勝之人。 這樣的組合,怎么看怎么有些奇怪。 但若在祁律看來,一點子也不奇怪,你看這年頭的美劇和韓劇,不都是這樣演的么,把一些不可能的人湊在一起,就能成就一些不可能的大事。 殺衛君、赦石厚的事情,震動了整個洛師朝廷,不過因著年輕天子上位,大刀闊斧,說一不二的作風,卿大夫們也不敢言語,而諸侯則是人人自危,唯恐變成了第二個衛州吁,須臾之間,便嗚呼喪命…… 姬林自從上位以來,還沒這般歡心過,經過衛州吁一事,那些看不起自己的諸侯,那些持觀望態度的諸侯,全都變得乖乖巧巧。 用祁太傅的話說,如果誰不服,就放石厚咬他! 因此姬林上位以來,從未這般安生過,可謂是神清氣爽。 只是…… 姬林也有自個兒的煩心事,那便是祁太傅了。 倒不是姬林煩心祁太傅,而是姬林總覺得,祁太傅的思路非常人所能比,每一次也都出乎自己的意料,例如獳羊肩以死效忠這個事兒,姬林便沒有想到。 姬林尋思著,倘或自己多了解一點子祁太傅,或許便能像祁太傅一樣足智多謀,且姬林也十分想多了解一點子祁太傅。 只是他如今進了宮,做了天子,也只能午夜之后變成小土狗,才回到祁律身邊,而那個時候,祁律大多已經安寢,姬林又不忍心吵醒他。 姬林想要多多了解祁律,便把主意打到了獳羊肩身上。這個獳羊肩,平日里總是跟著祁律,恨不能寸步不離,祁律也非常信賴他,誰叫小羊本分,手腳麻利,而且還聰明呢,儼然成了祁律的左右手,一天沒帶著小羊渾身不舒服。 獳羊肩必然是最了解祁律之人,因此姬林便想找個借口,和獳羊肩套套口風,向他了解一些祁律的事情。 今日正午,姬林抽了空閑,便從路寢宮中晃出來,寺人見到天子準備出行,便說:“天子,小臣敢問您這是去哪里?小臣為天子導路?!?/br> 姬林卻擺手說:“你等不必跟隨?!?/br> “這……”寺人有些遲疑,天子出行,哪個不是前呼后擁? 姬林又說:“寡人隨便走走,并不出宮?!?/br> 雖這么說,寺人能稍微放心了一些,但還是不能把心臟放在肚子里,可又不能違逆天子的意思,只好站在原地,目送著天子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