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祭仲保持著微笑,目光卻加深了一些,饒有興趣的說:“你且繼續說?!?/br> 祁律又說:“疑點一共有兩個,其一……” 祁律豎起一根手指,微笑的說:“送口信來的侍女出了很多汗,而且一直在抖,恐怕不是因著走得急,或者緊張所致,準確地來說……是恐懼?!?/br> 侍女當時聲音很低,做賊一樣,但其實并非做賊,想來是被祭家的人脅迫去送口信,所以害怕的直抖。 祁律又豎起一根手指,笑著說:“其二,這手帕乃是女子的貼身之物,名貴是名貴了一些,但樣式太過簡陋了一些?!?/br> 鄭姬可是祭仲的meimei,侍女說了,這是信物,而這手帕除了蠶絲質地,質地名貴一些,根本沒有什么特殊的標志,如何能當作信物? “恐怕是祭君子也怕事出意外,落人口舌,反而毀了鄭姬的名聲罷?!?/br> 若是祁律夜會的事情出了意外,帕子落在旁人手里,豈不是毀了鄭姬的名聲?別說計策失敗,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所以這帕子的樣式十分簡單,就算真的落在旁人手中,也無法說三道四,可保鄭姬清白。 祁律微微一笑,拱手說:“祭君子可謂是……用心良苦啊?!?/br> “啪啪啪!”祭仲慢慢抬起手來,輕拍了幾聲,雖撫掌沒什么誠意,卻說:“說得妙?!?/br> 哪知道祁律又豎起一根手指,說:“其實還有第三……這其三,退一萬步講,就算這條手帕當真是鄭姬送來的,律也不會赴約,還是會如眼下一般,站在祭君子面前?!?/br> 祭仲輕笑說:“哦?為何?” 祁律回答的很簡單,說:“因為律不過一介區區小吏,怕死??!” 他這話一出,反倒把眾人都給說愣了,所有人都覺得祁律是一個卑微自賤的小吏,身份低下,且沒有自尊,甘愿墮落,靠著油嘴滑舌和小聰明討活,從沒想過有一日,他會如此自然的承認自己怕死,因為越是怕死的人,才越是將肝腦涂地這四個字掛在嘴邊,反而是不怕死的人,才會如此坦言生死。 祭仲看著祁律的眸光,不由又加深了一分。 祁律笑的很無所謂,說:“其實律一開始,也思忖著,這樣的計謀是不是祭君子您想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將律一網打盡,以除后患,好讓鄭姬安安心心的嫁到洛師。不過后來律仔細一思慮,發現這樣漏洞百出的計謀,絕不是祭君子您想出來的,祭君子身為國之卿士,必然思慮周全,看來這個夜會之計策,恐怕是祭小君子憂心姑母,情急之下,才想出來的罷?!?/br> 祁律把祭仲的陷阱分析的頭頭是道兒,他見祭仲的眼神發深,就知道祭仲這個人傲氣十足,不愿被人拆穿,于是分析之后,又順道給了祭仲一個臺階。 哪知道祭小君子聽罷了,沒聽出祁律留的臺階來,當即“哈哈哈”大笑出聲,笑聲極其爽朗,一副“地主家的傻兒子”模樣,撫掌說:“哈哈祁律,你猜錯了,這個計謀就是我……哎呦!” 他的話還未說完,感覺有人踹了自己膝蓋彎兒一記,險些直接撲在地上,定眼一看,竟然是叔父。 祭小君子也不敢言語,委委屈屈的揉著自己的膝蓋彎兒,退到一邊兒去了,儼然一個受氣包。 祭仲瞇了瞇眼睛,臉上的表情隱約變了幾下,隨即又掛上笑面虎一般的笑容,感嘆的說:“祁律啊祁律,我當真是小覷了你,你讓本相……想起了一些當年做封人的光景,往事歷歷在目啊?!?/br> 祭仲也是小吏出身,是負責邊疆樹木的小吏,從一介小吏,被鄭國國君相中,從此平步青云,高上青天! 祁律拱起手來,語氣很淡然,說:“祭相謬贊,律受之有愧,實乃惶恐?!?/br> 小土狗蹲在草叢里,本想沖出來大鬧幽會,實沒想到,卻看到了峰回路轉的光景,瞪著一雙黑溜溜大眼睛,略有些吃驚納罕的盯著月光下,細腰挺拔的祁律。 這小吏…… 為何與寡人聽聞的,不盡一樣? 第8章 升官發財 洛師周王宮,路寢宮,太室內。 昏暗的月光從太室的窗戶傾灑進來,靈巧的越過窗欞,猶如美人的衣袂,傾灑在榻上男子的面容之上。 太室最北面的軟榻上,只著蠶絲里衣的男子仰面平躺在榻上,面容端正,雙目緊閉,眉微蹙,唇薄而有型,唇角微微下壓,饒是如此閉目沉睡,也能看得出來,一股天生的貴氣與正氣油然而來。 此人正是還未登基的周王室新天子——太子林。 太子林的母親自有第一美人的稱號,太子林的父親泄父雖然蚤死,但活著的時候德才兼備,更是周王室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太子林似乎在容貌上完美的繼承了父母的優點,自幼便是周王室的臉面,不管帶到哪里,都覺得異常體面。 如今太子林就這樣靜靜的躺著,高大的身軀一動不動,燦爛的星眸也不睜開。 昏暗的太室中沒有掌燈,沙啞的聲音說:“為何不一刀宰了這小子?何苦留他到現在?!” 說話的人臉色焦急,透露著一股急不可待的迫切,仿佛是熱鍋上的螻蟻,正是周王室第二號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先周平王的次子,太子林的叔叔,王子狐。 王子狐急切的說:“這豎子既已中毒,為何不直接弄死他,要知道去薪才能止沸??!多留恐有后患!” 只要太子林不死,作為叔叔的王子狐永遠是王子,無法成為第一順位的周天子繼承人。 “呵……”一個幽幽的笑聲從窗口灑進來,原太室的窗口旁,還站著一個人,那人身材纖長,靠著窗口,月光灑下來,陰影攏著他的臉,無論月光多么明亮,獨獨照不清他的面容,正應了那句話…… 燈下黑。 黑影輕微挪動了一步,月色這才灑在他的臉上,正是周王室的當朝太宰周公黑肩。 太宰黑肩笑了笑,清秀的面容帶起一絲嘲諷,說:“王子如今更需要的是明證言順,不是么?倘或太子林真的死于非命,您以為這個王宮誰是省油的燈,難道不會順藤摸瓜的把王子您給拽下馬么?太子林已經是個活死人,他活著,本相尚且不怕,更何況……他現在更像是一個死人?!?/br> “再等等吧……”太宰黑肩嘆了口氣,用憐憫悲哀的語氣說:“太子林重病如此,也撐不過多久了,再等等……” 王子狐瞇了瞇眼睛,聽著太宰黑肩那悲憫的語氣,似乎有些不適,狐疑的說:“倘或狐沒有記錯,太宰可是看著我這侄兒長大的,還做過太子林的師傅,太宰……就真的能狠下心,下得了手么?” 太宰黑肩幽幽一笑,說:“我與王子,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請王子放心,不必有后顧之憂……況且,太子林的確是極好之人,可惜……極好的人不適合做天子,你見過哪個天子,是心善的圣賢?” 太宰嘆了口氣,但眼睛里已經沒有了半分悲哀之情,伸手撫摸著兀自陷入昏迷的太子林的鬢發,淡淡的說:“黑肩又如何能忍心?但成大事者,從來都是狠心之人,為了周王室的天下,黑肩愿背任何罵名,也只能忍痛如斯了……希望太子見到先王之時,能明白黑肩的一番苦心啊?!?/br> 王子狐站在太宰黑肩身后,聽著他輕柔的嗓音,望著他纖細的背影,沒來由的打了一個寒顫…… …… 月色攏在祁律平靜坦然的臉面上,配合著祁律平靜坦然的語氣,拱手作禮說:“多謝祭相不殺之恩?!?/br> 祭仲一笑,反詰說:“祁律,本相何時說過要饒了你?你這小吏,怕是自作多情了罷?” 祁律微微一笑,臉面上沒有任何懼怕之色,淡淡的說:“不正是這時么?” 他說罷了,又解釋說:“祭相已然耐著性子,聽完了律所有的廢話,難道想殺一個人,還要聽他講完所有的廢話么?誰不知祭相乃我鄭國扛鼎之臣,就連國君也十分依賴祭相,祭相日理萬機,舉國之內,不知有多少事需要祭相親力親為,祭相應該不會有時辰特意去聽一個小吏的廢話罷?” 誰不愛聽奉承的話呢?雖位高權重的人日日都在聽奉承的話,耳朵都快聽出了繭子,但是奉承的話就好像美食,色香味俱全,是沒有個夠的。 祭仲雖然心如明鏡兒,他能從一個小小不入流的封人,高升到如今讓鄭國國君都離不開的卿士,必然多生了一副玲瓏剔透的心肝,但也不得免俗,還是愛聽奉承阿諛的話。 祁律這個人,平日里雖然怕麻煩,不喜與人奉承交集,但這并不代表祁律不會與人交集,悄悄相反,祁律這個人也多生了一副玲瓏剔透的心肝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技能點的也很高。 祁律的馬屁拍的恰到好處,既不油膩,也不干澀,看祭仲的表情,就知道極為受用。 祭仲幽幽一笑:“你這小吏,倒是有趣兒的緊?!?/br> 祭小君子站在祭仲身后,還是頭一次聽到叔父“夸贊”別人,雖這夸贊可有可無,但還是十足的令祭小君子咋舌,難免多看了一眼祁律。 祭仲說:“既然你如此能說會道,滿舌生花,好,本相便給你一次活命,將功補過的機會,你肯是不肯?” 祁律聽到活命的機會,面色和被黑甲武士團團圍攻的時候一樣,根本沒有改變,既沒有茍且偷生的欣喜,也沒有卑微恐懼的驚慌,似乎一眼讓人看不到底。 祁律淡然的說:“律但憑祭相調遣?!?/br> 祭仲瞇了瞇眼睛,他又笑了起來,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個jian佞的笑容,小土狗藏在暗處,立刻捕捉到了祭仲的這個笑容。 太子林與祭仲是老相識了,祭仲經常往來周王室的洛師,太子林身為儲君,幾次三番的見過祭仲,深知祭仲這個老狐貍的性格,見他笑起來,就知祭仲沒安好心。 果然聽祭仲幽幽的說:“祁律,我便請君上封你為少庶子,不日起跟隨我侄祭牙啟程,為鄭姬送親,護送鄭姬進入洛師王城,嫁與新天子,你可愿意?你可舍得?” 《周禮》記載,庶子官“掌諸候,卿大夫的庶子的教養、訓戒等事”,后來漸漸演變成了普通官職,日后秦國大名鼎鼎的上卿甘羅,就做過少庶子。 少庶子是庶子官里面最低一等,官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是祁律從一個掌管水火的庖廚小吏,突然登上“大雅之堂”,搖身一變,成為了少庶子,也算是質的飛躍,簡直就是鯉魚躍龍門! 然祭仲的重點,并不是請封祁律為少庶子,而是下了一步狠棋,他讓祁律親自送親鄭姬,這擺明了就是讓鄭姬心心念念的情郎,親手打消鄭姬愛慕的念頭,無外乎當頭棒喝,比棒打鴛鴦還要狠辣千倍。 因此祭仲才問:你可舍得? 祁律是個聰明人,心中明了祭仲的試探,微微一笑,露出坦然的表情,心想著看來這個“大豬蹄子”渣男自己是做定了,想活命就要和鄭姬斷了關系。不過畢竟“原主兒祁律”對鄭姬的態度也不認真,多半是頑弄現弄,試想一個區區小吏把鄭國卿士的meimei迷得暈頭轉向,是多大的榮光,搞不好還可以做祭家的上門贅婿,但是讓正主沒想到的是,上門贅婿沒做到,榮光沒得到,反而惹火燒身! 如今的祁律壓根兒沒有見過鄭姬,更別提什么感情了,因此這段孽緣如果能了斷,很大程度上,祁律也算是幫助鄭姬擺脫渣男的苦海了,誰年輕的時候沒有愛上過一個渣男呢? 祁律用很平靜的語氣說:“祭相恩典,律如何不愿?律定當竭盡全力,跟隨祭小君子,將鄭姬安全送至洛師王城,不敢二心?!?/br> 祭仲一笑,擺擺手說:“即使如此,誤會便這樣揭過去,日后誰再敢用這事兒嚼舌頭根子,本相定罰不饒!” 在場黑甲武士立刻高聲應和:“敬諾!” 祭仲帶著笑意的目光又拋向祁律,嗓音溫柔款款的說:“我見你身上有傷,一會子叫醫官來看看,我侄手上沒分寸,日前與你開個頑笑,讓你受苦了?!?/br> 祁律淡淡的說:“謝祭相,律惶恐?!?/br> 小土狗還蹲在草叢里,眨巴著大眼睛,歪了歪頭,頭頂上的小耳朵聳動了好幾下,沒有一炷香的功夫,祁律竟然靠著一雙嘴皮子,破解了黑甲包圍,安撫了鄭國第一權臣,從一屆區區小吏,一躍成為了鄭國少庶子! 太子林頭頂上的小狗耳朵聳動的更快了,他還抓住了另外一個重點…… 寡人如今都這副狗樣了,是何人答應的鄭姬親事,寡人自己怎么不知? 第9章 非禮勿視 祭仲不僅沒有殺了祁律,反而答允了祁律做官,要知道從一介小吏搖身一變成為少庶子,那是多大的榮光,說一句飛黃騰達也不為過。 祭小君子十分不服氣,跟著祭仲進了舍中,嘟嘟囔囔的說:“要是依著侄兒的脾氣,一劍宰了他就完事兒,斬草除根!做什么不止留他一命,還給他如此大的臉面?” 少庶子這個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祭小君子如此不服氣,這其中也是有道道兒的。 祭小君子出身“名門”,祭仲身為他的叔父,沒有一個兒子,如今還孑然一身,祭小君子的父母早逝,家境其實不算好,后來被祭仲接到府上教養,這才變成了萬人追捧的祭家小君子。 祭小君子因為早年受了不少苦,祭仲憐愛他,便沒有苛刻教導,這不知不覺間,竟變得如此囂張跋扈,儼然一個寵廢的紈绔子弟。因此這些年祭仲又開始對他嚴加看管,雖祭小君子這個年紀已經可以進入仕途官場,但祭仲一心想要調教祭小君子,便沒有用自己的勢力為他鋪路,想要看看祭小君子到底能不能自己闖出一番作為來。 因著這許多的緣故在里面,所以別看祭小君子的叔父乃是鄭國堂堂寵臣卿士,但祭小君子如今的官職……正巧也是少庶子。 世上就有這么巧的事兒,祁律是少庶子,祭小君子也是少庶子,往后里還要一起送親鄭姬,那便是平起平坐。 一想到這個,祭小君子恨不能磨牙,臉皮青筋直抽,一個小吏竟要與自己平起平坐,想起來便覺丟人! 祭仲見他面容,冷笑了一聲,幽幽的說:“你姑姑的脾性,你還不知么?倘或我真的下令殺了祁律,不過是碾死了一只螻蟻,但你那姑姑的倔脾性,恐怕誓死也不會嫁到洛師去……還不若順勢扣押了祁律,隨便與他一個甜棗子,讓他嘗嘗甜頭,實則作為人質?!?/br> 祭小君子一聽,恍然大悟,原叔父竟是這個意思,不過與祁律虛以委蛇,想的更加深遠! 祭小君子瞬間喜笑顏開,又是一副“地主家的傻兒子”模樣,笑著說:“叔父大智,不是侄兒可以追得上的!還是叔父想得周全,侄兒受教了?!?/br> 其實祭仲今日本就沒打算真的殺了祁律,因著之前祭小君子鞭笞祁律,祁律憑借一碗“螺螄粉”化解危機的事情傳開了,鄭姬也聽說了這事兒,已然在祭仲面前鬧了很久,若祭仲今日真的殺了祁律,的確以絕后患,但祭仲是清楚自己這個meimei的性子的,倔得很,怕不會善罷甘休,因此祭仲只是想利用祁律制衡鄭姬,把鄭姬送到洛師而已。 只是叫祭仲沒想到的是,祁律竟如此配合,無需祭仲用強,突然轉了性子,深明大義起來,倒是令祭仲大出意外。 祭仲瞇了瞇眼睛,小豆一樣的火光跳動著,將昏暗的房舍點亮,然而房舍之寬闊奢華難以形容,僅憑一展小豆燈又怎么能點的透徹?祭仲的面容藏在陰影之下,嗓音卻無比清晰,又是幽幽的說:“等到了洛師,祁律便沒有了用處,到時候該如何處置……你當知曉?!?/br> 祭小君子點點頭,說:“侄兒知曉?!?/br> 祭仲嘆了口氣,語氣里隱含著些許的惋惜:“可惜了這靈牙利齒,滿舌生花的小吏……哼,想從一介小吏高升成為傾國之相,是誰……都能擔待的起么?” 醫官為祁律看傷之后,祁律謝過,取了藥自行離開祭家,很快腳步輕快的往自家陋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