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三)
紀炅洙連贏叁局,賭債只剩下最后的十五萬,他明顯松了口氣,看著依舊停留在震撼里的老板,此刻他并不是震撼自己會輸,而是陷入自己怎么會被人耍了的懷疑里,對方還是個乳臭小兒。 “我沒有演戲,從一開始接你的話,或者什么其他的行為,都是在混淆大家的關注點,除此之外什么目的也沒有?!?/br> 紀炅洙指了指桌面上的牌:“分散注意力,可以確保你不會完全把牌拿到桌面下,因為你洗牌速度太快了,rou眼幾乎看不清,但萬分之一的天賦,我記憶力非常好,近乎過目不忘,所以我能記住你洗完牌后,那張決勝牌在哪里?!?/br> 老板猛地抬起頭,但這不是出千,心理戰玩的就是腦子,他無處發作,只能咬著牙和血吞:“你很厲害,但你的厲害太小概率了?!?/br> “對啊,限制很多,所以遮遮掩掩,創造條件,生怕這點天賦派不上用場?!?/br> 紀炅洙調整坐姿,手腕上的手銬隨著發出聲響,他回頭看向咬著唇的阮厭,握住她的手撓了撓:“本來就是我的錯,向你道歉?!?/br> 阮厭搖了搖頭。 不管勝不勝,她都把這筆賬記上了。 “那么最后一局,大家公公平平打完?!奔o炅洙接過刺客牌,“不過刺客牌確實不好贏啊,好一場心理戰?!?/br> 第四局氣氛遠比之前凝重,即使阮厭知道他們說的什么微表情小動作都是計策的一環,也側過了臉不看紀炅洙手里的牌,怕自己泄露信息。 老板神色也遠非先前的自得,他把牌都拿到桌下,但表情非常嚴肅,難得因為紀炅洙打亂了節奏。 “首先,我的確交了底牌。其次,我沒給自己留后手。如果老板依舊有疑慮的話,我只是因為贏了叁場,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微表情學,就這樣,真的?!?/br> 但紀炅洙的解釋沒有打消老板的疑慮。 作為皇帝一方,他確實可以坐等對方自投羅網,如今應該是刺客處心積慮地考慮他什么時候出牌,但是紀炅洙,他的確是很少見的那種孩子,因為有錢還債,全無絕境反擊的毅力,而越發像跑來尋求刺激的玩家。 他先手——這點他是劣勢,也許規則應該繼續完善,干脆先后手也要交換好了——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這意味著他需要預判對方每一步的想法,但這確實太難了,沒誰能預知未來。 老板回身看了身后一幫小弟,他們看似觀戰,也都監視對方的職責,見此搖了搖頭,以示紀炅洙的清白。 “……” 老板出了第一張牌,兩張平民的碰撞。 不知是不是壓力變小,紀炅洙也懶得再做什么人設,甚至不動腦子,學老板之前話多:“我發現老板您,真緊張的時候其實跟平常沒有什么區別,所以我可以不可以猜,是不是一開始,你也在演戲?” “我為什么要演戲,我是莊家?!?/br> “對啊,我也在想,如果你要通過演戲混淆我的判斷,一定也是些什么獲勝的技巧,我拿玻璃試探,發現不是,但老板輸了的表情不像作假,有沒有可能真的有什么其他超出常理的必勝法子?” 老板有點不耐煩:“我沒有你那樣的神通,不必懷疑出千?!?/br> “避重就輕的話術?!?/br> 紀炅洙直起腰,姿態閑雅:“但這是決勝局,事實上,老板您比我更想贏,而且即使我說了沒留后手,你也會懷疑我在說謊?!?/br> 老板低頭半晌,隨意出牌附和:“又怎樣?” 紀炅洙并不屑于躲躲藏藏,強烈的光線視覺差把他表情照得意氣風發,他有些驕傲地笑起來。 “那么,如你所愿?!?/br> 他揚起手,把刺客牌明晃晃地攤在桌面上,摔在老板的牌面上,手銬嘩啦一聲砸出旋渦似的巨響:“清債了?!?/br> 紀炅洙站起來,他甚至沒有翻牌,只把快咬破自己嘴唇的小姑娘抱在懷里,揉揉她的腦袋:“沒事了,你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br> 阮厭抱住他脖子,不說話。 “欠債還錢,我還完了,現在應該放人走了吧?!?/br> 老板站起來,他沒有賴賬,但神色已經是烏云密布的陰冷,一雙眼睛鷹隼般緊緊盯著紀炅洙,不說放人也不說結束。 “我說了我交了底牌?!?/br> 見他這樣,紀炅洙也冷下臉,沉著音調:“我什么都沒做,是你葬送了自己?!?/br> “你什么意思?” 紀炅洙晃晃自己的手銬:“解開?!?/br> 老板沉默幾秒,抬了抬下巴,身后的人于是把他手上的枷鎖解下來,但隨后就堵住了門口,顯然不給個說法不會放人。 紀炅洙抱著阮厭退后兩步,處在明暗邊緣線,壓著怒氣:“這就是老板的待客之道嗎?” 老板踱步出來,勾了半邊唇角,不緊不慢:“或許你可以多玩兩局,都贏了的話,你還有十八萬的錢拿,當然,你要加大賭注,也不是不可以?!?/br> “不必了,我來是還錢,不是賭錢?!?/br> 或許十七八歲的紀炅洙會禁不住幾十萬的誘惑,但自從阮厭把匕首擲到他眼前后,“賭博”兩個字就再沒進過紀炅洙的腦子。 “況且,賭局上的貓膩,大家都心知肚明?!奔o炅洙說,“可惜那塊熱氣球了?!?/br> 他這么明晃晃的提起江詩丹頓的手表,讓老板頓時明白:“你果然知道了?!?/br> “一開始沒有想通,但自從你說沒人贏著出來,我就知道這里一定有出千的辦法,畢竟這不是純靠運氣的賭局?!?/br> 紀炅洙確實想了很多可以出千的方式,但都因為實施難度被否決了,周圍空間很小,一些小動作逃不出大家的眼睛,沒必要冒這么大風險。 于是他一直觀察對方的目光落腳點,因為不管用什么樣的方式,最后都要傳遞到自己的視網膜神經上,他一定下意識尋找這種傳遞信息的媒介。 所以,紀炅洙一開始就覺得手銬有問題。 但并沒有想明白手銬能怎么作弊。 直到第二局,在自己焦頭爛額地想怎么贏的時候,他發現老板一直在用玄而又玄的“微表情”來分散他的注意力,并且時不時就要低頭,看似看牌,實則看表—— “江詩丹頓熱氣球,以手藝精細,背景華美聞名,但除了這,它還有一個特殊之處,表盤上沒有指針,而是雕刻的熱氣球,顯示盤視窗在熱氣球四個角,日期,星期,分鐘,時鐘,但我想,那四個角現在顯示的,應該是我的呼吸,脈搏,血壓,體溫?!?/br> “你改造了表,而感應器應該在,手銬里,對不對?” 紀炅洙語調還算平穩,顯然對方出千一事雖然齷齪,但沒有讓他生氣,但發現此事也沒有讓他多高興。 聚光燈亮得刺眼,老板靜靜聽著,倏忽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哂笑:“不錯,你已經很了不起了?!?/br> “但更了不起的不應該是想出這個辦法的老板嗎?” 紀炅洙繼續說:“我只是推測,因為我看不出來你說的話哪些有表演成分,哪些又是真實的,所以我只能依靠多種途徑的方式確認你的出牌,當然最主要還是記住了牌的位置?!?/br> “那第四局呢?” 最深的疑惑被老板問出來,他不是輸不起的人,但事情總該有個答案。 “我說了,我沒有后路,我也說了,請您別出千,不出千大家都有勝率?!奔o炅洙猶豫著,還是輕輕嘆了口氣,“我的確什么都沒做,我只是個精神病人,吃的藥含有苯二氮卓和氯丙嗪?!?/br> “藥物會讓我的生理反應尤其是神經系統變得遲緩,所以你測出來的T、P、R、BP這些數值沒有參考意義,甚至會影響自己的判斷,而我通過這個反利用了你?!?/br> “所以我提醒過你,別出千?!?/br> 紀炅洙看著老板的神情起了微妙的變化,一些看起來不可能同時出現的巧合驚奇地出現在這個少年身上,他成了偶然堆起來的必然。 他也在諸多復雜的情緒里撿起了殘余的信心,他確實輸了,但這不能算他敗。 “我不會把今天的事說出去的?!奔o炅洙看出老板沒有動怒,“但事情也到此為止了,大家兩清,而且就算以后她的舅舅再欠款,也不許找到她的頭上?!?/br> 老板瞇著眼:“威脅?” “協議。紙質版的?!?/br> 老板當然也不希望這小少爺再來砸自己的場子,叁十六萬也不算錢,故點了點頭:“井水不犯河水?!?/br> 紀炅洙領了條:“謝了?!?/br> 他牽著阮厭,重新被蒙著眼睛送出去,因為這次確實沒有做英雄的心思,紀炅洙沒有記路線,只怕記了也不好使,等被扔回阮厭家樓底下,仿佛從生死場走了一遭,天上白花花的太陽時隱時現,仿佛是假的。 阮厭咳嗽了幾聲:“你怎么樣?” “還行?!奔o炅洙半點沒有后怕,笑吟吟地親她臉,“搞半天餓了,先回家給姨娘報平安……哎,你別哭啊?!?/br> 阮厭的眼淚好像六月的梅雨,說來就來,沒完沒了,她不比少年,滿心的驚慌和害怕沒處發泄,都化作了淚從透徹的琉璃眼底冒出來。 “別哭別哭?!?/br> 紀炅洙手忙腳亂地安慰她:“也不是多大的事?!?/br> 他也許的確這么想。 但阮厭——冒著寒光的刀刃,看不見盡頭的走廊,昏暗的小黑屋,和大起大落的生死線——這個姑娘被迫牽扯進來,卻要靠別人才安全歸來,她此刻不知有多自責。 她斷斷續續話都說不清楚,只覺得欠小紀少爺的下輩子都還不完了,感動都哽在喉嚨里,被濕淋淋的哭嗝打斷,又開始恨自己逞能的莽撞。 阮厭邊哭邊看著紀炅洙,最后只抱住他的脖子:“我怎么這么喜歡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