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二)
周圍在亮光的映襯下什么也看不清,但紀炅洙猜出來了:“什么?手指頭?眼睛?耳朵?還是干脆直接剁手?” 阮厭聽著心驚,她來之前根本想不到境況會這么殘酷,心生退意,緊緊握著紀炅洙想勸他走。 “別這么說,我們很人性,可不會干違法的事?!?/br> 他一邊說著漂亮的謊言,一邊指了指旁邊:“你可以用任何你能抵債的東西償還,父母親戚那邊也可以,我們可以扣留你一段時間。但如果拿不出來,那才不得不動用非法手法……當然,小少爺這樣的家世,自然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br> 紀炅洙當然能聽出來這段話隱藏的暴力和威脅,而且從頭到尾,他都表現得自負又胸有成竹,好像已經穩cao勝券。 這不得不讓紀炅洙多一份心思。 他沒有急著坐下來,也沒有再說話,反而抱著阮厭一邊輕輕拍她的背一邊若有所思,像是在回想剛剛的規則有沒有邏輯上的漏洞。 阮厭已經知道沒有退路,這時候反而安靜下來,窺了老板幾眼,目光放在卡牌和桌面上,她年紀還小,慌亂和緊張是遮蓋不住的,然而眼睛里的堅定也同樣清晰。 倒是對患難與共的小鴛鴦。 “我跟你賭?!?/br> 紀炅洙決定好,然后道:“賭之前,先把大家最關心的問題說清楚,賭注每把都能變是嗎?” “你想要賭多少?” 他一邊說,一邊把刺客收到自己懷里:“當然,我們一般先讓客人占據有利的一方,所以先當刺客的都是我?!?/br> 但紀炅洙沒有立馬拿起牌。 “我只是覺得一萬一把,沒意思?!鄙倌暾f這話是真心的,“賭徒嘛,當然要有賭徒的樣子,都已經身無分文,當然要玩大的?!?/br> 他說話期間,身后有人推了個白板過來,拿著黑色可擦記號筆畫了一個簡略的表格,手法嫻熟,一看就沒少做。 “可以?!?/br> 老板公式化地點點頭,翹起二郎腿,用一貫平緩又帶著莊家驕傲的語氣:“你欠的錢少,按最低賭注幾局就能玩完,但也有欠了幾百萬要跟我清債的,我豈不是要陪他玩幾十局——太費時間了,所以最多我也就跟人玩十局,倘若十局不夠還債,就只能每局加賭注,不過久賭必輸,因此我這里,雖是個捷徑,卻沒人能真的把債還完,賭多輸多,所以小少爺就算想速戰速決,也得掂量掂量?!?/br> 紀炅洙垂著眼,沒有直視老板,在他說完一陣子才道:“不用,一把叁萬,四局完活?!?/br> “這么自信?” 紀炅洙拉開桌子,桌椅都是嶄新的紅木,看不出端倪,賭桌四四方方,大約是兩個成年人展開手臂的長度,坐下來桌沿離腿垂直大約五十公分,是個能保護隱私的安全距離。 “哦,對了,為了防止有人逃跑或者不認賬?!崩习鍥_著身邊人使了個眼色,那人身影隱沒在黑暗里,又帶著些桄榔的鐵鏈聲響走近,“請坐到這里?!?/br> 紀炅洙警惕道:“這是做什么?” “一些防護措施?!崩习暹@才笑起來,“我見過太多這樣的賭徒,所以得做兩手準備,委屈小少爺了,當然,如果小少爺不喜歡,也可以由這位小姐代替,都是可以的?!?/br> 話雖這樣說,不過…… “別碰她?!彼麑δ俏恍⊙绢^的確有種絕對的保護欲,因此還是妥協了,任由別人把鏈鎖上的鐐銬扣在自己手腕上,“鎖腿不行嗎?” “很遺憾,長度不夠?!?/br> 另一端被系在桌沿邊緣一個好似專門設計的孔洞里:“畢竟如果鎖鏈太長,會給人一種罪犯俯首的侮辱感,我沒這么變態的癖好?!?/br> “現在也好不到哪里去?!?/br> 但紀炅洙沒有提出異議,他把牌隨意拿起來,這才坐下,掃了一眼就抽出放在桌面上:“那么,輪到你了?!?/br> 老板不著痕跡地微微挑動眉尖,他發現紀炅洙在跟他爭奪把控權。 房間周圍的燈都滅了,唯獨中心這個桌子被聚光燈聚焦,一眾人肅穆地站在老板身后,有點幸災樂禍又有點隔岸觀火地看著紀炅洙,他身邊只有一個小姑娘,唇紅齒白,正攥著衣袖看她的小男友。 在這個方寸小天地里,每個人的表情和小動作都分毫畢現。 黑暗滋生了某些情緒,比如恐懼,比如藐視。 老板看了一眼紀炅洙,對方表情非常冷靜,甚至有點興致勃勃地等著老板出牌,這不是一個一無所有的賭徒有的表情,但或許是因為他涉世未深,留好了退路呢? 老板有些不敢確定,他略略低頭,然后出了一張牌,雙方同時打開,紀炅洙第一張就出了國王,贏下第一局。 “你……” 老板有點愕然:“你第一張牌就敢出國王?” “為什么不,五分之四的勝率?!奔o炅洙奇怪他反應這么大,“難道之前沒有人這么做過嗎?” 有,但他驚訝的不是這個。 “作為決勝牌,一般人出國王都會有點微不可察的小動作?!?/br> 老板慢條斯理地收起牌,跟紀炅洙手里的交換,他洗牌的速度很快,因此不必遮遮藏藏,一邊手上不停地打亂牌組,一邊跟紀炅洙解釋 “但是我剛剛觀察你,出國王的時候,面無表情,我說的是生理性表情,哪怕是最容易露出破綻的前額和眼周也沒有肌rou的變動,這表明你幾乎沒有情緒變化,你并不為輸贏緊張?!?/br> 紀炅洙微微垂著眸,似乎看著桌面,等著老板說完了以后才道:“我卻不知道原來老板還喜歡微表情學?!?/br> 然后抬起頭:“第一局可勝可敗,我沒想太多,畢竟就算輸了,也不至于把命留在這,不過我收回原來說的話,這游戲確實有點意思?!?/br> “要會揣摩對方的想法不是嗎?” 老板接話的時候,一張牌已經抽到一半,但這個時候他有些后知后覺的遲疑——如果他故技重施怎么辦? 他停住動作,小心看了一下紀炅洙,對方正等著他出牌,奇怪的是,作為劣勢的刺客方,他依舊沒什么太大的表情。 老板在賭場迎來送往,看人不說百分百,十有八九是很準的,這樣家境優渥的小少爺,多少有些家境灌養出來的高傲和驕縱,但他沒有;至于旁的么,若是故作老成將自己心思藏得顧此失彼,卻也不見得,他幾乎沒有掩蓋自己表情的動作,甚至可以說坦率—— 坦率得幾乎不在乎結果。 這不合常理,他來這不就是英雄救美嗎? 他抬眼看了一眼阮厭,小姑娘似乎察覺他的打量,忙收拾好了表情看向別處,但她的小動作明顯比紀炅洙好猜,老板低著頭,捏住一張牌按在桌子上,但神色很有些不確定。 “為什么這么久?”紀炅洙說,“該著急的不是我嗎?” 他出了牌,然后理所當然,兩張平民廢牌。 “當然,身為國王我得確定你什么時候出刺客,來確保我可以躲開?!彼烈靼肷?,卻也不去糾結少年的神態了,轉而道,“費時間說明我在思考,你都不好奇這游戲有這么多奇奇怪怪的規則嗎?” “奇怪嗎?” 紀炅洙盯著桌面,比起前兩次的漫不經心,這次他的確謹慎得多:“東家定規則當然是利于自己,既然你都解釋清楚了,我有什么要說的?” 他似乎是嘆了口氣:“但你說得對,我的確無法拿捏你要出哪張牌?!?/br> 他之前一直有意識躲避直視,但現在不得不抬頭:“有一瞬間我覺得你會在牌上作標記,但因為上一場我贏了,于是我又覺得,你能開這么大的賭場,想必出千手段不會這么低級?!?/br> 老板好整以暇地聽他繼續說。 “就算老板出千,大概也是什么更高級的手段,譬如把這屋子弄這么黑,想來不是隨便搞的?!?/br> “不過分析這些也是徒勞,畢竟這跟你要出什么牌沒關系,但可能跟我要出什么牌有關系?!奔o炅洙眨眨眼,自嘲道,“所以我想,也許你說的微表情有點用處,畢竟我社會經驗不足,還不太會掩飾情緒,但微表情是控制不住的,如果我有,那么你也有——” “比如現在,你迫切地希望用談話分散我的注意力——我猜——僅僅我猜——” 細鐵鏈制作的手銬在桌邊發出嘩啦的亂響。 “你出了一張決勝牌,并且希望我沒有發現?!?/br> 連贏兩局后,紀炅洙眉目有些控制不住的懶洋洋,他倚在椅背上,跟阮厭低聲說了什么,大約是些安撫人的話,阮厭掃了他一眼,倒是神色緩和不少。 但連輸兩局,老板的反應卻遠不如第一局大,他只是沉默著看著紀炅洙,神色有些陰沉,但還是拿起奴隸的牌:“所以第叁局就好玩的多了?!?/br> 紀炅洙不接話,卻是阮厭又低聲說了句什么,讓少年挑起眉頭。 他重回國王的掌控權,出牌時間卻比第一局長了很久,目光來回在老板和牌面上巡視,在出牌之前,突然說了句:“我女朋友說,剛才聽你敲擊墻面東西的時候,覺得那些利器與墻面撞擊的聲音,像是玻璃?!?/br> “我想問問,這屋子周圍所謂的墻,是不是單向鏡?” 老板心一跳,卻沒有隱瞞:“是,這本來是一間四面都是單反玻璃的審訊室?!?/br> “所以如果現在有人站在玻璃外,就能看見我手里的牌,對不對?” 紀炅洙把牌面按在桌子上,冷笑一聲:“果然是比較高級的作弊手法?!?/br> “……但我們看不見?!崩习宀换艁y也不惱怒,“所以這就是為什么室內被刻意弄成昏黑,就是為了隔絕光線,就算是中心這么一點小的亮地方,兩邊的墻面也做了鍍膜處理,但有時候因為審訊,沒辦法都鍍膜,所以也只得是這樣子?!?/br> “不能去其他的房間?” 老板笑笑:“你還是懷疑我在出千,即使贏的人是你?!?/br> “這是你的地方,但你可以說我過度謹慎?!?/br> 他眼神始終不離老板,說完這句話,又加了一句:“但我奉勸老板,不要出千?!?/br> “當然?!?/br> 老板擺擺手:“所以,該你出牌了?!?/br> 紀炅洙看了眼四周,半是猶疑地出了第一張牌,他的表情倏忽生動起來,但第一輪還是兩張廢牌。 第二輪還是長久的思考,老板看他指尖從牌面上來來回回:“越想越亂,費時間也是沒用的?!?/br> 思考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揣測對方的想法和預判是哪怕身為國王方也要想明白的事,但那層偽裝也逐漸脫落下來,這個少年最致命的弱點——多疑,還是纖毫畢現地暴露出來。 第二輪還是廢牌。 “所以我才說很有意思,不斷在試圖看透對方的思路上繞圈子?!?/br> 很詭異,身為劣勢方的老板卻悠閑地開了腔:“你太認真地考慮我的想法了,反而把你自己暴露無遺,還有你身邊這位小姐,她幾乎要把你內心的話喊出來了?!?/br> 紀炅洙身子一僵,然后緩慢地有點挫敗地下了第叁張牌。 “除了微表情,其實還有很多種方式能看出你的表情浮動,我之前一直覺得你摸不透,但現在你又很淺顯,你臉上寫滿了想贏的欲望?!?/br> “想贏有什么不對嗎?” “對,但不對的是,被我看到了。你演技有點拙劣,現在和剛剛完全性格割裂了,我猜你現在應該在想,我最好出刺客,你希望我出刺客?!?/br> “所以你出的平民?!?/br> “……你真的是憑微表情看穿的我?”紀炅洙不太理解,“這個世界上,誰都沒有窺視人心的本事?!?/br> “一半一半的,邏輯挺好盤的,越往后刺客的勝率越大,而國王的勝率越小,所以你希望我越早出刺客越好,不過現在,大家勝率都是五成,無所謂誰占便宜了不是?” 但壓力也隨之而來,因為一半一半等于完全碰運氣,之前并沒有這種情況。 “別緊張?!崩习逋谥劬?,鏡片下眼角細紋像水波一樣蕩開,“畢竟你贏的概率還是很大,就算真的輸了,你也還有兩局機會補救?!?/br> “你說得對。但……” 剩下的話紀炅洙說不出來了,他又陷入越理越亂的謎團里,并終于出了第四張牌。 “講道理,其實作為后出牌的一方,打到第四局優勢很大,因為這種情況下,我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試探你到底出了什么牌?!?/br> 老板姿態完全舒展了,連語氣都恢復了居高臨下:“比如我猜,你出了國王?” 捕捉到紀炅洙神情變幻之后,老板低下頭并迅速開了第四張牌。 這已經是第叁局,事實上他已經可以掌控牌局,這位小少爺今天非要把錢留到這里不可,他自我認知倒是清晰,經驗太少…… 老板手一頓。 他幾乎難以置信地看桌子上鮮活的國王,即使只是簡略的小人,卻仿佛將老板的自負傲慢盡數還給他,這個小少爺明明演技這么拙劣! 震驚中的一縷靈光乍現——如果拙劣本身就是裝的呢? 不,不,他一定能看出來,人只要可以偽裝或者掩飾,一定會留下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