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看到戰友犧牲,她沒有悲傷,最先想到的是無法按時完成任務。 于鈞抓到襲擊者,她沒有憤恨,只覺得于鈞沖動下殺死襲擊者的行為很不妥,會對后續的調查工作造成很大的麻煩,應該把襲擊者帶回去細細審問。 察覺到于鈞某個瞬間有自暴自棄的想法,她出手救下于鈞并安排靳依諾與他一起回國,隊友們都以為她是擔心于鈞的安危才會這樣。實際上她也確實擔心于鈞的安危,但不是因為這段時間相處的感情,不是因為于鈞是她出生入死的戰友,是因為于鈞有用。 于鈞空間傳送的能力對現在的她有用,又是第一批覺醒的人有很大的潛力,她不能讓于鈞死,就像不能讓一件有用且好用的工具壞掉。 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她怎么能變成這樣呢? 她應該為軍人的犧牲悲傷,即便是不認識的軍人,過去的她都會為對方的犧牲而流淚,但現在她已經哭不出來了。 她應該仇恨襲擊他們的□□,□□殺死了她的戰友,不久前他們還同她一起在異國荒涼的土地上唱過歌,和她交換過食物,知道她喜歡喝單兵口糧中的固體飲料還特意多給她留著。 因為一場恐怖襲擊,他們中有人永遠長眠于異國他鄉,甚至連完整的尸體都找不到,活下來的人中也有人受到無法治愈的創傷,一生都離不開輪椅,再也無法站起來。 即便是這樣,她都不能為戰友的犧牲留一滴淚,不能去仇恨造成悲劇的罪魁禍首,她做不到,她已經失去悲傷和仇恨的能力。 加入特別行動隊后于鈞一直對她很照顧,可以說她是于鈞最照顧的一個人。宋思和周衛明的實戰和理論經驗都比較豐富,靳依諾的覺醒能力讓她的生存能力很強,只有她是一個偏科的高攻脆皮,作戰時于鈞幾乎時寸步不離地保護她。 就是一個這樣照顧保護她的人,她竟然把于鈞當作工具,于鈞可能會出事時她最擔心的不是于鈞的安危,而是自己以后沒有這么趁手的工具。 她還有人性嗎? 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在她面前遇到危險,自己有救人的能力,她還會因為同情和憐憫去救人嗎? 應該不會吧,她已經沒有同情和憐憫的能力了,只是一個“無用”的普通人,這樣的普通人多得是,沒有任何不可替代性,死就死了,死一兩個有什么要緊。 郁語已經下車好一會兒了,和她同時下車的人已經陸續出站,而她卻一直怔怔地怵在那兒。 口袋里的手機一陣震動,父母已經提前回來,說好她到站后來接她,就像一年前她坐飛機回來,爸爸趕來機場接她一樣。 但她不敢回家了,她不知道怎么面對父母,面對從小疼愛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其他陪伴她長大的親人。 在所有關系比較近的親人中,只有她和父母是覺醒者,其他人都是普通人,是“無用”的,“可替代”的普通人,是她眼中隨時可以拋棄的對象。 就連父母也是因為覺醒者的身份才會被重視,但他們兩個的能力沒有不可替代性,如果某一天為了大局需要犧牲一部分覺醒者,父母也在她的可犧牲名單上。 這樣的想法很恐怖,但是切實存在于她的腦海里,如果真的有這么一天,她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更恐怖的是,如果真的有這么一天,她根本不會為親人和父母的犧牲難過。 她是從什么時候變成這樣呢?她不知道,過去她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因為在過去的她心中這些問題根本不需要思考,直到剛才猛然想起,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什么樣子。 手機的震動停止了,因為長時間沒有接通電話自行掛斷,但很快就再次震動起來,看著屏幕上“爸爸”兩個字她一番掙扎后按下綠色的接聽鍵。 “小語,你在哪兒啊,我們看好多人都出站了,一直沒看到你?!甭犕怖飩鱽碛舫杏行┙辜钡穆曇?,他和妻子很久沒有見女兒了,心中十分想念。 他們知道女兒這小半年里吃了不少苦,肯定是吃不好也睡不好,托朋友走了好幾層關系,才高價買來半扇排骨,除夕可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燉排骨。 前幾天白玉容從種子研究所的同事口中聽到小道消息,實驗基地培育出一小部分帶皮五花rou,只限量在幾個供應點上市,每人限購一小塊。 女兒除了愛吃燉排骨,還喜歡吃紅燒rou,做紅燒rou必須用帶皮的五花rou,存儲的豬rou耗盡后已經沒有五花rou了,這是幾個月來第一次聽說有帶皮五花rou上市。 她打探出具體供應點后,凌晨3點就拉著丈夫去排隊,終于買到兩小塊,勉強能做一盤紅燒rou給女兒吃。 “我…我…我今年不回去了,因為…有急事…”面對熟悉的父母,郁語一時間結巴起來,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最疼愛她的人,只好找一個蹩腳的借口。 “你不是說你已經到站了嗎?什么是這么著急???”白玉容也聽到女兒的話,一時情急搶過手機說道。 “對,但是我剛接到局里的電話,是…是簡易研究所的任務,需要我去配合他完成一項實驗,”從小她就不會說謊,現在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圓回來,只好把簡易扯進來。 父母不知道簡易具體在做什么,但知道一定是很重要的實驗,她過去也曾配合簡易完成過實驗,這樣的謊言聽起來也有幾分可信。 “那也不用今天就走吧,回家一起吃頓飯再走不行嗎?爸爸mama給你買了排骨,排骨哦,很難買到了?!?/br> “局里的緊急任務,今天就必須走,我短時間內應該回不來,排骨你們留著吃把,再放就不好了,”她現在已經不喜歡排骨了。 “那…讓爸爸mama見見你吧,小語,我們都四個多月沒見過面了?!?/br> “接我的人過來了,我先走了,等事情結束之后再見吧,先掛了?!?/br> “嘟,”郁承和白玉容看著通話界面退出,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 郁語不想再和父母多說什么,她已經告知自己不回去的決定,和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沒什么其他好說的,再說也是浪費時間。 她一個人拖著行李從另一個出站口離開,但又不知道該去哪兒,只好在街上游逛。 她也沒有聯系簡易,配合簡易工作只是拒絕回家的借口,昨天給簡易發的消息他還沒有回復,說明簡易一直在工作都沒時間看一眼手機,現在還是不要去打擾他更好。 她向著遠離城市的方向前進,和其他所有人的方向都相反,所有人都想闔家團圓,恐怕只有她一個人想去沒人的地方。 天色漸暗,昏暗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雪,地面上已經留下一層薄薄的積雪,她身后是一串腳印,漸漸也被積雪覆蓋再也看不出痕跡,沒有人知道這里曾經有人經過。 難過嗎?她問自己。 不難過,一點都不難過。. 第99章 可以帶我回家過年嗎?…… “小jiejie你好,祝你恭喜發財!蛇年到,送你一條快樂蛇,幫你驅…驅煩趕惱心愉悅;送你一條健康蛇,為你健康保價又護航;送你一條富貴蛇,伴你財源廣進…廣進后面什么來著?” 正在發呆的郁語突然聽到一陣頗為古怪的說話聲,回頭一看,是一只橙嘴橙爪的黑色小鳥,眼部像是鑲嵌著一條橙色緞帶,宛若帶著發帶一般,是一只八哥。 會說話的動物不多,八哥就是其中一種,末世前經過專業訓練的八哥就能模仿人言,末世后也成為少數會說話的動物。 這只八哥腳上抓著一張卷起來的紙片,像是背不出課文偷看小抄的學生一般,展開紙片看了一眼又迅速合上。 “哦,財源廣進業登高;送你一條幸福蛇,愿你生活甜蜜美如畫,祝朋友蛇年快樂,平安好運常相伴!”八哥背完祝福語,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晃動著小腦袋,眼睛盯著郁語,看她的反應。 “謝謝,也祝你蛇年快樂,”距離除夕還有4天,朋友和親人還沒開始發祝福短信,也只有于鈞、靳依諾他們分別前提前祝她春節快樂,沒想到回來后對她說第一聲祝福語的是一只八哥。 “???你是不喜歡我剛才說的祝福語嗎?我還會別的,祥龍不舍辭舊歲,瑞蛇…” “沒有,我很喜歡,”待到八哥背完新的祝福語,郁語才開口說道。 “那你怎么不笑呢?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我…”她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已經無法快樂了,但笑一下還是可以做到的。只是不開心的時候強行去笑,笑容看上去實在是僵硬,就像被拉去拍照時那樣,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她還是順著八哥的心意笑了,八哥的心意是好的,想逗她開心,還給她背了兩段祝福語,是她自己的問題,她沒有辦法開心。 郁語的笑容很僵硬,比從覺醒者學院畢業時拍的班級合照看起來還不自然,但八哥對人類不熟悉,沒看出她的笑容并非真心,只以為是自己逗笑了她。 “小jiejie,我們加個x信吧,”八哥把打著小抄的紙片翻過來,背面印著它的二維碼。 這還是輪休時拜托特異管理局的朋友幫忙打印的,覺醒前它一直是一只孤獨的單身八哥,因為羽毛不夠鮮亮,筑巢的水平也不好,沒有雌性八哥看上它,但覺醒后就不同了。 雖然只有雌性八哥能給它生孩子,但它這樣擁有智慧的覺醒八哥怎么能把繁殖當作人生第一要緊事呢,比繁殖更重要的是找一個有共同語言的伴侶,也就是會說話的小jiejie。 因為絕大多數動物不會說話,動物大學里也沒有安排中文口語的必修課,它是靠聽力課 自學才學到今天這樣的程度,學習中文的過程很辛苦,不過只要能找到伴侶,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不知道為什么,愿意加它x信的小jiejie很多,但當它發送伴侶申請時,卻沒有一個同意。有的直接消失,有的說它是只好鳥然后消失,沒有一個答應的,讓它頗為受傷。 但是它不會被一時的困難打倒,它相信憑借自己出色的中文水平一定能找到有共同語言的伴侶。 郁語掃了八哥的二維碼,向它發去好友申請,大多覺醒動物對人都很友善,少數性格比較孤僻的也不會拒絕與特異管理局干員來往,她的好友列表里也有金閃閃一家、電光還有工作中認識的其他覺醒動物。 八哥的手機還在觀測站,也沒著急回去同意申請,跳上郁語肩頭和她閑聊起來。 八哥的聲音實在是聒噪,在她的要求下終于愿意移駕站在對面的樹枝上說話,她感覺不到快樂,不過和八哥聊天總比自己一個人呆著更好一些。 就在八哥打算給郁語表演單口相聲時,她收到簡易的視頻通話申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恍惚間她好像產生“愉悅”、“開心”這樣的情緒,只是一瞬間,很快就什么感覺都沒有了。 接通電話,對面是寸頭的簡易,她還是第一次見簡易留這個發型。 “咳,這邊剪頭發不方便,就請駐守的軍人幫忙剪的,他們只會剪這種頭發,”簡易解釋道。他已經很久沒有剪頭發了,之前一直用郁語留下的小黑皮筋隨便扎一下,和她視頻前總要收拾一下,洗剪吹之類的。 “沒有,很好…”如果是從前,她大概會笑吧,但是現在她已經笑不出來了。 “你…發生什么事了?”簡易很快發覺她的不對勁,上一條消息是她已經回國打算回a市和家人一起過春節,但看背景她好像在野外的荒山里,看起來也不太高興的樣子。 “你的實驗結束了嗎?”郁語沒有直接提自己的事,反而先問簡易的實驗。她的情緒問題當然會告訴簡易,但如果簡易要緊的實驗還沒做完,她暫時也不會說,免得耽誤正事。 簡易:“已經有初步結果了,剩下的事情不用我辦,特異管理局和國安局會處理,一個多月沒見,你這是怎么了?” “我…”她看了看圍觀的八哥,這些事情她不想讓其他人(鳥)知道,“不好意思,我和他有點私事要說,你可以回避一下嗎?” 八哥飛上她的肩頭看向屏幕,“是一個雄人,這個雄人是你的伴侶嗎?” “差不多吧,”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不好意思回答八哥的問題,但現在害羞這種情緒也遠離了她,雖然和簡易還沒有明確地確定關系,但在她心里簡易和伴侶也是差不多的。 “那好吧…祝你們幸福,”八哥耷拉著腦袋,撲扇著翅膀飛走了。沒想到小jiejie已經有伴侶,那回去以后不能同意小jiejie的好友申請了,回觀測站的路上八哥想著,那個雄人看起來兇兇的,它打不過。 簡易全程圍觀了郁語和八哥的對話,她的表現確實和從前很不一樣,對于郁語身上發生的事情他能猜到七八分,因為相似的事情也在自己身上發生過。 他沒有直接詢問郁語,而是聽她平靜地說著自己的經歷和想法,他只知道郁語遇襲中止任務提前回國,和隊友一起在醫院接受心里疏導,不過她的心理十分健康不需要任何疏導,春節前提前出院準備回a市和家人一起過春節。 他聽郁語說自己內心種種最黑暗,最沒有人性的想法。如果是從前,郁語即便有這樣的想法也不會告訴任何人,但現在不同,她發自內心地認為這些想法沒有錯,只是不愿意承人自己的內心。 “還記得我之前對你說過的話嗎?我們會不受控制地被萊特黛爾和代斯夫的意志影響,這種影響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們可以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行動,讓行動不被影響?!?/br> 這話是她剛知道自己的想法會不知不覺中被萊特黛爾影響后,簡易對她說的,她記得很清楚,那時她很擔心自己在不知道的時候淪為萊特黛爾的工具,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為萊特黛爾做嫁衣。 是簡易告訴她,做一件事情之前先問問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理智地思考,就可以區分哪些事情是自己愿意做的,而哪些是受到萊特黛爾意志影響,萊特黛爾想要她做的。 “但這次不一樣,我很理智地思考了,那些就是理智思考的結果,我已經變成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即便犧牲親人和朋友生命也無所謂的人?!庇粽Z面色痛苦,這就是她理智思考的結果,她不想再理智思考了。 簡易:“這不是你的想法,是萊特黛爾的想法,你不是沒有感情,只是被萊特黛爾的意志壓制了?!?/br> 郁語:“我的感情被萊特黛爾的意志壓制…” 簡易:“或者可以理解為,萊特黛爾的神性壓制了你的人性,這是史蒂爾的說法。我們可以找回自己的感情,找回人性,就像當初找回你的覺醒能力那樣?!?/br> “你也會有我這樣的想法嗎?可是你現在的表現來看,你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還和從前見過的你一樣,”郁語注意到簡易口中的“我們”一詞,如果簡易也和她一樣被神性壓制了人性,那為什么沒有和她一樣的表現呢? “因為我從前就是這樣了,”簡易難得自嘲一笑,“我一直不想讓你知道,不過現在還是告訴你更好一些?!?/br>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被血緣上的父母遺棄后沒有感到不安,被醫護人員和義工照顧也沒有生出感激之心,幾乎沒有一件事情能引發我的情緒,只有一件事例外,我想找到一個人,但那時我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br> “我的異常很快引起了醫生的注意,為了避免自己的病歷本上再多幾條病癥,我學會扮演,扮演成一個聰明孤僻、感情淡漠的孩子?!?/br> “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感情淡漠,而是根本就沒有感情,或許有人會認為,排除感情因素更有利于人做出正確的決策,但這是錯誤的,人的感情本就是影響決策的重要因素?!?/br> “所以在做決策的時候,我會人為添加感情因素,預設我自己的感情,相關者的感情,還有社會大眾的感情,在預設感情的基礎上再做決策?!?/br> 預設的感情,簡易本身是沒有感情的,很久之前,或許是他獲得預知能力開始,他就失去了自己的感情。如果是從前郁語一定會在意這一點,會為此感到失落、患得患失,因為她對簡易是有感情的,而自己的感情卻無法得到同樣的感情回報。 但現在她不會這樣想,因為她也沒有感情,兩人算是扯平了。不管有沒有感情,從發生的事實上看,自己就是簡易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反之也是。 “你比我更容易做到這些事情,因為你曾經擁有過感情,不妨讓過去的你為你做決策,問問過去的自己想要怎么做?!?/br> “過去的我會怎么做…”郁語思考著簡易的話,過去的她會為戰友的犧牲流淚,會為身邊的親人朋友割舍自己的利益,會承擔更大的責任保護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