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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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錢也沒有!”姚公館的二樓上,姚啟楨扶著欄桿沖客廳里的女兒怒吼道,姚依蕾臉色一變,扔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拿起小包摔門而去,姚太太急忙追了出去,三分鐘后愁容滿面的回來,顯然是沒追上。 太太埋怨道:“你不會好好說話么,女婿做了護軍使,做丈人的不該支持么,你倒好,反而橫挑鼻子豎挑眼的?!?/br> 姚啟楨苦笑道:“我何嘗不想幫他們,可誰又來幫我,現在又不是我當次長的時候了,一個有職無權的交通銀行副總裁,哪有這個本事劃出幾十萬大洋來,我坐上這個位子還不是靠日本人的面子,如果陳子錕去交通部供職,我們翁婿之間還能互為犄角,再說這事兒我都宣傳遍了,可他偏偏去當什么護軍使,這不是塌我的臺么?” 今非昔比,姚家畢竟不如當年了,姚太太深深嘆了口氣,撫摸著懷中阿扁的腦袋,忍著抽泣道:“那怎么辦,你就眼睜睜看著女兒跟著小陳去江北吃苦受罪?” 姚啟楨焦躁的來回踱著步子,道:“總會有辦法的?!?/br> …… 姚依蕾去娘家跑了一圈,一分錢沒拿到,反而惹了一肚子氣,陳子錕在陸軍部走了一趟,同樣是無功而返,別說糧餉槍械了,就是子彈也沒有一粒,唯一的收獲是一個江東省陸軍第七混成旅的空架子編制。 閻肅辭去了陸軍部軍法科的職務,一心一意給陳子錕當參謀長,北洋軍隊的參謀長并非上級任命,而是主官自己掏錢雇用的幕僚頭,所以也無需報備陸軍部。 兩人回到陳宅,發現門口站著倆大兵,一左一右宛若門神,背上毛瑟馬槍,腰間盒子炮,綁腿扎的極其利落,一看就是百戰精兵的架勢。 閻肅眼睛一亮,剛想問這是誰的馬弁,陳子錕已經大步流星上前了,爽朗笑道:“老王老李,你倆咋來了?” 來的正是第三師的兩個老兵油子,當年和陳子錕一起大破松林店的王德貴、李長勝,兩人啪的一個立正,敬禮道:“我們奉吳大帥之命,前來給陳大帥當護兵?!?/br> 緊接著又一個白凈面孔的中尉從大門里出來,軍裝干干凈凈,皮鞋锃亮,臉上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狡黠笑容,他也敬禮道:“副官趙玉峰,給大帥見禮了?!?/br> 陳子錕哈哈大笑:“你也來了,你剛才叫我什么,大帥?” “可不就是大帥么,護軍使那就有資格稱大帥?!壁w玉峰嘻嘻笑道。 陳子錕進了門,兩只眼睛四處看,瞅了半天沒發現其他人,狐疑道:“就你們三個?” “回大帥,就我們三個?!壁w玉峰道。 “那,吳大帥有沒有調撥軍餉槍械什么的?”陳子錕還有些不甘心。 “沒有?!比艘黄鸢杨^搖得像撥浪鼓。 一個副官,兩個護兵,吳大帥真夠吝嗇的,不過再加上一個參謀長,這個護軍使署的架子算是搭起來的,陳子錕也有點做大帥的感覺了。 進了后宅,鑒冰拿來一套藍灰色的薄毛料軍裝來請陳子錕試穿,這套軍裝一上身就感覺不一樣,絕對是上好裁縫的手藝,針腳嚴絲合縫,尺寸大小正合適,挺括熨貼,立領上綴著兩枚金絲銹成的將軍領章,肩膀上是法國式的豎條肩章,一枚將星閃爍著金光。 “這兩顆星星,是我在首飾店里找匠人打造的金星,18k的?!辫b冰一邊幫陳子錕扣著扣子一邊說道。 “還有這靴子,德國小牛皮的,春夏秋冬都能穿,你試試,合不合腳?!辫b冰又拿來一雙靴子。 “還有這斗篷,這禮服,都試試?!?/br> 陳子錕一看,床上擺著一大堆衣服,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得多少錢,咱家底子可不厚啊?!?/br> 忽然李耀廷笑吟吟從外面進來,道:“大哥,人靠衣裝馬靠鞍,你都當了大帥了,這點錢能省么,別說這幾套衣服鞋帽了,我還給您預備了這個呢?!闭f著拿出一柄西洋指揮刀來。 陳子錕接刀在手,翻來覆去看了一番,鯊魚皮鞘,吞口鍍金,刀柄纏著銀線,拿出來一截,寒光閃閃,吹毛可斷,端的是一把好刀。 “這刀什么來頭?” “這刀的來歷可有講究了,據說是咸豐年間,英法聯軍和僧格林沁的蒙古騎兵在八里橋大戰,一位蒙古巴圖魯力斬英軍數人,繳獲這柄軍刀,傳于后人至今,因家貧而典當,被我撿了個便宜弄來,怎么樣,還滿意嗎?” 陳子錕感慨道:“這把刀,見過血啊?!?/br> 鑒冰擔憂道:“此乃兇物,怕不吉利啊?!?/br> 李耀廷道:“不然,寶劍配英雄,若是一般人肯定壓不住這把刀,但大哥何等英雄,一身煞氣還怕壓不住這把刀么?!?/br> 陳子錕哈哈大笑:“然也?!?/br> 姚依蕾氣鼓鼓的進來,看到他們歡聲笑語的,又看到床上攤著那么多衣服鞋帽,不禁臉色黯然,轉身便走。 鑒冰拉住她道:“jiejie,這是給你做的新衣服?!?/br> 看著鑒冰拿在手上的新旗袍,姚依蕾臉上更掛不住了,本來還想和人家一較長短的,現在看來,自己明顯處于下風啊。 …… 東西置備的差不多了,陳子錕又挨個登門向自己北京那些老朋友們道別,熊希齡,梁啟超父子、林長民,王庚,當然也少不了新月社的文藝青年們。 這回沒人給他送儀程了,在別人眼里,響當當的江北護軍使,難道還能沒錢,在王庚家里作別的時候,陳子錕很抱歉的告訴老友:“王兄,欠你的錢,怕是要再過一段才能還上了?!?/br> 王庚大笑道:“那就等你什么時候趁手什么時候還,陸軍部的財政狀況我又不是不知道,再說我還要謝你才是,沒有你,我可當不上這個交通部護路軍的副司令,軍銜也不會升的這么快,再過幾日,咱倆就一樣了?!?/br> 陸小曼走過來笑瞇瞇道:“王庚也要晉升少將了,還不多虧你的照應,有什么要求盡管和他提,他現在可是財大氣粗的很?!?/br> 陳子錕當然不會傻到真亂提要求的地步,應酬了幾句便告辭了。 拜訪完了這些上流社會的朋友,下九流的朋友們也要一一拜訪,梨園行的大腕兒梅蘭芳,那是第一個要去辭行的,然后是京師警察廳的許國棟、京城糞王于德順,從糞王那里出來后,經過龍須溝,陳子錕不禁想起了夏小青,不知道她還好么。 最后回了一趟紫光車廠,陳子錕有心招募幾個知根知底的車夫跟自己當馬弁,王棟梁就是首選,可是寶慶卻告訴他,王棟梁不干了,把車都賣了。 陳子錕大為納悶:“他干什么去了?” 寶慶撓著腦袋道:“上回的事兒過去之后,王棟梁就魔怔了,整天窩在廠里不出門,忽然有一天對我說,不想拉車了,要去投軍?!?/br> “投軍?去哪兒投軍?!?/br> “好像是南苑是十一師,就是馮玉祥的部隊?!?/br> “哦,這樣啊?!标愖渝K悵然若失,又問寶慶:“問問兄弟們,有愿意跟我當兵的么?” 寶慶問了一圈,搓著手很不好意思的回復陳子錕:“誰都不愿離開北京城?!?/br> 忽然果兒從里面跑了出來:“我愿意!”年輕的臉上充滿壯志雄心。 “你給我回來!”杏兒拿著雞毛撣子從后面追出來,柳眉倒豎大喝道:“敢當兵,我打不死你!” 果兒一擰脖子:“我不,我要跟錕哥走?!?/br> 杏兒氣的發抖:“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好端端的大學不去上,當哪門子的兵啊?!?/br> 陳子錕頓覺尷尬,他知道杏兒不是沖著自己來的,當軍官和當兵是兩個概念,只有混的最潦倒的人才會去吃糧當兵,而老北京人還特有一種天子腳下的驕傲,哪怕是賣力氣拉洋車呢,也不愿意披上那身狗皮。 杏兒也發覺自己出言不妥,趕緊給陳子錕賠不是:“大錕子,我可不是對你來的,好不容易家里寬裕點,能供應他上學了,當兵不就糟蹋了么?!?/br> 陳子錕道:“果兒,你為什么想當兵?” 果兒道:“我不是想當兵,我要當軍官,帶兵打仗,掃平那些軍閥,統一中國?!?/br> “呵!口氣不小?!标愖渝K拍拍果兒的肩膀,少年的個頭已經竄的很高了,雖然趕不上陳子錕,卻比寶慶高了半個頭,不過身子骨還顯單薄。 “聽你jiejie的話,先上學,再從軍,這樣才能當將軍,懂不?”陳子錕道。 果兒似懂非懂,不過有件事他是明白的,那就是錕哥絕不會帶自己走。 …… 終于到了離開北京的日子,正陽門火車站貴賓候車室內,人頭攢動,都是來給江北護軍使陳子錕送行的人,大到前國務總理熊希齡,小到紫光車廠的掌柜薛寶慶,認識的人全來了,陳子錕一襲嶄新的將軍服,和大伙握手話別,鑒冰和姚依蕾也跟女眷們依依惜別著。 忽然一口癩皮狗汪汪叫著跑過來,姚依蕾眼睛一亮,蹲下抱起這只狗道:“阿扁,你怎么來了?!?/br> 抬頭一看,姚啟楨兩口子都到了,姚太太眼中含著淚,姚先生也是不舍的表情,雖然和家里剛鬧過別扭,但姚依蕾還是頃刻間淚流滿面。 “蕾蕾不哭,看你爸爸給你預備了什么?!币μ钢巴獾蔫F路道。 姚依蕾轉臉一看,一節火車頭拉著三節車廂緩緩開過來,一節票車,一節平板車上載著羅孚轎車,還有一節貨車,滿滿當當裝著不知道什么貨物。 “你爸爸怕你到那邊窮鄉僻壤的餓著,把你愛吃的東西都多買了一些,?!币μ?。 姚依蕾目瞪口呆,合著整整一車皮都是零食啊。 第三十四章 軍閥朋友們 交通總長吳毓麟特批了一列專車送陳子錕赴任,新任交通部鐵路警務處副處長王庚又特地調撥了一個連的路警隨行護送,載著江北護軍使一行的火車緩緩開出北京正陽門東車站,開始了南下的旅程。 火車在初夏的季節離開北京,疾馳在生機無限的綠野上,每個人都充滿對未來的希望,淮江北岸,廣闊的天地在等著英雄們大展拳腳。 專列在天津暫停片刻,加煤加水繼續沿津浦線南下,由于是交通總長特批的專列,一路綠燈暢行無阻,半夜時分,抵達魯南臨城火車站,再次停車加煤,火車站的站長帶著一票人上車問候,說啥都要留陳護軍使多住兩天。 陳子錕自然婉言推辭,站長說了實話,其實是山東新編旅的孫美瑤旅長明兒一早要來拜會陳長官,孫旅長放話說,要是放走了護軍使,就宰了站長。 無奈,只好在車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臨城火車站前敲鑼打鼓,數百名大兵列隊前來,原來是孫美瑤到了。 昔日的抱犢崮匪首,今天已經搖身一變成為少將旅長,軍裝筆挺,馬靴锃亮,氣色那叫一個好,身后跟著的孫桂枝依然是老軍打扮,戴的居然是二等兵的領章,可見老jian巨猾之極。 遠遠看見陳子錕,孫美瑤張開雙臂大笑著走過來:“陳老大,別來無恙啊?!眱扇宋帐盅詺g,彼此看看對方的少將肩章,再次默契的哈哈大笑起來。 “陳老大,我一直等著你呢,給你看一出好戲,來人呀?!睂O美瑤一擺手,幾個大兵牽著五頭黃牛過來,在月臺上擺起了陣勢。 陳子錕不明所以:“孫旅長,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孫美瑤得意的一笑:“等會你就知道了,那啥,嫂子們就回避吧,看了要做噩夢的?!?/br> 他這樣一說,鑒冰和姚依蕾反而來了興趣,躲在專列窗戶后面悄悄看著熱鬧。 兩個大兵押著一個蓬頭后面的家伙上來,陳子錕一看,這不是抱犢崮上的日本翻譯么,原來他終究還是沒能跑出去啊。 孫美瑤大喝一聲:“你個狗日的,死到臨頭還有啥好說的?!?/br> 橋本讓二抬起頭來,一雙眼睛黯淡無神,早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了。 士兵們用麻繩將橋本讓二的四肢和腦袋捆上,系在牛身上,揮起了皮鞭,五頭牛慢吞吞的向前走去,橋本被拉了起來,四肢繃得緊緊,臉上表情痛苦不堪,鑒冰和姚依蕾不約而同的放下了窗簾,一顆心怦怦直跳,再也不敢看了。 火車站上人山人海,閑人們饒有興趣的看孫旅長五牛分尸,先是一條胳膊被生生扯了下來,然后是腦袋和另一條胳膊,鮮血染紅了月臺,叫好聲雷鳴般響著,孫美瑤更加得意,四處拱手,那勁頭簡直像是演完了謝幕的京戲名角。 一幕五牛分尸,看的陳子錕直犯惡心,皺眉道:“孫旅長好雅興?!?/br> 孫美瑤嘿嘿笑道:“這不是上回沒來得及讓你看么,別見怪,還有兩樣禮物給陳老大?!?/br> 說完一擺手,兩個護兵將一筐銀洋抬上了火車,往車廂里一放,咣當一聲,沉甸甸的很有感覺。 “我們抱犢崮的兄弟能有今天,多虧了陳老大幫助,我孫美瑤知恩圖報,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陳老大你要是不收,我可翻臉?!睂O美瑤一本正經的說道。 “收,怎么不收,再多我也不嫌棄?!标愖渝K也很嚴肅的答道,兩人同時大笑起來。 “還有一樣禮物,是什么稀罕物?”陳子錕頗有興趣的問道。 孫美瑤一拍巴掌,一個小男孩走了過來, 深深一鞠躬:“大帥好?!?/br> 陳子錕大喜過望,原來小男孩正是在抱犢崮山洞里走丟的小道童清風,沒想到他居然還活著。 孫美瑤道:“這孩子命大,在山洞里好幾天都沒餓死,好好待他吧,跟在身邊當個勤務兵啥的?!?/br> 陳子錕道:“多謝孫旅長成全?!?/br> 孫美瑤道:“好了,本來他們說留你喝上三天三夜的,我尋思你急等著上任,就不留你了,啥時候咱兄弟再聚首的時候,定然一醉方休?!?/br> “一醉方休!”陳子錕和孫美瑤擊掌為盟,隨即上了火車,汽笛長鳴,專列啟動,孫美瑤一直站在原地揮手致意,直到火車看不見蹤影,此時他倆都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次見面。 清風怯生生的坐在列車上,不敢東張西望,他是被老道撿來的孤兒,從小沒出過大山,就在巢云觀里陪著三清塑像渡過童年時光,哪見過火車這種先進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