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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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助理搖搖頭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和他們沒什么好談的?!?/br> 陳子錕問:“他們在說什么事情?” 毛助理道:“他們在討論巴黎和會的事情,小陳啊,我問你一個問題,森林里有一群狼蟲虎豹,專門以弱小動物為食,有一天新來了一頭獅子,說我不吃小動物,還要幫你們這些小動物撐腰?!?/br> 話沒說完,陳子錕就撇嘴道:“獅子忽悠他們呢,他不吃小動物咋活?難道吃素?” 毛助理笑道:“對,連你都明白的道理,這些北大學子卻不明白,把希望寄托在那頭新來的獅子身上,你說可笑不可笑,這樣的人,我和他們又有什么好談的?!?/br> 陳子錕伸出大拇指贊道:“毛老兄,我服你?!?/br> 毛助理笑著搖搖頭,低頭吃窩頭。 “我說,你也該找個媳婦了,瞧你這手藝差的?!标愖渝K岔開了話題,指著毛助理棉袍上歪歪斜斜的補丁說道。 毛助理又笑了,摩挲著補丁,臉上竟然泛起幸福的紅暈,是啊,陳工友又怎么會知道,這些補丁出自開慧妹子之手呢。 “我下個月就要離開北京了?!泵淼?。 “為啥,工作不如意?”陳子錕問道。 “雖然每月只有八塊錢,但對一個單身漢來說,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是覺得北京已經不適合我的發展了,我要回湖南,在湘江邊開創屬于我的新天地?!?/br> 毛助理的眼中閃著深邃的光芒,輕輕握緊了拳頭。 “快吃,都涼了?!标愖渝K喝著開水咬著窩頭,沒注意到毛助理的一番雄心壯志。 小憩片刻,陳子錕抖擻精神,和毛助理道了別,出門拉車正要離去,看到徐二蹲在墻角正拿著鋼筆頭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臉上還卡了一副眼鏡,不過仔細一看,只是個沒鏡片的眼睛架子。 陳子錕悄悄走過去,一把搶過徐二手里的小本子,大聲念著上面的字:“貓捕鼠,犬守門,人無職業,不如貓犬。我想和翠蓮困覺,……哈哈哈,徐二,翠蓮是哪個?” 徐二滿臉通紅,撲過來搶陳子錕手里的小本子,他個子矮,跳起來都搶不到,急的大叫:“姓陳的,把本子還我!” 陳子錕哈哈大笑,把他戲弄夠了才將本子丟回去,拉著洋車揚長而去,不過心里卻暗暗吃驚,徐二這小子居然能認識這么多字,看來自己要奮起直追了。 主意打定,當即他就跑到劉師培家,劉教授見他隔了這么久才登門,微有不悅,問他道:“我給你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看完了?” 陳子錕這些天根本沒摸書本,卻撒謊道:“看完了?!?/br> 劉師培任教多年,豈能看不出他在撒謊,咳嗽了幾聲,冷笑道:“那好,我給你一張試卷,如果你能答出三成的試題,我就相信你,如果不能,下次就不用來了?!?/br> 說完拿了一張試卷考他,陳子錕搭眼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上面的漢字他倒是都認識,但是組合到一起就完全抓瞎了,抓耳撓腮半天,忽然靈光一閃,眼前這些試題的答案似乎全都在腦海里預存著一般,他下筆如有神,刷刷刷將試卷填完,連帶著最后面的一道作文都完成了。 劉師培拿過試卷一看,暗暗稱奇,說道:“這是上海私立中學國文畢業試題,你竟然全都答了出來,還做出這么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來,看來你的記憶是恢復了?!?/br> 第四十五章 糞閥 陳子錕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為啥, 他老老實實的答道:“劉教授,我還是想不起來小時候的事情?!?/br> 劉師培拿著試卷翻來覆去的看著,扼腕嘆息道:“誰家的孩子流落異鄉,一定心疼如刀絞啊,對了,你身上有沒有什么胎記之類的,說不定可以幫你探尋身世?!?/br> 陳子錕從貼身的衣服里掏出光復會的陶瓷徽章,又摘下脖子上的玉佩道:“我有這兩個東西,不知道劉教授可以看出些什么名堂來?!?/br> 劉師培一見光復會的徽章,不禁精神一振,在燈下仔細看了半晌,又摘下眼鏡看了看玉佩,道:“為什么不早拿出來!” “劉教授,難道您知道這玉佩的來歷?”陳子錕也有些激動。 劉師培搖搖頭:“玉佩只是一般的羊脂白玉,昆吾二字也摸索不到什么線索,不過這枚光復會的徽章則可以大做文章,蔡校長和我都是光復會出身,雖然退出已久,但故人依舊遍布天下,請蔡校長手書一封,你去江浙一帶尋訪光復會舊人,定能尋得你的父母?!?/br> 陳子錕大喜,給劉師培鞠躬致謝,又道:“我的國文成績可以過關了么?” 劉師培笑道:“何止可以過關,簡直可以輕而易舉的考取任何大學了,你不必再來我這里浪費時間了?!?/br> “謝謝老師,一事不煩二主,何必再去麻煩蔡校長,您幫我寫一封介紹信就是?!标愖渝K道。 劉師培卻搖搖頭:“我不行,你如果覺得自己人微言輕,我替你去求蔡校長好了?!?/br> 陳子錕自然歡天喜地的走了,劉師培將身子陷在藤椅里,點燃一支煙,思緒回到了十余年前那個風起云涌的年代…… 俱往矣,他深深嘆了口氣,將煙蒂掐滅,猛然咳嗽了幾聲,拿開手帕,上面赫然嫣紅一片。 …… 陳子錕從劉師培家里出來,看看天色,時間差不多該交班了,便拉著洋車回車廠,路上下意識的就溜達到了石駙馬大街林宅附近,想碰碰運氣。 剛把洋車停下,就看到林宅的門開了,一人悻悻的出來,指著大門破口大罵:“要幾個酒錢怎么了,這是規矩,懂不?不給,那就瞧好吧?!?/br> 張伯從里面出來,氣的滿臉通紅,“給我滾!” “老小子,跟我叫板是不?信不信我打死你個棺材瓤子!”那人擼起袖子,抄起一個長柄勺子狀的東西虛張聲勢,張伯往后退了幾步,被門檻絆倒了,一個倒栽蔥跌了進去,那人哈哈大笑起來,可是還沒笑完就被來自背后的一記飛腳踹到了墻根。 陳子錕收腳罵道:“欺負老者,算什么本事?!?/br> 這一腳踢得夠重,那人疼的爬不起來,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大個子走過來把自己提起來,掃臉就是四個大耳帖子,打得他眼冒金星,鼻青臉腫。 打夠了之后,陳子錕才走進大門,一看嚇一跳,趕緊把張伯扶起來:“張伯你怎么了,你頭破了,我帶你去看大夫?!?/br> 他嗓門大,大呼小叫的把林媽也招來了,一看張伯頭上血淋淋的,頓時嚇得尖叫,婦道人家遇到緊急事情沒了主張,只能任憑陳子錕把張伯抬上洋車,奔著診所方向去了。 熟門熟路,直奔花旗診所,碰巧斯坦利醫生沒有出診,幫張伯清洗包扎,還給開了幾片藥,診療費一塊半大洋,也是陳子錕給墊的。 張伯頭上纏著雪白的繃帶,躺在診所的病床上,陳子錕忙里忙外,繳了費用拿了藥,又討了一杯送到張伯手上,關切的說道:“張伯,喝水?!?/br> 張伯抱著搪瓷缸子老淚縱橫,他感動的原因,一來是因為從未受到過這樣體貼的照顧,二來是因為照顧自己的人,竟然是自己最瞧不起、看不上的陳子錕。 “張伯,您這是咋地了?”陳子錕大大咧咧的問道。 “小陳啊,張伯對不起你?!睆埐プ£愖渝K的手,用力的搖晃著。 陳子錕憨厚的笑了:“張伯,您這是哪里話,咱爺們處的不是挺好的么,再說了,我最見不得欺負老年人了,您放心,那小子起碼三天爬不起來,對了,那小子是干嘛的?” 張伯道:“是個挑糞的,從年前就沒來過,家里糞坑馬桶都滿了,臭氣熏天的,他今兒個來了,張嘴就要酒錢,要紅包,我氣不過就擠兌了他幾句,這小子反倒要挾起我來了?!?/br> 陳子錕道:“這樣啊?!?/br> 張伯的傷勢不算嚴重,觀察了半小時之后就離開了診所,陳子錕依舊用洋車把他送了回去。 “小陳,坐一會喝杯茶吧,大爺這里好茶沒有,高碎管夠?!薄埐疅崆榈耐炝羲?,要擱以往,陳子錕肯定死皮賴臉的留下來,可是今天的他卻變得極其靦腆:“不了,張伯,我該回去交班了,回見了您?!?/br> 望著陳子錕的身影遠去,張伯感慨道:“多好的小伙子啊?!?/br> 林先生回家后聽說了這件事,吩咐張伯說:“換一家挑糞的吧,哪怕多給幾個錢也行?!?/br> …… 陳子錕回到車廠之后,先去后院瞄了瞄,和他猜測的一樣,自家院子的糞坑也滿了,幸虧是大冷的天,要是三伏天,這蒼蠅不得成千上萬,就是這樣也受不了,污水都快流進院子了。 找到薛平順打聽,他聽了原委之后笑道:“你問我,可算問對人了,咱們北京城的糞業可小瞧不得,得罪了他們,別管你是當官的還是做買賣的,都別想有個好?!?/br> 陳子錕奇道:“一幫挑大糞的,有這么牛逼?” 薛平順道:“我當巡警的時候,和他們打過交道,你別小瞧這個行當,這可是康熙年間就形成的行業,咱北京城幾十萬的人口,吃喝拉撒那可是個大數字,家家戶戶的馬桶、糞坑,街頭巷尾路邊的馬拉狗屙的野屎,誰來管?政府不管,巡警不管,就是這伙人管,掏了大糞挑到城外賣給農民從中漁利,以前叫糞夫,后來做大了,開了糞廠,雇了工人,就成了糞閥了?!?/br> 陳子錕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挑個糞都能挑成門閥?!?/br> 薛平順笑了笑,說:“可不是,大的糞閥,手底下幾百個工人,十幾條糞道,一條糞道就是五六百大洋的收入,可比開車廠拉洋車還賺錢,這里面門道很多,有旱道水道之分,旱道就是背著簍子拿著糞勺子刮糞,水道就是幫人家清洗馬桶,賺點小費,除此之外還有跟挑道,專門收集刷馬桶的糞水賣給城外的農民,干好了也能夠一家人的嚼谷?!?/br> 陳子錕聽得目瞪口呆:“賺錢一條龍啊,要不咱也去掏大糞吧?!?/br> 薛平順道:“北京城的糞道早就劃分好了,那可是一條條人命填出來的,誰也插不進去,就連巡警說話都不好使,早先掏糞都是免費的,現在不但收錢,還要給人臉色看,得罪了他們,十天半個月不給你家掏糞,你找別人,誰也不敢來,最后還得求他們?!?/br> 陳子錕這下明白了,林宅遇到的就是這種不講究的糞閥。 “咱家的糞坑也滿了,是不是沒給他們紅包,也不來掏了?”陳子錕問道。 薛平順道:“他們按年結算,咱們宅子去年的費用趙鏢師結清了,今年還沒人上門來談?!?/br> 陳子錕明白,這幫掏糞的有恃無恐,以為這一行旱澇保收,所以才有了今天林宅門前的一幕。 …… 第二天一早,林先生剛走出大門就滑了一跤,爬起來一看,地上一層污濁的冰,隱約還有糞便痕跡,不知道是誰趁深夜澆了一些屎尿在自己門口,硬是凍成了冰。 林先生感覺受了侮辱,勃然大怒,也不上衙門了,直接奔警所去了,一位巡官接待了他,林先生遞上自己教育部的片子,把事情一說,巡官啪的一個立正,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嚴辦此事。 回來后,林先生又再次吩咐張伯,換一家掏大糞的來,務必把衛生問題解決。 可是當他從衙門回來后,卻發現家門口又有一灘屎尿,而且是新鮮的,臭氣熏天不說,連走路都要 。 林先生徹底震怒,再次去了警所投訴,這回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輕的巡警,他直截了當的告訴林先生,挑糞的從你家門口過,灑一些糞尿也是在所難免的,掏糞的和戶主之間是雇傭關系,人家不樂意幫你家掏糞,巡警也管不著。 林先生雖然讀了不少書,但也不是書呆子,聽了這話自然明白,回到府上,果不其然,張伯報告說,沒人愿意來府上掏糞,說后宅胡同是孫老板的糞道,旁人不好過界。 “這幫苦力,當真沒有王法了?!绷窒壬謶嵟譄o奈,家里的糞坑問題必須解決,難道還能自己親自出馬掏糞不成,就算親自掏糞,那掏出來的糞如何處理,如何運輸,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根本無法解決。 家門口臭氣熏天,后院茅房糞滿為患,太太喋喋不休的嘮叨,張伯頭上還纏著繃帶,林先生哀嘆一聲,準備再次前往警所,請巡警出面說和,該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自己認了。 正要出門,卻見有糞夫上門,高高的個子,背著簍子拎著糞勺,臉上遮著一塊布。 第四十六章 為糞而戰 林先生正在著急上火,忽然看到糞夫上門,自然滿心歡喜,掏出兩塊錢吩咐張伯道:“好好招呼,該給多少別吝嗇,我還有事,先走了?!?/br> 張伯道:“先生,一準給您辦的妥妥的?!?/br> 送走了林先生,張伯才問那糞夫:“小陳,你怎么來了?” 糞夫打扮的人正是陳子錕,他換了一身又臟又破的衣服,戴著舊棉帽,背著荊條簍子,和平日里干練整潔的車夫模樣大相徑庭,怪不得林先生沒認出來,不過可瞞不過張伯。 陳子錕說:“咱們街上的糞夫實在不像話,我氣不過,就自己動手了,聽說您老到處找掏糞的,我尋思掏一家也是掏,兩家也是掏,就過來幫忙了?!?/br> 張伯大受感動,把他拉進門房說:“天冷,先別忙干活,喝碗熱茶暖暖身子?!?/br> 陳子錕掏出兩個紙包說:“給你帶了兩包茶葉,也不是啥好的,您湊乎著喝吧?!?/br> 確實不是什么好茶葉,很一般的茉莉花茶,不過比起張伯平常喝的高碎來還是高了一個檔次,當時張伯就又哽咽了,他只是簡單提過自己喜歡喝茶,人家小伙子就記在心上,買了兩包茶葉來孝敬自己,茶葉貴賤不說,難得的是這份尊老的心啊。 再聯想起自己兩個不孝順的兒子,張伯就更是越看陳子錕越覺得喜歡,恨不得能有一個女兒,好把這小伙子招了當姑爺。 喝飽了茶葉,張伯領著陳子錕去后宅掏糞,經過廂房的時候,陳子錕還特意朝林文靜的房間瞄了一眼,正好看到心上人坐在窗子后面讀書,一顆心頓時砰砰跳了起來。 “咦,你不是那個車夫么?怎么又成了掏糞的了?”林媽迎面走來,發出質疑,陳子錕的喬裝打扮并沒有瞞過她的火眼金睛。 張伯趕緊把林媽拉到一邊低聲解釋,說現如今全北京城的掏糞工都不愿意接咱家的活兒,就人家小陳古道熱腸來幫忙,你要是把他攆走了,我可再也找不來第二個。 林媽雖然素來討厭陳子錕,但也是個拎得清的角色,茅房里臭氣熏天,太太早就叫苦連天了,再這樣下去,倒霉的可是自己。 于是她趕緊換上笑臉:“要我搭把手么?” 兩個大老爺們在,自然用不著她幫手,但林媽還是熱心的拿來掃帚和鐵锨,閑扯了幾句就躲到一邊去了。 通常小四合院里是不設茅房的,住戶出恭都上胡同里的官茅房,但林先生一家人是南方來的,又是衙門里上班的斯文體面人,怎么可能去外面和那些平頭百姓一起擠茅房呢,所以林家在東廂房南面設了一個茅房,這個位置在風水上說是“煞”位,用茅房的污穢之氣可以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