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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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順子看著那張十元的交通票,咽了一口唾沫,撓著腦袋道:“姚小姐,我看的不太清楚,要是耽誤了您的大事就不好了?!?/br> 姚依蕾又拿出一張十元鈔票,板著臉問:“少廢話,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正陽門火車站?!毙№樧觾裳鄯殴?,伸手去接鈔票,心中暗暗贊道,大錕子真是料事如神啊,只要一提到朱利安先生,姚小姐就巴巴的往外掏錢,眉頭都不帶眨一下的。 “不許告訴別人?!币σ览儆挚戳艘谎埏埖觊T口,那幾個鬼鬼祟祟的家伙跟著林長民父女上樓去了,并沒有注意到這邊,她這才把鈔票遞過去,吩咐司機開車。 東交民巷距離正陽門火車站很近,但姚依蕾還是特地讓阿福繞了幾個圈子,確定后面沒有人跟蹤的時候,才駛到了正陽門火車站。 站前廣場熙熙攘攘,停滿了汽車和洋車,車站外墻的角落里躺著乞丐,小商小販到處亂竄,拎著警棍的巡警來回穿梭,進站口旁邊的墻上,張貼著通緝令,幾個穿長衫戴禮帽的家伙,緊緊盯著每一個進站的旅客。 姚依蕾心急如焚,四處張望,可是到處都沒有朱利安的影子,正當她咬牙切齒,準備回六國飯店找那個西崽算賬的時候,車門忽然被人打開,一個長衫墨鏡客人帶著一股冷風坐了進來。 汽車夫阿福扭頭剛要斥責,卻發現那人長衫下面隆起的駁殼槍形狀,頓時嚇得不敢說話。 “你干什么?”姚依蕾也嚇了一跳,隨即發現這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朱利安么,只不過小小胡子剃掉了,換上了中式服裝,一時間竟然沒認出來,她驚喜道:“終于見到你了?!?/br> “姚小姐您好?!标愖渝K微微抬了一下禮帽,朝進站口那邊瞟了一眼,微笑道:“真巧啊,姚小姐怎么對在下的行蹤如此清楚?” 姚依蕾趕緊擺手道:“沒有沒有,我只是碰巧路過?!?/br> 陳子錕道:“徐樹錚要抓我,日本人也要抓我,現在北京城到處軍警密布,不知道姚小姐愿不愿意幫我脫身?!?/br> 姚依蕾見他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心中不禁小鹿亂撞,嘴上卻道:“為什么徐次長和日本人都要抓你,如果你是壞人的話,我幫了你豈不是助紂為虐?!?/br> 陳子錕道:“我發現了徐樹錚賣國的證據,茲事體大,必須立刻返回廣州向孫文先生報告,如果你認為我是壞人的話,大可不幫我,告辭?!?/br> 說著作勢欲走,卻被姚依蕾一把拉住,小手綿軟溫熱,一雙熱切的大眼睛瞪著他:“你……你是革命黨?” “媽了個巴子的,二柜編的臺詞真好使,把小姑娘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标愖渝K心中暗贊,嘴上卻凜然道:“不錯,我就是革命黨?!?/br> “好吧,我幫你!”姚依蕾咬著嘴唇毅然道,她是官宦家庭出身,平時耳濡目染的政治新聞很多,知道南方是在孫文的革命黨控制之下,革命黨人年輕英武不怕死,都是翩翩美少男,如今看來,傳說果然都是真的。 “謝謝?!标愖渝K捏著姚依蕾的小手握了握,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緊盯著她,姚依蕾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但隨即又勇敢的對視著,說道:“火車站不好走,我帶你直接去天津,進了租界徐樹錚就抓不到你了,然后坐英國人的海船去上海,就安全了?!?/br> “我代表孫文先生,代表革命黨,再次感謝你?!标愖渝K用力搖動著姚依蕾的小手,小姑娘心潮澎湃,壯懷激烈,對汽車夫道:“阿福,開車,去天津?!?/br> 阿福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帶槍的通緝犯,南方革命黨,這兩樣就夠受的了,還要送他們去天津,這要是被抓了可是死罪啊。 “小姐,我上有老下有小,您饒了我吧?!彼迒手樀?。 “姚小姐,不要難為他?!标愖渝K假惺惺的勸道,手卻按在了腰間駁殼槍上。 “阿福,你敢不聽我的話,回頭就讓管家辭退你?!币π〗愦蟀l雌威,阿福愁眉苦臉,在盒子炮和雌威下屈服了。 汽車駛離了正陽門火車站,沿著前門大街向南駛去,在陳子錕的指揮下繞了幾個彎,在一個偏僻的胡同口停下,一個大胡子拎著皮箱上了車,沖姚依蕾擠擠眼睛,可憐的姚小姐愣了幾秒鐘才發覺他是所羅門伯爵。 汽車繼續向南行駛,永定門是北京城的南大門,一條大道直通天津衛,城門由步軍統領衙門負責把守,七八個穿灰衣的士兵站在門口,城墻上貼著通緝令,看到帶槍的大兵,陳子錕悄悄將兩支駁殼槍的擊錘都扳了起來。 汽車到了城門口,執勤軍官揮手攔下,手扶著槍套走了過來,陳子錕緊緊和姚依蕾坐在一起,長衫下的手槍隔著車門瞄準了那軍官,安德烈卻氣定神閑的摸出一支雪茄點燃,吞云吐霧起來。 姚依蕾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有些口干舌燥,正當她緊張的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那軍官啪的一個立正,敬禮道:“報告,城外正在修路,請小心慢行。 有驚無險,眾人的心都落回了原處,阿福顫抖著手開動汽車,出了永定門就猛踩油門,一路狂奔而去。 北京到天津不足三百里地,寒冬臘月的,土路被凍得挺硬,農村人大多還貓在家里過年,外面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姚公館的汽車開足了馬力,逃也似的離開了北京。 一路之上,安德烈和陳子錕用法語進行交談,培華女中是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不教法語,所以姚依蕾只能瞪著一雙大眼睛聽他們談話插不上嘴。 車到天津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汽車直接開到了碼頭,安德烈拎著包袱下了車,陳子錕剛想下車,手卻被姚依蕾緊緊拉住,雙眼隱隱含淚看著他。 “可以不走么?我們可以在天津租個房子躲起來?!币σ览龠煅手f道。 這是要私奔還是咋滴,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小姐真是開放,陳子錕嚇了一跳,隨即想到二柜教給自己的臺詞,便故意壓低聲音,無限傷感的說道:“奈何七尺之軀,已許國,再難許卿?!?/br> 說罷,毅然下車,大踏步的走了。 “等等!”身后傳來一聲喊,陳子錕剛回頭,姚依蕾就一頭扎進了他的懷里,急切道:“我跟你走,和你一起革命?!?/br> 陳子錕用力的擁了一下姚依蕾,仔細的幫她拭去淚水,由于二柜沒有傳授這個場合用的臺詞,所以他只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姚依蕾似乎很失望,但并沒有繼續堅持,而是從小坤包里掏出一大卷鈔票塞給了陳子錕,想了想又摘下翡翠手鐲和項鏈、戒指、耳環,統統塞給了陳子錕。 “革命需要經費,這些你一定拿著!” 陳子錕覺得喉頭有些發堵,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潑辣刁蠻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一顆癡心,此刻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他深吸一口氣,攬住了姚依蕾的小蠻腰,姚小姐很配合的踮起了腳尖,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顫抖著,花瓣一樣的雙唇微微張開。 一個蕩氣回腸的長吻,久久才結束,陳子錕轉身毅然離去,再不回頭,只留下姚小姐在寒風中嗚咽。 陳子錕追到輪船舷梯旁,安德烈從暗處走出,“怎么樣,財色雙收,爽吧?!?/br> 陳子錕嘆道:“我覺得有點造孽?!?/br> 安德烈笑了笑:“別把自己太當回事,用不了幾天她就會把你忘的一干二凈?!?/br> 汽笛聲長鳴,一艘英國客輪就要起航,姚依蕾注視著夜色中輪船龐大的輪廓,海風吹來,一陣蕭瑟。 “我會等你回來的?!鄙倥闹心畹?。 阿福打開了車門,小心翼翼的問道:“小姐,還回北京么,汽油不夠了?!?/br> “去天津姨媽家住一晚再說?!币σ览俜瞪砩宪囯x去。 …… 姚小姐在天津逗留了一晚,次日打發阿福開車回去,自己買了頭等票坐火車回北京,從浦口來的藍鋼快車在天津北站停車加水加煤,下客上客,姨媽親自來送她,絮絮叨叨的說著家常,姚依蕾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心不在焉只是想著昨天的驚心動魄。 忽然,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出現在視野中,高高的個子,晨星般閃亮的眼睛,在人海中一閃即逝,這一刻姚依蕾差點驚呼出來,但隨即猛醒,那不是他,他已經乘船南下了,那不過是個身材和他相仿的苦力罷了。 …… 陳子錕終于安全的將二柜送上了去上海的輪船,兩人并沒有像娘們那樣依依惜別,而是互相一拱手就各奔東西了,他在碼頭附近找了家雞毛小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去火車站買了張三等車票,搭車返回北京。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特地找了個剃頭鋪子把頭發給剃光了,把剃頭匠搞得很納悶,正月里來不剃頭是老規矩,這個小子怎么就和別人不一樣。 剃了頭,把長衫禮帽找個當鋪當了,再去估衣鋪買一身短打棉襖,這才上了火車,三個小時后,火車抵達正陽門火車站,陳子錕大模大樣的出了站,門口游蕩的巡警和特務,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北京,我又回來了?!标愖渝K望著正陽門城樓說。 第四十四章 記憶恢復了? 陳子錕足足用了三天時間才從朱利安這個角色里擺脫出來,頭兩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腦子里總是浮現出天津碼頭上那凄美浪漫的一幕,夜色中的海輪,姚小姐梨花帶雨的嬌顏,還有那驚天動地的一吻。 每當這時,陳子錕就會咂咂嘴回味一下那美妙的滋味,然后感慨一句:“英雄難過美人關啊?!?/br> 有一次咂嘴的時候被杏兒看見,好奇的問他,你吃了什么好東西,干嘛總是咂嘴呢?當場把陳子錕搞了個大紅臉。 姚小姐給的鈔票花花綠綠一大卷,不光有中交票,還有英鎊和美元,一英鎊能換七塊半大洋,一美元能換三塊大洋,這些錢折合起來起碼有三四百塊錢,陳子錕托小順子去匯豐銀行和花旗銀行把外幣都兌成了大洋,又添了三輛洋車和一些家當,紫光車廠的規模越來越大了。 至于那些首飾,他卻小心翼翼的收藏起來,期待著有一天能物歸原主。 聽小順子說,姚小姐這幾天都在六國飯店出現過,陳子錕不禁有些替她擔心,但是轉念一想,人家是交通部次長的千金,什么事情解決不了,還用的著自己一個苦力cao心么。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每天陳子錕都會去石駙馬大街林宅去等林文靜,可是從沒有等到過她,自從焰火晚會后,林小姐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乖乖在家溫習功課,陳子錕自然不知道,上次的事情被林媽告密事發,林先生狠狠罵了女兒一頓,罰她整個寒假不許出門。 盡管如此,陳子錕還是點卯一般每天去胡同口靜候一段時間,林先生和林太太每天早出晚歸忙著應酬各種飯局牌局,自然不知道有他這樣一號人物,但看門的張伯卻是每天嚴陣以待,手握著大掃帚時刻準備把這個心懷不軌的車夫打將出去。 又白等了一個上午,陳子錕悻悻拉著車準備離去,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喊:“洋車?!?/br> 回頭一看,正是北大圖書館的李主任。 李大釗也認出了陳子錕,和藹的笑道:“是小陳啊,你這是剛回來還是要出去?” 陳子錕道:“李先生,我已經不在林府拉車了?!?/br> “哦,那現在?” “在車廠拉車?!?/br> 李大釗似乎頗感興趣,抬腿上車,繼續和陳子錕閑聊,問他一個月要向車廠交多少份子錢,自己能余下多少,夠不夠吃飯什么的,陳子錕這些日子來在街頭巷尾和拉車的伙計們交流了不少心得,便道:“拉車就是混個嚼谷,趁年輕還能多掙兩個,別看現在拉著車子跑得快,將來指不定一頭栽在路上就沒了?!?/br> 李大釗感慨道:“拉洋車不需要本錢,不需要技術,失去土地的農民和破產的城市平民都去從事這個行業,僧多粥少,哪里能賺到什么錢,不如這樣,每天上班時間你到胡同口來拉我,下班時間去北大接我,我按月給你結算,你看怎么樣?” 陳子錕道:“李先生是好人,那咱們就這么說定了,我按時接送你,要是來不及,就讓朋友來替我?!?/br> 李大釗微笑著點了點頭。 一邊走一邊聊,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宅子外,李大釗下車道:“你在這里等我?!?/br> “好嘞,我等著您?!标愖渝K把洋車放在照壁旁避風處,坐下歇息。 片刻之后,又一輛洋車駛來,車上一位西裝客人,付了車資匆匆進門,陳子錕認得他,來人正是北大文科長陳獨秀。 “這兒是誰的府???”陳子錕抬頭看看大門,上面有個木牌,上寫二字:蔡宅。 半個時辰后,李大釗和陳獨秀一臉憤然的出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長袍馬褂的老者,正是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 陳子錕趕緊站起身來,用毛巾撣了撣車座,等著李先生上車,蔡元培和李陳二人低聲交代道:“這是梁啟超從巴黎發來的電報,林長民親自轉呈給我的,你們要盡快傳播開來,讓學生們都知道和會上的事情……” 他忽然看見陳子錕,便展顏笑道:“這位工友,我們又見面了?!?/br> 李大釗道:“蔡校長認識他?” 蔡元培道:“當然認識,劉師培和辜鴻銘的弟子么,不過兩位老師很有意見哦,說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曠課情況嚴重?!?/br> 陳子錕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李大釗替他答道:“每天少拉兩個小時的活兒,對一個車夫來說,損失是極其巨大的,可不是多學幾個字能彌補過來的?!?/br> 蔡元培深以為然,嘆道:“守常對勞工階層的生計問題研究的很透徹啊?!?/br> 一陣寒風吹來,蔡元培笑道:“有事我們明天再說,恕不遠送?!?/br> 陳獨秀和李大釗上了車,陳子錕拉起洋車邁開大步去了,蔡元培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離去,看著陳子錕彎腰拉車的樣子,他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 來到北大紅樓,陳李二人下了車,李大釗道:“進來歇歇腳再走吧?!?/br> 陳子錕欣然同意,隨著二人進了紅樓,雖是寒假時期,依然有不少學生滯留在學校里看書學習,走廊里幾個正在高談闊論的學生看到陳獨秀和李大釗進來,頓時高呼起來:“同學們,巴黎最新的消息到了!” 陳李二人快步進了圖書館,學生們迅速將二人圍起來,熱切的討論著時局問題,陳子錕蹲在暖氣邊,從懷里拿出兩個窩頭在暖氣片上烤著,就聽見人群中傳來什么“威爾遜總統”,“十四條聲明”之類的字眼,大學生們一個個亢奮不已,如同打了雞血一般。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毛助理員正站在梯子上,拿雞毛撣子清掃著書架上的灰塵,長衫上有幾個補丁,針腳很粗,看來是自己縫補的。 等毛助理員下了梯子,陳子錕招呼道:“毛老兄,吃了么?” “吃了?!泵泶鸬?,可是肚子卻嘰里咕嚕的響了起來,他頓時不好意思的笑道:“早上吃的,這會兒又餓了?!?/br> 陳子錕遞了一個窩頭給他:“拿著?!?/br> 毛助理遲疑了一下,接過窩頭說聲謝謝,端過自己的大搪瓷缸子,倒滿了熱水遞給陳子錕:“喝點開水?!?/br> 兩人就這樣蹲在暖氣邊吃著窩頭,喝著白開水,陳子錕道:“毛老兄,你咋不和他們一起討論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