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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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說,陳子錕立刻想到徐二拉的那輛車,就是紫色的車廂。 “西福星的車,宅門用的多吧?”他問道。 寶慶一拍大腿:“對啊,那么好的車,車廠用不起啊,都是官宦人家買來自用的,后面釘一市政廳發的銅牌,那叫一個氣派?!?/br> 陳子錕道:“那就買西福星的車,買紫色的,車燈要多配兩盞,夜里亮堂?!?/br> 寶慶說:“那就配兩盞電石燈,保管亮堂?!?/br> “兩盞不夠,四盞!”陳子錕一錘定音。 陳子錕辦事風格雷厲風行,說買就買,把五百大洋交給寶慶去置辦車輛,自己一個人去了法源寺門口,想找胡半仙再算算自己的身世,可是找來找去都見不到胡半仙的影子了,問旁邊擺攤子的人,人家告訴他,那個算命的就在這兒擺了一天的卦攤,從此就沒出現過。 這事兒有點蹊蹺,難不成胡半仙專門在法源寺門口等自己? 陳子錕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昨天忘了去辜鴻銘家上課,趕緊跑去椿樹胡同,被辜教授好一通數落,為了懲罰他,今天的功課特特別重,要背二百個單詞,外加繁瑣到令人眼暈的拉丁語法。 陳子錕照單全收,依然是過目不忘,辜鴻銘對他大感興趣,問長問短,老頭兒是世外高人,陳子錕也就無所隱瞞了。 “辜教授,實不相瞞,我有底子,學這個不難?!?/br> “哦?此話怎講?!?/br> “我以前跟一個老毛子男爵學過法國話和俄國話,洋文功底扎實著呢?!?/br> 辜鴻銘大感興趣,立刻用法語和他對話,陳子錕對答如流。 “嗯,有點意思,不過發音不是很地道,有點紅菜湯味道?!惫鉴欍戅壑有Φ?。 法語是俄羅斯上流社會通用的語言,用法語書信聯系是一種時尚,既然陳子錕的法語教師是俄國男爵,那么他的口音里帶點俄國味兒也在情理之中。 辜鴻銘耐心的給陳子錕糾正著發音,教他說一口地道的巴黎口音,陳子錕進步極快,令人驚喜不已。 任何一個做老師的遇到這種天才學生都會象撿到寶貝一樣開心,甚至當家仆來稟告說有客人來訪的時候,辜鴻銘毫不猶豫的托病擋駕,小老頭完全沉浸在教書育人的樂趣之中。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辜鴻銘道:“不如你留下用飯吧,飯后我還想向你討教一下俄語?!?/br> 陳子錕推辭道:“吃飯啥時候不行啊,我還得上劉教授家上課呢?!?/br> 辜鴻銘哈哈大笑,從來只有別人求著自己一同吃飯的道理,沒成想今天一個拉洋車的苦力竟然拒絕了自己的邀請。 有意思。 “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下午再來,不見不散?!惫鉴欍懻f。 從椿樹胡同出來,陳子錕又去了劉師培家,在劉教授的咳嗽聲中學習了半個時辰的國語,告辭出來,已經快到關城門的時間了。 趕緊一路跑回家,剛進大雜院就驚呆了,院子里擺著四輛嶄新锃亮的洋車,鋼輻條閃閃發光,細脖子銅喇叭在夕陽下閃著金光,一水的紫色圓形車廂,雕花車把,和街上那些洋車一比,簡直就是鴨群中的天鵝。 寶慶和小順子笑瞇瞇的看著他。 “怎么樣,氣派吧,場面吧,一百二一輛,寶慶口水都說干了,人家給降了十塊錢?!毙№樧诱f。 陳子錕說:“好,功勞簿上給寶慶記一筆?!?/br> 寶慶問:“咱車廠叫啥名字?” 陳子錕看到夕陽照在紫色的雕花車廂上,有祥云一般的光彩,便道:“就叫紫光車廠吧?!?/br> 第二十九章 一件小事 紫光車廠,這名字響亮,小順子和寶慶對視一眼,贊同的點了點頭。 “錕子,你就是咱們紫光車廠的大掌柜?!?/br> 陳子錕趕緊擺手:“我干不了那個,當老板的得官私兩面都得的開,站得住,我初來乍到的,人頭都不熟,哪能干這個,我覺得這個掌柜讓薛大叔來當比較靠譜?!?/br> “我爹?”寶慶納悶道。 “對,薛巡長最合適?!标愖渝K道。 “可是我爹有差使啊?!睂殤c撓著頭,一臉的不解。 陳子錕微笑道:“你只管轉告,答不答應是薛大叔自己的事情?!?/br> …… 前門警所的薛平順拖著疲憊的腳步向家里走去,他今天又在茶館坐了一天,啥事沒干。 每天早上他都擦亮自己的舊皮鞋,裝著上差的樣子出門,其實他的巡警差使已經被革職了,起因就是那天他把陳三皮帶到了馬宅門口,讓李警正和馬警佐丟了面子。 自打大清朝辦新式巡警那年起,薛平順已經干了十五年巡警,十五年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說開革就開革了,同僚們替他求情,可上面說,這事兒沒有回旋的余地,薛平順年老體弱,已經不適合當巡警了。 可老薛今年滿打滿算,才不過四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好時候啊。 薛家全靠薛平順一個月七塊錢的維持,眼瞅著年關到了,欠下的賬還沒還,差使卻沒了,年過不去了不說,連一家人的嚼谷都沒了著落,薛平順一夜之間彷佛老了十歲,步履比以前更蹣跚了。 回到大雜院的家里,把制帽往墻上一掛,回頭一看,桌上擺著幾個菜,一壺酒,寶慶喜滋滋的說:“爹,有好事?!?/br> “啥好事?” “大錕子買了四輛洋車,開了個紫光車廠,想請您當掌柜呢,就怕您警所那邊的差使推不掉,畢竟干了十幾年,有感情了……” 薛平順精神一震,忙道:“干巡警也不是常法,做個小買賣才是正道,掌柜我是干不來的,打個雜還行?!?/br> 寶慶驚喜道:“爹,你答應了?” 薛平順點點頭,心中泛起一陣感慨,陳子錕比自家兒子要細心啊,他肯定是看出自己丟了差使,才請自己來車廠管事的。 這孩子,心好啊。 …… 第二天一早,小順子在大雜院門口放了一掛鞭炮,宣告紫光車廠開張,老少爺們都穿著出客的衣服簇擁在那四輛洋車旁邊。 北京內外城的車廠不計其數,多的像崇外上頭條的“五福堂”,朝陽門外的“馬六”,“繁華”,起碼都有二三百輛車,少的也有一二十輛,但是象紫光車廠這樣,才四輛車就敢開張的微型車廠還真沒見過。 這四輛車真叫漂亮,一水的雕花紫漆,車把上有保暖棉套,車簾子上鑲著玻璃,最顯眼的是腳踏板左右外幫上掛著四盞電石燈,那叫一個氣派,北京城里掛四盞燈的可是頭一份,這么漂亮的車,不找幾個年輕力壯、身高腿長的壯小伙拉著,都對不起它。 本來說讓寶慶負責拉一輛車的,但是他答應過給斯坦利醫生拉包月,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能把機會讓給別人,小順子看著車也眼饞,但再漂亮的洋車也比不過六國飯店的吸引力,所以他也不能加盟。 這也沒關系,北京城里別的不多,就是吃不上飯的閑漢最多,薛巡長人頭又熟,很快就找了三個街坊小伙子,都是本份厚道的年輕人,把車交給他們也放心,還剩一輛車,由車廠老板陳子錕親自拉。 薛平順當車廠的掌柜,收車租、檢查車輛損耗,雖說現在才四輛車,根本用不到專人來管,但陳子錕未雨綢繆,野心大大,要把紫光車行做到全北京數的著的大車廠,所以甭管規模大小,制度得先架起來。 紫光車廠開業,薛平順也去市政公所辦理車廠執照,他是北京當地人,車廠得用他的名字登記,臨行前陳子錕拿了一張名片給他:“拿著這個,興許好使?!?/br> 薛平順一看,是外城警察署的署長許國棟的片子,頓時笑道:“那絕對好使?!?/br> 四輛車全放了出去,陳子錕拉著洋車直奔石駙馬大街去了,在林宅門口把車一支,開始等人。 此時林宅正在接待客人,一個頭發剛硬,留著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廳里,和林之民夫婦談笑風生。 “周先生,謝謝您給我們家介紹的車夫,那小伙子人不錯,挺精神的,不過我們家現在用汽車了,所以……”林太太很客氣的用上海腔的國語說道。 中年人把象牙煙嘴從嘴里拔出來,吐出一口煙道:“沒關系的,我也是舉手之勞,托一個認識的老巡警介紹的車夫?!?/br> “那就好,樹人兄,內人就是這樣,見不得剝削階級的存在,她覺得坐人力車就是剝削,而坐汽車就不是剝削?!绷窒壬蛉さ?。 中年人道:“汽車夫駕駛汽車,也是一種勞動啊,只能說,坐汽車是換了一種性質的剝削?!?/br> 大家哈哈笑了起來,又扯了一些家常,中年人起身告辭:“給你們拜年了,我還有事?!?/br> 太太道:“正好我要去東安市場,送您一程吧?!?/br> 中年人道:“南轅北轍,不順路啊,我叫一輛洋車就行?!?/br> 出了林宅,和林氏夫婦告辭,中年人瞅見胡同口蹲著的陳子錕,一招手道:“膠皮!” 陳子錕直起身子,打量著這個中年人,身量不高,神采奕奕,大褂的前襟上別著一桿自來水筆,看著就像個文化人,本來不想拉他的,但是不知怎么地,就鬼使神差的說了句:“去哪兒啊您?” “西直門,多少錢?”中年人邁步上了車。 “兩個大子兒?!标愖渝K拉起車便走。 年關臨近,街上的人稀少起來,前幾天的雪化完了,一條大路筆直,北風呼嘯,把路上的浮土吹得干干凈凈,光禿禿的樹叉子在風中顫抖著,這天真冷。 陳子錕撒開兩條腿在空蕩蕩的大路上奔著,忽然路邊一個老婦人橫穿過來, 陳子錕急忙減速讓行,但車把還是兜住了老婦人敞開的棉背心,人慢慢的倒了下去,橫臥在車前。 “沒什么的,走你的吧?!敝心耆苏f道。 陳子錕卻蹲下去,攙扶老婦人起來,這個老婦人讓他想到了杏兒娘,大冷的天還在街上走,肯定是為了生活在奔波。 “你怎么了?”他問道。 “我摔著了?!崩蠇D人有氣無力的說。 陳子錕四下打望,看到一處巡警所,便扶著老婦人過去了,來到巡警所要了一碗熱水慢慢給她喝下去,問她家住在哪里。、 “我家在高碑店,來城里找我兒子的?!?/br> “您兒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兒?” “我兒小名芳官,在城里跟人當學徒?!?/br> “在哪個鋪子當學徒?” “找不著了……起先說是在大柵欄一家鋪子當學徒,可人家說他前年就偷跑了,我的兒啊?!崩蠇D人眼淚嘩嘩的往下掉,哭的那叫一個傷心。 陳子錕傻眼了,這可怎么辦,看老人家這樣子,怕是身上一文錢都沒有了,大冷的天要是丟在外面,那不得活活凍死啊。 巡警跟著勸:“老人家,別傷心了,我勸您趕緊回高碑店吧?!?/br> “家里沒人了,我才來找兒子的,家里房子都塌了,讓我回哪兒去啊?!崩先思覈@了口氣,站起來說:“謝謝您二位,你們是好人,我走了?!?/br> 陳子錕忽地站起:“等等,大冷的天沒地兒去,您先歇歇,待會上我那去?!?/br> 老婦人愣住了,陳子錕對巡警說:“哥們,麻煩你給外面把先生說一聲,我不能拉他了?!?/br> 巡警出去了,陳子錕又仔細問了老婦人關于他兒子的一些事情,還是找不著頭緒。 過了一會兒,巡警拿著一大把銅元回來,“那位先生真是好心,讓我把這錢給你?!?/br> “謝了?!标愖渝K接了錢,先跑出去買了六個熱騰騰的rou包子,用荷葉包了拿回來,放在老人面前。 “吃吧,先墊點肚子?!?/br> 老人感動的熱淚盈眶,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讓您吃就吃,這兒有開水,別噎著?!蹦贻p的巡警又給她倒了一碗水。 吃了包子,老婦人的精氣神稍微提起來一些,陳子錕讓她上車,一路拉回了大雜院。 見陳子錕拉回來一個無家可歸的老太太,眾人都驚呆了,合著大錕子不但開車廠,還辦善堂啊,不過大雜院實在沒地方再住人了,連陳子錕都是到處湊合,哪有空安置這個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