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不料他剛想走,高氏終于說道:“那……和什么有關系?” 一旁的魚立本面帶微笑,默默地等著他們二人磨嘰,好像在說:話沒說完,干嘛要告辭;沒話說了,又磨嘰什么? “這個……”薛崇訓沉吟了片刻,殿中還有其他宮人,有些話不方便說,不然容易給高氏造成麻煩。他想罷便笑道,“我也說不清楚?!?/br> “哦……”高氏的表情明顯有些失望,和平常的從容很是不同。 薛崇訓便轉身走了。 魚立本送薛崇訓出了紫宸殿,從高高的石梯上一起往下走。每次魚立本和薛崇訓在一起心情都很,很奇怪,他和外朝大臣在一起會一直想到自己是個宦官,在薛崇訓面前卻很少能想起自己的身殘……就像好友之間一樣隨意。 魚立本便用開玩笑的口氣道:“方才皇后娘娘想知道的答案,薛郎明明是知道,為何不說呀?” 薛崇訓笑罵道:“你想打聽了去討皇后歡喜是吧?干嘛不自己琢磨答案為她解憂?” 魚立本一臉沉思的模樣,良久才搖頭道:“雜家沒想過這種事兒?!?/br> “魚公公會感到孤單么?”薛崇訓問道。 只見魚立本苦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薛崇訓也是若有所思地,時斷時續地一邊想一邊閑扯:“有的動物是可以獨來獨往生存的,但人一開始就是群居的物種……現在形成了社會也是結伴生存的方式……人的頭腦比禽、獸、畜復雜,想得就多,需求也更多。魚公公想想,咱們吃飽穿暖了,為何還要與人爭來爭去的?無非就是想得到他人的承認,實現自己的價值,所以人要求得更多?!?/br> 魚立本點點頭:“薛郎這么一說,好像是這么個理兒?!彼S即低聲道,“眾王子府那些皇子,錦衣玉食無所事事也是迫于無奈,如果他們中有人有機會,恐怕也不甘心過那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太子就有了機會。哈……扯遠了,薛郎還是說說起先那事兒,一會皇后問起,雜家也有話說不是?” 薛崇訓皺眉苦想了一陣,有些困難地表達著自己意思:“除了衣食住行,人們還有其他需要,各人和各人不同。有的人通過錢財物質就能滿足這種需要,有的人需要身居高位得到大權,衣錦還鄉、世人贊頌、名垂青史,會感到莫大的欣慰……性格不同,需要不同,就會造成差別,更有一種人,覺得那些不相干的眼光并不重要,所以名垂青史也好世人稱頌也罷都不在意,卻渴望有人在內心里陪伴著,只有那樣才不會感到孤單……” 有些意會不可言傳,薛崇訓說得艱難,魚立本理解起來更加辛苦,哪怕他是個很有頭腦的宦官,畢竟古人的思維模式有些局限。不過他確實很聰明,很快就理解了一些,說道:“薛郎所言,就是找到自己需要之物……皇后所需是有人在心里陪伴?” “言重了?!毖Τ缬柮Φ?,“皇后后宮之主,又深得今上寵愛,咱們豈敢這么說?” 魚立本笑了笑,抱拳道:“此處沒有別人,說說無妨,雜家在皇后面前自然不會這么說了,有傷大雅?!?/br> “和魚公公結交真是件輕松的事兒?!毖Τ缬栃Φ?。 他心里卻在自問:自己對人說了那么多,那自己要的是什么?是名垂青史萬人稱頌,還是大權在握名垂青史? 二人走出紫宸殿建筑群,薛崇訓那輛從鄯州帶回來的松木馬車就靠在那兒,他便對魚立本執禮道:“就到這里,別遠送了,常常能見的?!?/br> 魚立本也還禮說了幾句客氣話。 薛崇訓上車前道:“皇后憂慮太甚,擔心的太多,所以心境才不好,魚公公適當時多寬慰……”他猶豫了一下,又道,“皇后憂懼之事,我也一樣憂懼,所以我們唇亡齒寒,任何時候我不會坐視不管的,請她安心?!?/br> 送走了薛崇訓,魚立本才掉頭往回走,回去侍候高皇后去了。作為宦官,能在上位者面前常常露面,得到上位者的寵信,就是最大的成功,什么官位(唐朝宦官可以有官位)名聲對他們都是虛的。魚立本跟過幾代皇帝,以前又是太平公主面前最得信任的宦官,對這些東西自然是看得十分明白。常常能為上位者解憂、討人歡喜,是必做的工作,否則寵信不能長久。 所以魚立本來高氏面前回稟時,就趁機說道:“奴婢和晉王多說了會兒話,回來的遲了,請娘娘恕罪?!?/br> 果然高氏隨口就問道:“你們說些什么?” 按照魚立本的想法,皇后把薛崇訓看成很重要的同盟,她一定比較關心薛崇訓的事兒。 他忙恭敬地答道:“晉王說得有些玄虛,奴婢沒聽太明白,大抵是說人孤單的緣由?!?/br> 高氏那畫得很濃的眉毛輕輕一挑,不動聲色道:“晉王府不缺嬌|妻美|妾,又是什么緣由?” 魚立本道:“晉王沒說自個,是說大伙兒所有人的孤單,是因無人明白心中的憂患……又說娘娘憂懼之事,他也同樣憂懼?!?/br> 高氏忽然想起前日在太腋池東岸看見有前朝失勢的嬪妃,皮枯rou黃衣著邋遢,在太陽坐著無趣得數著自己的手指,這是她害怕的事;又想到薛崇訓害怕的事,他恐怕是擔心失權被清算罷? 她沉吟片刻便道:“他擔心怎么死,我擔心怎么活?!?/br> 第五十七章 白馬 長安城東北角的入苑坊引城外的河水組成水系,修建了無數的水榭樓臺,種植奇花異草。小橋流水、富貴院落比比皆是,如今這個地方,比當初興慶坊的五王子府修得還要漂亮。此時春風來襲,萬紅含苞待放,在帶著溫暖氣息的春風中羞澀欲放,真真猶如天上人間一般。日夜笙歌,絲竹管弦之聲無一刻停息,隨處都能看見嬌|美的小娘。 太子李承宏就住在這里,他看到這樣秀麗的風光每每會嘆一句:真是個消磨志氣的地方。 現在他正在和太子府的官員下棋。權貴階層的生活很優渥閑適,大伙喜歡的事,無非就是馬球、宴會、歌舞、詩賦等等,還有就是圍棋,圍棋在此時是很受人們歡迎的,規則與后世的規則大同小異,不過現在是白子先行。 窗外隱隱有絲竹之聲傳來,但若有若無的聲音很小,太子府還是比較安靜的,多數時候對弈的兩個人都沉默著思考棋局,偶爾閑聊幾句,然后就是“啪啪”的落子之聲。 古色古香的屋子,土夯板筑的墻壁上裱著淡雅花紋的墻紙,木雕窗戶華麗優美,地板上一塵不染,就算直接坐在地上也不會覺得臟。不過他們是坐在床邊的一張矮幾旁的蒲團上的,李承宏跪坐著,對面那夫子卻是盤著腿很放松地坐著。 太子下了一步,然后等待的時候便不動聲色地說道:“李先生覺著晉王有了大筆進賬,會用來做什么事?” 老夫子叫李聞達,和唐宗室一個姓,不過天下姓李的人本就多,總是遇到國姓之人也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李聞達隨手放了一顆旗子,說道:“太平公主怎么做,他也會那樣,說不定還會做得更好……‘錢法’比‘斜封官’的法子高明罷?” 太子皺眉道:“李先生所言極是,屆時他收買一大批人才,勢力更甚!又與宮中高皇后內外勾結,咱們李唐江山盡落他人之手!” “殿下先沉住氣,這事兒沒法子了,晉王一定會通過皇后促成錢法,朝中相公們都受過太平公主的好處,誰愿意站出來反對?事已至此,再糾纏已是無益……殿下,這盤棋您輸了?!崩盥勥_指著棋盤從容笑道,“承讓承認?!?/br> 太子低頭一看,神情有些難看。 “方才殿下分心,所以敗得很快,唉,本想讓一手的。我那匹馬值不得多少錢,輸給殿下換一件寶物可是賺了呢?!?/br> 太子道:“駿馬不在價值,在于個人喜好。我喜歡白馬,李先生那匹白馬長得高確是難得?!?/br> 李聞達道:“看是好看,不太中用。要速度沒速度,要耐力沒耐力。殿下喜歡,牽去便是?!?/br> “不行,說好了贏棋才贏馬?!碧影櫭嫉?,“還沒下完,我不覺得輸了?!?/br> 李聞達愕然看著棋盤:“雖然還有空地,按規矩不算下完??纱髣菀讯?,明擺著的事兒,何必再下滿了才數?” 太子道:“照您這么說,當初韋后安樂公主將朝政盡握|于手,內外地方都快布滿了,大勢已定,何以還會讓別人有翻盤之機?” “老朽說的是棋,圍棋雖精深,但規矩是死的,怎么能和廟堂之變幻相提并論?” “棋也是一樣,李先生就陪我多下一會,拭目以待?!碧訄讨卣f。 李聞達嘆了一口氣,有些無趣地搖搖頭,只得繼續奉陪。兩人重新沉默下來,周圍只剩下“噼啪”落子的聲音。 過了許久,李聞達“咦”了一聲,恍然道:“前兩步大意走錯了?!?/br> “不準悔棋?!碧有Φ?。 “不過是大意了,算什么事兒?!崩盥勥_也笑著爭執道。 “那好,準你悔兩步,不然白馬給我了你也不服?!?/br> 于是李聞達拾起兩顆白子,太子也拾起兩顆,重新來過。不料剛下沒幾步,李聞達又納悶了:“怎么還是這樣?” 太子哈哈笑道:“要悔棋至少是十二手之前,那時候李先生就開始失誤了?!?/br> 李聞達把手里的旗子丟回瓷罐:“老朽認輸?!?/br> 太子得意地抱拳道:“承認承認。李先生那匹馬……不過你一會可以去馬廄任意選一匹。另外我這屋里的金銀器物古玩字畫,隨意挑一樣罷?!?/br> “老朽怎地好意思?!崩盥勥_道。 太子正色道:“你真得挑一樣,不然我反倒覺得自己小家子氣?!?/br> “那老朽便恭敬不如從命?!崩盥勥_站了起來去看墻上的字畫,不動聲色道,“雖然殿下出奇制勝令老朽心服,可是為人做事要是太計較輸贏了,也不是什么好事?!?/br> “多謝李先生之言?!碧映烈髁似逃值?,“錢法此事,我試著贏一手,不料很快發現機會不大,現在想來,罷了只能如此。方才李先生不是說過么,下棋是下棋做事是做事,不能混為一談……既然他優勢在此,我又何必與他正面相爭?另辟蹊徑方是贏棋之道?!?/br> …… 太子李承宏的一手牌確實是爛得沒辦法,比當初李隆基手里的東西差得十萬八千里。薛崇訓并不把他當作勁敵,一顆絆腳的石頭而已。 李隆基當時是太子監國,雖然勢力比太平差,但手里是有人可用的,最初朝里也有宰相支持。而且推翻韋后的唐隆政變是匡扶李唐大權的義舉,他在禁軍和士族心中都撈足了名聲威望。 反觀李承宏有什么?除了太子身份幾乎一無所有。他的父皇還是太平公主扶上位的,比中宗、睿宗還沒有建樹;又看廟堂之上,各個派系的宰相大臣沒有一個愿意站他那邊。禁軍里的武將同樣是太平黨舊臣…… 現在太平公主雖然不能管事了,但朝里的格局和當初韋后當政時幾乎一樣,從軍隊到朝臣,全是別人的人馬。當初有李旦、太平公主一脈比較厲害的人還在;如今還有誰? 李家血脈里接近權力中樞的人,無非就是高宗和武則天的幾個兒子那幾脈,其他宗室的血親都隔得遠了,到現在幾乎不再有任何根基。武則天三個兒子,章懷太子李賢、唐中宗李顯、現在的太上皇李旦(廟號睿宗的人)。 章懷太子有幾個兒子,大部分在武則天朝死掉,只有當今皇帝李守禮一個幸存,然后李守禮開枝散葉,有幾十個子女。 中宗李顯四子到如今已全部凋零。長子死于武朝;次子李重福在中宗時爭奪太子位失敗,被貶外放刺史,睿宗登基時,他在均州稱帝中元、年號克復,并自均州乘驛到東都洛陽,以期西進潼關入長安,爭奪皇位,被屯營兵追得逃到山中,跳水自盡;三字李重俊以太子身份發動政變失敗被殺;四子李重茂十六歲即位登基,不料即位后不足一個月,臨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聯手發動政變,他就被從皇位上弄下來了,在昌元二年“病逝”房州。 李旦一脈,景云政變時,幾個兒子全被太平公主黨羽殺掉。三子李隆基逃跑,于去年在洛陽發動政變,集結軍隊西進潼關,被晉王薛崇訓率官健軍誅殺。李旦現在已是孤家寡人,在三清殿修仙。 就只剩章懷太子之子李守禮,被稀里糊涂地弄傷皇位之后,太平公主卻一病不起,留下一個爛攤子,他是無能為力,每日便在太腋池之畔尋歡作樂消磨時間。他一向都是這樣渾渾噩噩,所以在章懷太子的幾個兒子都被武則天弄死了,他活得好好的,應該有他個人的原因。李守禮在幽州做刺史時,除了玩女人就是打獵游玩,公事家事一概不管,所以他的子女雖多成器的沒幾個。兒子多數不務正業,女兒放|蕩不貞。 武則天死后到今二十余年,唐朝廷內外政變多達數十次,極大地削弱了李唐氣數。本來天下人期望李隆基重試殘局,一振乾坤,不料功敗垂成現在依然是過去的一副樣子。 唐朝政局一直未能長久穩定,但社會是在不斷發展進步的,生產物品日益豐富。上層的動蕩在國力強盛的條件下消化,沒能造成天下大亂。期間外寇欲趁機入侵,草莽欲趁機起事,都被強大的唐軍正規部隊打得滿地找牙,吐蕃就在前年大敗,丟失東線大部戰略要地。這是個奇妙的時代,上層格局的不穩定與社會的開放發展并存于世。 形成如今這現狀,李家氣運微弱,無論誰想重拾殘局只會越來越難,從中宗恢復李唐,到李隆基試圖重整旗鼓,再到如今李承宏,一次比一次條件苛刻。李承宏面對的攤子更困難,幾乎沒有借力的地方…… 薛崇訓安靜的時候也在思索這些大勢玄虛,他并不認為李承宏能肩負起復興李唐的大任。條件太差也就罷了,也看不到李承宏身上有什么逆天的本事。 在薛崇訓眼里,李承宏的能耐差李三郎不只八條街。 既然是這么一個狀況,薛崇訓應該采取的姿態就理清了,既不是韜光養晦(養給誰看?),又不是輕舉冒進……而是悶頭發大財,經營布局自己的權力鏈條,培植壓倒性的勢力,是他自認最明智的干法。所謂深挖洞廣積糧緩稱王。 第五十八章 干凈 二月初,又是薛府中發錢的日子,每當這個時候氣氛都是很好的,就如后世發工資的日子。孫氏剛剛從帳房回來,這種事原本是務虛她親自辦的,但是每次她都在場……好像在一旁坐鎮能給想法相對簡單的家丁們一種錯覺:自己的利益掌握在她的手里。 實際上全部是薛崇訓說了算的,基本的月錢早就定額規矩,十年如一日沒漲過也沒跌過,但另外還有一種稱為“羨余”的錢,和獎金差不多,記一功升一級。誰有功誰有過還不是薛崇訓說了算。 孫氏坐了大半天,從中午到旁晚一直坐在帳房里,此時感覺有些累了,正要回房休息時,聽見隔壁書房里有說話的聲音,她有些好奇便沿著屋檐走過去瞧瞧。因為書房里存放有一些比較重要的東西,平日里除了定時打掃,很少有奴婢在那里來往,更別說在里面說話了。 走到書房門口,見門口站著一個丫鬟,孫氏便問:“誰在里面?” 丫鬟忙道:“是郎君,和小翠在說話呢?!毙〈湟彩沁@邊的一個奴婢,所以才有這么個名字。 孫氏更好奇了,一個親王和一個丫鬟有什么好說的?她輕輕走進去,只見書房后面那道推拉式的格子門開著,薛崇訓正席地坐在門口,好在地板是木頭的打掃得也很干凈。而那個丫鬟正垂手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薛崇訓說著什么,站立在旁邊的丫鬟一臉茫然,使得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孫氏不覺好笑:十余歲的小丫頭,從小就被關在院子里生活,大字都不識一個,和她說有什么用……你要真找人說話,找我不說不成了? 孫氏搞不懂,薛崇訓為什么在一個小丫頭面前有話說,在自己面前反而沒話說了。他通常正事說完就很沉默,和他說什么也只是用那低沉的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嗓音短短地說一句而已。 她站在門口剛想聽,隱約聽得薛崇訓問了一個什么問題。那叫小翠的丫頭使勁地搖搖頭,無辜地看著他,然后他便自顧自地說道:“世上自然是沒有完全公平可言,有的人一出身就是別人一輩子都無法達到的高度。但是世人以后的路,卻很少有捷徑,經營產業的、考秀才進士的,都要一步步走上去,鮮有一步登天的事兒;更有經營不善者步步落后,最后淪落得一文不值……” “薛郎和她說這些有什么用?”孫氏忍不住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