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走近才看清楚是一個中年人,不是黃門侍郎崔日用是誰?崔日用奔到看臺下面,二話不說,一巴掌就對著崔莫扇了過去,將其揍倒在地,然后自己才伏倒叩首道:“犬子年輕不知事理,請陛下和殿下開恩,讓臣帶回去好好管教?!?/br> 崔莫的半邊臉都腫了起來,一手捂著臉,無辜極了。 太平愕然道:“崔莫這郎君做錯什么了?” 崔日用抬起頭來,目光輕輕從薛崇訓那邊掃過,然后說道:“犬子冒犯皇室威儀罪無可恕,臣斗膽請示天聽降罪,將其發配嶺南以儆效尤?!?/br> “父親……”少年崔莫瞪大了雙眼,喊了一句就不知說什么了,他恐怕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大罪竟然嚴重到要發配邊荒?他心里一定產生了怨憤,這當|爹|的真是大義滅親??! “住嘴!”崔日用怒不可遏,揮了揮拳頭道,“杵著干甚,跪下向殿下請罪?!?/br> 父命不可違,崔莫極不情愿地跪倒在地。 太平笑道:“你這父親是怎么當的?崔莫什么也沒做錯,剛剛陛下還贊他是個不錯的郎君,我也覺得不錯?!?/br> 她以為自己笑得很和藹,但在別人眼里卻是笑得人心里發毛。 崔日用深吸一口氣,恭敬地說道:“皇室從未有過與山東人聯|姻的先例,犬子不懂規矩,方才魯莽行事,望殿下念在他年輕不經事,饒恕死罪發配邊疆繼續為國效力?!?/br> “就算崔莫不懂規矩,難道崔侍郎認為陛下也不懂?”太平立刻把責任推到了皇帝的頭上,“何況大唐典章上,有哪一條寫著李家不能和山東聯姻?崔侍郎,你莫不是想學房玄齡做名臣?” 太平公主提到房玄齡是一個典故,李唐史上的名臣房玄齡就曾經拒絕過皇家的賜婚,因為他老婆是個醋壇子。吃醋的雙關含義就是出自房玄齡的事兒。他膽敢拒絕公主的垂青,這在李唐幾乎是絕無僅有的,被傳為一個善意的千古笑談。 崔日用額上掛著黑線,拜道:“臣萬死?!?/br> 太平又微笑著好言道:“這不是什么壞事,是咱們家對崔家的恩寵。一切都陛下和我為你們作主,崔侍郎且安心吧?!?/br> 崔日用的臉上寫著一百個不情愿,但是到如今太平公主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如果還要強扭著反抗,得罪的恐怕就不是薛崇訓一個人了。 太平回頭對汾哥說道:“陛下,咱們回宮吧?!?/br> 汾哥早就不耐煩了,直接站了起來說道:“也好,這太陽真毒,頂著個傘也不中用,叫人熱得受不了?!?/br> 崔日用還想說什么,但眾人已跪倒在沙地里高呼“恭送陛下”。 金城也默然地起身,跟在皇室成員的隊伍里面,剛才大伙都為她的事在爭吵,但她卻什么也沒說,好像事不關己的樣子……只是她轉身走掉的一瞬間,回頭看了一眼薛崇訓,驚鴻一瞥,一個眼神里仿佛包含了無盡的內涵。讓薛崇訓的腦子里很久都掛著這一幕,就像一張被捕捉到的照片一樣印在他的腦門上。 薛崇訓的心里一陣難受。但在長安他不能再輕易使用簡單粗暴的手段,當初殺了馮元俊就遭遇了暗殺事件,引發一大堆后續的麻煩?,F在崔家同樣是士族,是有一定實力的家族,如果單單殺掉崔莫會惹來更大的麻煩。崔日用白發人送黑發人看著自己的兒子被人當場斬殺,不懷恨在心?得斬草除根才行! 總之現在薛崇訓打定主意要與一個世家大族為敵,卻完全不是因為利害沖突,就為了點私事…… 如果換作任何一個士族面對現在薛崇訓的情景,都不會和他的考慮相同,其原因在于價值觀有異。此時的大多數人會以家族利益至上;而薛崇訓只顧自己,他也對流芳百世等等東西不感興趣,只想這輩子過得有意思就行。 薛崇訓在這種價值觀下,做出為一個女人不惜代價的事兒,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別人不知道他的內心,各人有各人的猜測:有人或許以為他會以大局為重;有人或許以為他是頭腦發熱被嬌|寵成性的紈绔;而金城或許以為他是周幽王一樣的人。 但他什么也不是。 皇帝汾哥等一眾宮里的人離席之后,崔日用已經忍不住怒火了,當著眾人的面就對兒子一頓拳打腳踢。那少年郎崔莫此時還有什么風度可言,被打得鼻青臉腫被罵得狗血淋頭,狼狽到了極點。 崔莫才是個真正的紈绔子弟,在長輩面前毫無反抗之力。金城也看到了這個情形,恐怕她對這樣的少年郎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好感的,一個連自己的事都沒有參與權的人、一個完全依附于家族的少年,形象猶如小屁孩,有什么能耐保護自己的女人? 薛崇訓默然起身,和幾個宰相一同走,正準備出宮。這時卻見魚立本走了過來說道:“薛郎且慢,殿下讓你到承香殿等候,一會有話要說?!?/br> 竇懷貞等人聽罷便抱拳道:“那我們先行一步?!?/br> 薛崇訓只得改變方向,向北而行。他來到承香殿,有個宮女把他領到了主殿后面的高閣上,就在飛橋的盡頭。半空中猶如一道彩虹的弧形飛橋是連通主殿和高閣的唯一通道。 上回他和母親吃家常晚餐就是在這里。那時下著雨,而今天的天氣十分晴朗,初秋來臨,天空仿佛更高了,藍得一層不染。 這處閣樓確實是干燥涼爽的地方,當時在麟德殿廣場上很是炎熱,但來到此處后能吹到涼風。幔緯輕輕搖曳,自然的風比電扇還要令人清爽。 等了一會,太平公主就回來了。薛崇訓忙拜道:“兒臣見過母親大人?!?/br> “坐下說吧?!碧揭环鲀芍婚L袖,動作大氣而端莊地坐到了正面的軟塌上。唐朝的衣服種類繁多,太平公主穿著這種大袖衫是漢服一類,更能展現出貴氣。寬闊的衣袖揮灑之間總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勢。 太平下意識地端詳著薛崇訓的臉,但他面無表情,太平笑道:“你生氣了?” 廢話!但薛崇訓卻一本正經地說道:“沒有,兒臣很理解母親的做法。我既娶了宗室,決不能再和金城有瓜葛,否則有損皇室威嚴。母親是怕我放開舊情,所以才這樣做?!?/br> 太平聽罷臉色一松,嘆道:“那么多人,就你貼我的心?!?/br> 薛崇訓話鋒一轉,又說道:“但母親為什么先對我說一聲,您起碼得考慮一下我的感受吧?” “和你說有什么用?” 薛崇訓忍住一肚子不爽,吸了口氣道:“我不會對母親陰奉陽違,話先說明白,因為母親的決定,崔家絕對要付出十倍的代價!” “你說什么!”太平的臉色頓時一變,指著他的鼻子怒道,“我尚且不能為所欲為,你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你給我說個是非曲直的道理出來!” 薛崇訓道:“我沒有理?!?/br> “放肆!你沒看見麟德殿前崔日用是怎么管教兒子的?”太平揮了揮手掌,作勢要打的樣子,可惜薛崇訓站得太遠,她顧及形象沒有站起來。 就在這時,薛崇訓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如果先父在世,我便不會這么缺管教了?!?/br> 太平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薛紹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第一任丈夫,任何女人都會對那第一個記憶深刻吧。而薛紹正是因為政|治斗爭被家人殺害的……可以說太平公主的情緒是相當復雜。 第四十三章 寺廟 薛崇訓實在不省心,經常要和太平公主反著干,她想發火,偏偏每次都不能真正發火,每次都被他弄得很糾結。這次也是,薛崇訓明擺著說要報復,太平氣憤的同時又覺得兒子的心還是向著自己的。 太平沒辦法下狠心剝奪他的權力,只好派人監視著,特別是薛府上方俞忠等幾個家丁,還有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三娘。 大理寺、刑部,甚至御史臺都有密探,不然治別人罪時很難弄到真憑實據,這些衙門全部安插有效忠太平公主的人,于是把薛崇訓身邊的心腹給看得死死的,等于縛住了他的手腳。 薛崇訓也知道了這個狀況,他倒是不以為意,他根本就沒打算用刺殺的手段,因為刺殺一兩個人沒辦法根除崔家的勢力。這種事兒,一旦沾血就化解不了,最好的辦法是一擊必中,將其打入十八層地獄。 他想起了一個人:宇文孝。 宇文孝這個人的底細隱藏得很深,明面上商人出身,通過官場的關系入仕。唐朝的商人地位和其他朝代一樣不高,但并沒限制入仕,如女皇武則天的出身就是個木材商人家。宇文家本來是茶葉商人,但宇文孝以前卻并不是做生意的……他的底細,現在活著的人只有薛崇訓、三娘、白七妹等數人知道。 現在宇文孝在京兆府做司錄參軍,這樣一個權力不大的文官,就算很多人知道他女兒和薛崇訓的關系,也沒想到他能有什么用。所以太平根本就沒把他算在薛崇訓的勢力范圍內。 只有薛崇訓知道,宇文孝干臟事是很麻利的主。 他不便去宇文府拜訪;手下也被監視著,也不便派人直接找宇文孝。但還有一個辦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聯系上:和宇文姬幽會。 一天他從大明宮出來后,便徑直去了千福寺。這個地方,是當初章懷太子的舊邸,當今皇帝李守禮就是章懷太子的親生兒子…… 每次薛崇訓來到這里,總是能想起武則天朝以來的種種復雜往事。千福寺好像就是故事的一個見證一樣。 寬敞的佛堂里一直都有木魚的聲音,“篤篤……”單調而乏味,但往昔這里應該是舉行宴會的地方,應該是各種絲竹管弦的樂曲層出不窮,美人在此間歌舞不息。滄海能變桑田,歌舞也能變木魚聲。 薛崇訓掏錢買了一炷香,點燃了插在金身佛像的香爐里,然后彎腰拜了幾拜做個形式。這些寺廟在城外是有土地的,而且香客有時候要進香油錢,通過這些收入便能維持,但他們仍然會設法增加收入,比如在這里賣的香燭,就比外面貴一倍。施主們不會嫌貴,以為錢進獻給了佛主……什么都是以經濟為基礎,佛法上沒有告訴信徒們如何維生,但和尚們總能想到辦法。 薛崇訓進完香左右看了看,宇文姬還沒有來,便走出佛堂來到了院子里的廊廡上等待。 千福寺是無法讓人感受到寧靜的意境的,它有太多故事。薛崇訓現在的心情就沒有平靜下來,雖然有木魚的聲音、有香煙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了一個故事叫《冤報冤趙氏孤兒》,晉國貴族趙氏被jian臣陷害滅門,結果留下了一個孤兒報仇……在儒家道義允許的復仇定義下,終于討回了正義。想到這里薛崇訓感到有些心坎發涼,他有點納悶,自己怎么要成邪惡的一方了? 正義的力量有時候是不可忽視的,薛崇訓感到很有壓力。所以他打算如果要干的話,絕對不能留下復仇的火種。 等了許久,總算看見宇文姬來了。只見她男扮女裝穿著青色的窄袖上衣,下著長褲,見到薛崇訓便埋怨道:“怎么在寺廟里見面?” 薛崇訓用低沉的聲音道:“這里有我們的回憶?!?/br> 宇文姬好像想起了什么,忙低眉看著地上,雪白的牙齒輕輕咬了一下厚厚的朱唇,兩個小動作讓她看起來愈發嬌|媚。 薛崇訓不動聲色,先哄著她,否則如果她可能會覺得薛崇訓有事才找她、沒正事不找?說不定她一生氣不把事兒辦好,豈不麻煩?情人和屬下是完全不同的,你可以明確地下令屬下要辦什么事,但不能命令情人去做什么,只能讓她心甘情愿去辦。 宇文姬小聲道:“在這里見面也好,免得我們每次相見就……” 薛崇訓強笑道:“如果我相見不想那事兒,你才應該擔憂吧?” 宇文姬的眼睛轉了轉,琢磨了片刻,嗔道:“那你居然叫我來這里,是不是已經膩煩我了?” 薛崇訓:“……” 宇文姬不依不撓道:“被我說中了!” 薛崇訓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左右不是,就像寓言里那個一邊賣矛一邊賣盾的人一般尷尬,他只得厚著臉皮道:“要不我們在寺廟里試試?” “壞東西!”宇文姬羞急地罵道。 宇文姬經常和他扯皮,不過薛崇訓倒是不在意,而且這么一頓胡鬧,心情也仿佛好了一些。他心里掛念著金城,但并不妨礙他同時喜歡宇文姬,古代就是好,這樣也不會被譴責不忠、虛情假意等等,博大的胸懷才是男人應有的情懷啊。 他見糊弄過去,便打著哈哈道:“這段時間朝里有些瑣事有些瞎忙,正巧今天回來得早,我便到千福寺進了些香油錢,要了間齋室坐坐。這地方總是讓我想起你,就叫你一起來了,咱們去房里說吧?!?/br> 宇文姬沉吟道:“我知道要科考的時候,寺廟可以出租齋房供士子們靜心讀書,但我們男女同處一室,寺僧們允許么?” 薛崇訓笑道:“這些事兒不用你cao|心,大白天的咱們就是坐坐關什么事?還有我給了他們二十貫錢,看在豐厚的香油銀子上,他們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br> 說罷他便帶著宇文姬沿著廊道往北走了一小會,然后推開一道房門,這是間香客房,供進香的施主們歇息喝茶甚至吃飯的地方??催@位置,以前沒做寺廟的時候應該是一間廂房。 進了屋子,薛崇訓反手閂上了門,一只手也摸到了袖袋里的書信。就在這時宇文姬愕然道:“你不會……真的想在這里?” 薛崇訓放開那信札,沉聲道:“要試試嗎?” 宇文姬臉色尷尬道:“還是不要了!佛主眼皮底下,你不怕遭報應?”她一邊說一邊看向墻角。 薛崇訓回過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是尊王母的泥像,他頓時目瞪:“我就納悶,王母娘娘是怎么跑到佛堂里來的?” 宇文姬一本正經地說:“西天住的是如來,東天住的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一家子,神仙也會互通有無的啊?!?/br> 薛崇訓道:“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什么時候成一家子啦?” 宇文姬有點生氣道:“我說他們是一家就是一家!” “有道理……”薛崇訓點點頭道,“你看神仙都可以相親相愛,咱們親熱一下也沒關系吧?” 宇文姬皺眉想了許久道:“不對!神仙是不能有七情六欲的,你知道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么,他們不是被上天懲罰最后被拆散了嗎?” 薛崇訓道:“那是因為神仙和凡人不能通婚,就像人和雞鴨鵝不能通婚一樣?!?/br> 宇文姬嬌|嗔道:“你就會胡攪蠻纏,我不和你說了,總之不行,人對上天應該有敬畏之心?!?/br> 薛崇訓不動聲色地問道:“上天不允許七仙女喜歡董永,七仙女就應該放棄感情么?” 宇文姬聽罷有些感動,抬起頭來時眼睛里水波流動含情脈脈的,讓薛崇訓心里頓時一動。這時聽得她有些傷感地說道:“可是他們最后不是也分開了么?” 不知怎地,薛崇訓又想起了金城,朝廷制度不允許他得到金城,那他們是不是也會像七仙女下凡那樣最終失???一個神仙無法戰勝天庭,一個人也很難戰勝國家…… 薛崇訓心中燃起一股怒火,一把將宇文姬抱在懷里,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天譴、報應,我不怕,我要向孫悟空學習,打爛那天庭!” 宇文姬疑惑道:“孫悟空是誰?” “西游記……”薛崇訓忽然想到西游記里唐僧取經的故事,他說道,“你沒聽過那個故事,改天我講給你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