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不就在洛陽城西么?魚公公,他還真會挑地方,這道觀是掛羊頭賣狗rou,不過是個窯子!哼!”歌妓一臉的鄙夷,仿佛想說做婊子還立牌坊,這同行是冤家果然不差。 “道觀怎么成窯子了?”薛崇訓好奇地打聽道。 “里面那個女道士,假裝清高,玷污道名,專門勾引達官貴人?!?/br> 薛崇訓笑道:“女道士出家了竟然做如此丑事,當真稀奇,不過你也說了,她勾搭達官貴人,沒點背景的人可犯不著去找她麻煩?!?/br> 兩人這么閑聊了幾句,薛崇訓打聽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便完全對這低等官妓失去了興趣,當下便找了個借口從這里溜了出去。 出得坊門,薛崇訓先是回到行轅,然后帶了三娘、方俞忠兩個侍衛坐一輛黑色的氈車從后門出來。此時天色已晚,但街上仍有行人,很多店鋪都還沒有關門,燈火依舊絢麗。洛陽的宵禁比長安要松一些,長安城實際上有防御外族的功能,是一座半軍事化的要塞。 剛出戶部行轅之時,人流尚密,因為行轅挨著東都宮城,洛陽的明堂就在這個區域,所以這邊更繁華一些。馬車一路向西,行人就逐漸減少了,過了一陣,長街兩旁已是關門閉戶。 今晚有些小霧,籠罩在昏暗的古色長街當中,讓薛崇訓回想起那些古代鬼片,不禁拉了拉衣服,感覺立刻多了幾分寒意。 不過偶爾能聽見誰家的狗“汪汪”叫幾聲,倒是一個好兆頭,聽說鬼是怕狗的。其實薛崇訓根本不信鬼怪之說,但人就是那樣,會受氣氛影響,無法完全理性。 走到了一座單院獨戶的道觀門口,薛崇訓從馬車車窗上抬頭一看,黑漆漆陰森森的古典建筑,他又想起魚立本說的那半夜歌聲,怎么想怎么像鬼片里的氛圍,當下也有些惡寒。 他們從車上走了下來,薛崇訓左右一看,一個人都沒有,周圍也沒有住戶,黑燈瞎火的,只有這所院子大門口掛著兩盞燈籠,泛著冷幽幽的光輝……別進去看見幾排棺材,爬出來一些蹦蹦跳跳的僵尸才好。 回頭看三娘和方俞忠時,他們兩個的表情也不是很好,臉色很白,手都摸著兵器。 “叫門?”三娘冷冷問道。 第二十五章 道觀 回頭是幽長的長街,籠罩著淡淡的薄霧,偶爾有一陣微風吹得木樓上的旗幡輕輕搖曳。地面上還有菜葉破紙竹簽等被丟棄的雜物只待次日凌晨雜役來清掃,現在一個人影都沒有。 薛崇訓轉身看著面前的黑漆大門,門方上有三個字“上清觀”。正待想叫人敲門時,墻角出現了一個人影,穿著灰色的布衣服,那人說道:“郎君這邊請?!?/br> 說話聲尖尖的,不男不女的感覺,薛崇訓頓時猜測可能是個太監。他們三個人相互看了一眼,便向說話的那個人走過去。 “魚公公恭候多時了?!蹦切√O又說了一句,便帶著薛崇訓等著沿著圍墻走了一陣,轉過墻頭,側邊還有一道小門。門口站著一個穿葛衣的小生。 這時薛崇訓回頭對方俞忠道:“你在外面瞧著,有什么狀況好有個接應?!?/br> 于是薛崇訓便帶著三娘,跟著那小太監進了門。葛衣小生伸出腦袋在墻外左右瞧了瞧,這才“嘎吱”一聲關上院門,上了門閂。 院子里光線暗淡,正中間有座二層的歇山頂式廟宇,四人并沒有去那里,而是沿著廊廡從一道洞門走了進去。越走越荒蕪,薛崇訓心里莫名有種緊張感,走了一陣那帶路的葛衣小生也告辭離開了。 這時他們來到了一棟木樓前面,只見魚立本正站在那里,抱拳為禮道:“友人來訪,幸會幸會。雜們樓上說話?!?/br> “請?!毖Τ缬栆膊欢嘌哉Z,只待關起門來再說。遂與三娘一起,還有魚立本三個人進門上樓,而那個小太監則留在了下面。 “這是客房,不過道觀一般不留宿客人,所以整棟房子里都沒有其他人?!濒~立本一般走一邊說道。 薛崇訓好奇地問道:“魚公公在這里有相熟的故人?” 魚立本道:“故人已去。要說雜家和此間主人的交情,那是則天大圣皇帝時候了,那時候皇帝常住東都,雜家因此認得這上清觀的主人,相交甚歡……唉,可惜人已逝去,空余這間道觀?!?/br> 薛崇訓心下有些感觸,便沉吟道:“煢煢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br> 三人一起進了一間客房,房中擺設簡陋,有張床,竹子做的胡床和桌案,都沒上漆,顯得十分粗糙。魚立本請薛崇訓二人入座,薛崇訓坐于上位,三娘卻不坐,只是默默站在一旁。 薛崇訓想起官妓里那歌女說的事兒,忍不住說道:“聽說此間道觀有個女道士……” “哈!”魚立本搖頭道,“多屬謠言,薛郎不必當真?!?/br> 聽他稱呼起姓來了,說明這個地方是可以說話的地兒,不然就容易暴露薛崇訓的身份。于是薛崇訓心下也放松了一些。他好奇道:“何以有這種謠言?” 魚立本道:“別人說的那女道士,定然就是指‘玉清’道姑,那是她的道號。她便是我那故人之女,其先父亡故之后便繼承了此地。后來東都有個官吏聞得她的芳名,欲納之,但玉清要他辭官做道士……自然就沒談攏,又因東都官場上有人和我那故人有交,偶爾也會來求丹,謠言便由此而生?!?/br> “這么說是那個欲納玉清的官員造出來的謠?” 魚立本沉吟道:“這個雜家也不甚清楚,也許真有留宿官員之事?這幾年雜家一直在長安,許久沒有和東都有往來了?!?/br> 兩人聊了一會女道士,不再那么生分了,薛崇訓這才起身走到后面窗戶前,打開窗戶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也沒有欄桿樓臺,窗戶孤懸在這樓閣上。 魚立本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三娘,這個侍衛被薛崇訓隨身帶著,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他便沉聲道:“殿下吩咐見了薛郎,一切都聽您的安排。雜家應該做些什么?” 薛崇訓關上窗戶,走回屋中間,拉了拉自己坐的那把胡床,移到魚立本身邊,低聲說道:“我要去幽州找李守禮,但為了事兒更穩妥,我到幽州之前你先去那里。你這樣辦……”于是薛崇訓在魚立本的耳邊耳語了一陣,魚立本時不時點點頭作為應答。 魚立本聽完之后皺眉道:“他會信么?” 薛崇訓道:“魚公公是正兒八經的內給事,印信一樣不缺,而且東都和地方官府也會發公函到幽州知會,身份沒有差錯,有什么能讓他們懷疑的?再說如果沒有上方授意,你魚公公敢對李唐宗親這般作為?放心,你只要按我說的做就行,以后事成之時少不了你的功勞。瞧瞧太子身邊的高力士當紅,不就是去年唐隆大事時出了力?” 魚立本沉吟許久,臉上一冷,說道:“既然殿下交代一切聽薛郎吩咐,雜家便這樣辦!”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三娘沉聲喚了一聲:“郎君!”薛崇訓忙回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 三娘用手指指了指地板,薛崇訓忙側耳靜聽,卻什么也沒聽到。這時三娘輕輕向門口走去,低聲說道:“魚公公,你那個隨從,剛剛恐怕已經被收拾了?!?/br> 薛崇訓和魚立本頓時面面相覷,面有驚訝之色。這時薛崇訓實在沒想出會出什么樣的狀況,是哪邊的人?他顧不得多想,左手立刻按住了腰間的佩刀,拇指放在鑲嵌了寶石的機關上。 三娘站在門邊,薛崇訓和魚立本還站在原地,細細地聽著動靜。 過了許久,忽然聽得“噼”的一聲輕響,那紙糊的鏤空房門上破了一個小洞,一根竹管輕輕伸了進來。就在這時,三娘突然伸出手輕輕一拍那竹管,外面頓時“啊呀”一聲痛叫。 “砰!”整個門板頓時被掀翻了,寒光一閃,一個身穿寬大葛衣的人影提一把三尺長劍奔了進來。三娘從懷里拔出短劍,也不打話,直接攻了過去,說是遲那是快,只聽得“鐺”地一聲讓人牙酸的金屬撕咬之聲,三娘手里的武器竟然一下就被削斷了,半截掉到了地板上。 “住手!”魚立本忽然喝了一聲,“玉清,雜家與你們家的交情豈是一日兩日,你這般做是為何意?” 這時另一個道士已經奔襲了進來,從左翼夾擊三娘,一招還未使老,就被三娘一腳踢得搽著地板倒滑出去。 薛崇訓聽得魚立本的話,便打量了一下剛剛沖進來的那女人,可惜臉上蒙著厚紗,頭上戴著道冠,除了看見一雙如深潭一般幽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她身上那身道袍很大,但空蕩蕩的,她的身材應該比較瘦才是。 “茲!”隨著一聲厚重的金屬聲響,薛崇訓一按機關,腰間的橫刀彈出半截,他右手握住刀柄抽了出來,雙手抓住長柄,說道:“三娘到這邊來,我來討教幾招?!?/br> 三娘后退兩步,丟掉手里的短劍,從衣服里又摸了一把短刀出來,這才回到薛崇訓身邊,護在他的旁邊。 魚立本急道:“怎么回事?先說明白再動手不成?” 薛崇訓笑道:“要先讓她明白勝算多少,她才愿意談吧?”說罷提著長刀緩緩走了過去。 那玉清道姑見薛崇訓逼將過來,也不多說,輕斥一聲,身形飄逸,一劍便刺了過來。劍善刺,看似緩慢的一招,劍鋒卻不知怎地來得非常之快。薛崇訓盯緊她的肩膀,小心應付著扯招。 片刻之后,門外又進來了三個道士,讓薛崇訓有點分心,被玉清一劍劃破了衣襟。果然是寶劍,綢緞輕輕一觸劍鋒便被割斷,一片紫色的綢子飄到了空中。一旁的三娘看得緊張,但不敢呼喚影響薛崇訓,只得目不轉睛地盯著打斗。 薛崇訓身形一轉,“絲”地一聲,衣服劃出更大一個口子,里面白色的褻衣都暴露了出來。他利用這個時機一刀橫劈了過去,大開大闔,刀勢威脅范圍非常之廣?!斑选钡匾宦暸鲎?,只見火花飛濺,玉清道姑跳到一邊,手里的寶劍在不住地顫|抖,發出陣陣龍吟。薛崇訓不由得贊道:“好劍聽音?!?/br> 玉清冷冷地盯著薛崇訓:“你是官場上的人?外面那些人是招來的?” “這是個誤會!一定是個誤會!”魚立本急道,“這位郎君是雜家的朋友,你要是信不過雜家,也不會允許雜家深夜帶人來到此地吧?” 薛崇訓抱拳道:“這位道姑脾氣好大,手段也不甚光彩,不問青紅皂白就想往屋里灌迷藥?!?/br> 玉清眼色有些尷尬,確實下三濫的手段不是什么值得稱道的行為,當下說道:“情況急迫,我懷疑是你有所圖謀,只想捉了你讓他們投鼠忌器?!?/br> 薛崇訓快速地說道:“魚公公也說了,是個誤會,他和你先父起碼是十幾年交情了,他不可能謀害你……你再問問他,信不信得過某人?!?/br> 魚立本道:“這位郎君沒事管你一個道觀的事做什么?外面是些什么人?” 就在這時,一個道士走到門口,低聲說道:“那些人說咱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交人就放過上清觀,否則沒完?!?/br> 第二十六章 玉清 上清觀附近比較僻靜,人口稀少,但也是在洛陽城內,那些過來找麻煩的人也不好明火執仗地鬧出太大動靜,所以先是交涉要人,要什么人?薛崇訓一時沒弄明白,轉念一想:肯定不是要我!太平公主還沒倒臺呢,誰敢大咧咧地來抓我? 這時那進來說事兒的道士說道:“天師,方才師弟和那些人說了幾句話,好像是江河上討生活的人……應該不關魚公公的事,官府要抓人也犯不著用那些人?!?/br> 那玉清道姑看了一眼薛崇訓,也不道歉,只是冷冷說道:“過去去看看,叫所有人都取劍,到星樓前面來?!?/br> 她正待要走,魚立本提醒道:“張天師勿要提起今晚之事?!?/br> 薛崇訓聽魚立本稱呼道姑為張天師,心道這些道士信的可能是正一教,而且還結婚生子,多半就是五斗米衍生的那一脈了。 他想了想便說道:“既然道友是魚公公的故交,我隨你們去,看能否幫得上忙?!?/br> 薛崇訓是出于好心,卻不料玉清道姑斷然拒絕:“我們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你們在這里歇著便是?!?/br> 薛崇訓又說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方才聽你說叫人取劍,萬一發生斗毆……我們的身手道友也試過了,或許能幫上一些忙?!?/br> 他心道:江湖上跑的人也是有門有派,要是和官府對著干絕對沒啥好處,到時候叫魚立本亮出公公的身份,怎么也要甩個面子吧? 玉清道姑好像猜出了薛崇訓的想法,她想了想道:“你們可以一起去,但是不要說是官府的人,可以?” 薛崇訓不知何故,但好奇心起,也只得點頭應承了下來。一行人遂下樓向大門那邊走,路上薛崇訓忽然想起方俞忠是在外面望風的,他突然見到這么多不明身份的人把道觀給圍了,不得回去搬救兵? 他不動聲色,尋思著反正遇上了,瞧瞧這江湖恩怨也是不錯。 待得他們一行人來到前院的星樓前時,樓前已有十幾個男女道友站在那里了。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正面那棟二層的樓閣,多半就是道士們口里說的星樓。 “貧道是上清觀的主人,客人既來,不妨現身說話?”這時玉清朗聲說道。 這時墻那邊的陰影里走出三個黑衣人來,也不知道他們怎么進這道觀的,薛崇訓估計多半是爬墻吧? 中間那漢子說道:“天兒冷,咱們辦完正事好回去鉆被窩。不來虛的,你們這些道士和咱們江湖上的人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張天師把人交出來,以后恩怨兩清。消息咱們已經探明了,你也不用抵賴?!?/br> 玉清冷冷道:“人是在這里,但她是貧道的朋友?!?/br> 那漢子聽罷怔了怔,冷笑道:“好大的口氣,誰不知道這上清觀藏污納穢,敢情你們賣了皮rou色相,以為有官府撐腰就天不怕地不怕了?我告訴你,我們要的這個人在四條河上所有的碼頭都掛了名,你護得了她一時護不了她一世,莫非你要留她在道觀里當道士?” 玉清大怒,抓緊劍柄道:“嘴巴放干凈點!少廢話,人我不放,你們要怎地盡管放馬過來!” 后面三娘對薛崇訓悄悄說道:“郎君,墻上有不少人,這里黑燈瞎火的看不甚清楚,就怕出了意外,本來就不關我們的事,要不一會動起手來先躲再說?!?/br> 只聽得對面那漢子怒道:“很好,梁子算是結下了……”說罷把手指含在嘴里吹了一聲口哨,頓時陰影里就走出一二十個人,拿著各式兵器圍了上來。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人喊道:“三哥,先不急動手!”說罷奔到那黑衣大漢身邊耳語了幾句,黑衣大漢制止住眾人,冷冷地對玉清說道:“老子不信你這道觀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有官兵把守,咱們來日方長?!?/br> 薛崇訓見狀心道:這幫人怕是探到了方俞忠搬來救兵的風聲。轉頭看向那些來路不明的人時,果然他們是爬墻走的。 眼看要打群架,結果人撤了,道士們都松了一口氣。薛崇訓心道:這三教九流的人,關系還真是復雜,不僅和官府有往來,和跑江湖的也有關系,卻不知這玉清道姑舍命庇護的江湖人是什么來頭。 這時玉清道姑轉頭對薛崇訓說道:“是不是你的人把官兵叫來了?” 薛崇訓道:“外面確有我的隨從,也許是他叫來的……但應該不是官兵,不過是一些我的私人侍衛?!彼只仡^對三娘說道,“你出去看看,如果是我們的人,就說沒事了,讓他們回去,不要弄出什么動靜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