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竟然玩偷襲!”湯晁仁大怒,抓起一把稀泥扔向薛崇訓的頭臉。兩人誰也不讓誰,很快又打將起來,這回完全沒有招數可言,在污泥中扭打成一團。 ……薛崇訓的侍衛,和湯晁仁帶來的兩個隨從只能在一旁無語地觀看著二人扭打,現在根本脫離了切磋武藝的范疇了,就跟地痞流氓打架一樣,仿佛其中某人欠錢不還似的。 最后兩個人變成了泥人,累得不行了,湯晁仁才喊道:“平手,不打了?!?/br> “你明明動不了了,認輸不認輸?” “哎呀……好好,我認輸不行么?別扯我的胡子!” 他們見面就胡鬧一通,卻因此讓關系更加近了,然后帶著一身污泥回到戶部行轅洗澡。薛崇訓又叫人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席為之接風洗塵,不僅親自作陪,還讓文官劉安、武將鮑誠等一起列席。 薛崇訓如此禮遇,湯晁仁心知肚明,須得把事情干好了才行,席間便迫不及待地說出了自己的設想:“四條航道全靠官運,約需糧船兩千艘。運糧兵可仿照團練兵編制,十船為一綱,配備五‘火’兵力護衛,由隊正負責,哪里出了事就找哪個隊正。一火十人,一隊五火就是五十人;兩千只船需要兩百隊兵馬,也就是一萬人規模,加上幾大糧倉,至少得雇傭一萬二千名兵募?!?/br> “要這么多兵力?”劉安驚訝地說道,看了一眼薛崇訓。意思是組織上萬的兵力,朝中會不會有麻煩? 薛崇訓沉吟道:“全國的糧賦押運,是多大的工程,需要一萬名兵募也是情理中的事。劉使君估摸一下,招募一萬二千名官兵,要配給糧草馬匹軍械、要發軍餉,大約需要多少錢?” 劉安掐指一算:“每年少了三十萬貫恐怕拿不下來?!?/br> 薛崇訓笑道:“你們分我那七成的錢,何止三十萬貫?以后就讓州縣地方官向符合富戶標準的家庭加征漕運稅,他們就不必被征發出遠門押運糧賦了?!?/br> “向富戶加征漕運稅倒不是什么困難,原本他們就該被征押運糧賦,現在免去了征役,只是出點錢,并沒有加重負擔……”劉安道。 薛崇訓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便說道:“劉使君有什么話只管說?!?/br> 湯晁仁聽罷微微笑了一下。 劉安這才說道:“吏治確實是個大問題……如果免征,改為收稅,地方官極可能會趁機收刮百姓。到時候好事辦成壞事,百姓怨聲載道豈不是十分不妙?” 薛崇訓道:“吏治沒有辦法,咱們現在管不過來,一動就牽連甚廣。這次不是我為那些斜封官爭取了好處,保住他們的官位,現在咱們辦事能這么順利么?” 劉安皺眉道:“去年我被調下來疏通河漕,也是苦于吏治,地方上買官的人,很多都是在當地有一方人脈勢力……除非朝廷明文下詔斜封官不合法,不然很難篩選他們?!?/br> 薛崇訓看了一眼列席的幾個人,接過話來說道:“現在我們手里的這筆錢,就是斜封官謀私分紅的七成利,他們得三成,我們得七成,就這樣分還算合理。以后征運稅也讓他們分一些,但如果誰頂風犯了規矩,咱們一個個收拾?!?/br> 劉安點點頭道:“唯有如此了,咱們只要不是和全部地方官作對,只是單獨對付一些不守規矩的人,也不會遭來太大阻力?!?/br> 幾個人又商量了一通,這件大事確實十分繁瑣復雜……薛崇訓想到,自己下來的主要目的可不真是為了整頓漕運,他不能一直陷在里面耽擱了大事。 于是在散席之前,他便口頭上透露了人事安排:讓湯晁仁辦兵募的事,劉安負責籌款以及各方利益分配,而倉庫、支度等事由“漕運分司”衙門的河東文人運作。 第二十三章 歡宴 莊稼地里金黃一片,秋收的季節就要來臨;城里的街巷上落葉也越來越多,每天清晨,人們走到青石板路上都能聞到打掃街道的雜役燒樹葉的煙味。薛崇訓早上起來又加了一件衣裳,春秋輪回,到了下半年天氣只有越來越冷,偶然在院子里的雜草上還能看見薄薄的白霜。 秋天來了,冬天還會遠嗎?他心里掛著事兒,眼看天兒轉涼,年底將近,一翻過年就是景云三年,他記得歷史上沒有景云四年這個年號……那就意味著劇變將在景云三年這一年發生,具體在哪一月,上半年還是下半年?他實在弄不清楚,只隱約記得大名鼎鼎的李隆基登基是因為一個天象,李旦就傳位給他了。 所以改革漕運根本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事,再怎么搞,要是被人弄死了,一切都會失去意義;權力斗爭才是他最牽掛的,說服章懷太子之子李守禮參與政變是他此行的主要目標。 但現在薛崇訓依然等在洛陽,還沒有動身去幽州,他在等待一個人。 這個人是個宦官,名叫魚立本,職位內給事。完全是個默默無聞的人,甚至他是哪邊的人都不為人所知。 月前大明宮派了采訪使楊思道下來,代天子考察漕運線。隨同楊思道一起到地方的宦官便是魚立本,魚立本是皇帝身邊的內給事,此人平時十分低調,大伙也弄不清楚是什么來頭……但采訪使身邊有個宦官,多半就是皇帝的人了;倒是這個朝廷命官楊思道的陣營很清晰,太子那邊的人,官場上的,一個圈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 這兩個人一路走到洛陽,洛陽城的官員自然要迎接款待。設宴為他們接風洗塵時,薛崇訓也去了,雖然楊思道和薛崇訓不是一路人,從深層關系上說還是敵人,但是大家都是京里來的官,面子上還是要客客氣氣的,當官的又不是地痞,總是需要禮節。 一眾官員在官妓坊里擺上宴席,珍饈佳肴陳列得食之不盡,還有歌舞妓載歌載舞尋歡作樂,穿梭于席間斟酒的女子都是衣著艷麗,酥|胸半露,氣氛甚是歡快。 官兒們并不拘謹,一面肆無忌憚地和歌妓們頑笑,一面互相吹捧,歡笑聲不絕于耳。這種逢場作戲的場面薛崇訓經歷得不少,表現得也是自然大方,并沒有因為楊思道是太子那邊的人就擺出什么臉色來。 楊思道吹捧薛崇訓的“三河法”在京師反響如何如何好,薛崇訓卻笑道:“今日相逢甚歡,不言公事,否則豈不辜負了美女心思?”說罷笑著伸手在斟酒的美女臉蛋上捏了一把。 薛崇訓根本就沒把楊思道看在眼里,不過就是太子那邊的一個小角色而已……而宦官魚立本才是他等待的人。 薛崇訓一面和楊思道說話,一面用余光注意著魚立本,因為薛崇訓以前也沒見過這個宦官,后來他的|母親引薦,他才知道有這么個人。 只見那宦官頭發花白、身材瘦而陰柔、皮膚很白,一雙桃花眼加上白皙削長的臉型,倒有八分俊美。不幸的是唐朝的審美傾向并不是這種類型,唐人崇尚健康大度,對病態美沒有啥好感,特別魚立本又是個不男不女的人,如此陰柔的形象不可能得到人們的褒揚。 他的身上非常干凈,衣服上還有折疊的筆直壓痕。也不怎么說話,只是微笑著偶爾附和兩句,對旁邊的女人也是不聞不問,那些歌妓知道他的太監,也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于是魚立本看起來有幾分寂寞的樣子。 魚立本注意到薛崇訓在看自己,便轉頭微微點了點頭。薛崇訓沒搭理他,繼續和楊思道以及那些風塵女子說著廢話。 就在這時,那個被薛崇訓捏了臉蛋的妓|女媚|聲道:“薛郎一心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熱,博得了好名聲,什么時候也花點心思拯救一下我們這些可憐女人???” 于是薛崇訓轉頭笑道:“你們也水深火熱?不會吧?” 那女人翹起涂抹了厚厚胭脂的嫣紅嘴唇,撒嬌道:“郎君以為呢?” 薛崇訓道:“我以為啊,你們比我們過得好,都是吃皇糧,你們錦衣玉食只需要陪我們玩樂就行,什么心都不用費。哪像我們,吃完酒,cao心能把頭發熬白了,魚公公你說是不是?” 魚立本聽到薛崇訓當眾叫到自己的名字,有些吃驚,隨即便微笑道:“雜家的頭發就白一半了?!?/br> 女人不服氣道:“可不能這么說,我們這些姐妹,對郎君們巴心巴肺的侍候,你們走了,還得守著空房思念好一陣;可你們呢,哼,轉背就把我們忘得一干二凈?!?/br> 薛崇訓笑道:“無情不似多情苦啊,誰叫你如此多情呢?”他心里卻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老子會信你記得我,就真是活見鬼了,蒙小雨那樣的歌妓又有幾個? 旁邊的幾個人聽到薛崇訓這般說又是笑了一陣。這時魚立本轉頭對采訪使楊思道說道:“楊使君還記得雜們去過的上清觀否?” 楊思道放下筷子,看著魚立本道:“記得啊,不就是昨晚的事兒么?對了,昨晚你真聽到那陣‘女鬼’唱歌了?” 魚立本道:“雜家要說的就是那陣歌聲?!?/br> 這種場合說公事不合時宜,就是要聊這種志怪奇聞才有意思,魚立本一說出來,男男女女都來了興趣,有人看著他追問道:“你們昨晚遇到女鬼了?那女鬼漂亮不漂亮???” 楊思道笑道:“你就瞎吹吧,昨晚我就住你隔壁,我怎么沒聽到,多半是你聽幻了?!?/br> 魚立本一本正經道:“雜家不開玩笑,今一大早就問你聽見沒有,可你睡得太死,怪不得我。那曲子十分別致,我還記下來了……來人,拿琴來?!?/br> 反正是玩樂,見魚立本要較真,眾人也樂得附和道:“原來魚公公還通音律,我們可要好好聽一聽?!?/br> 一個侍女給魚立本抱來一把琴擺在他的面前,魚立本又在銅盆里洗了洗手,用白毛巾仔細擦干。薛崇訓見狀倒是有幾分期待,他自己也是十分愛好音律的。 魚立本裝備妥當,對旁邊的妓|女說道:“我彈,你和?!?/br> “有詞兒嗎?” 魚立本道:“用哼的,不用詞,聽好了?!闭f罷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神情一變,指下就滑出一段高低悠揚的琴聲來。 頓時大廳里頓時安靜了不少,眾人的注意力都被這段琴聲吸引。薛崇訓也是一個激|靈,心中的浮躁仿佛在一瞬間就被滌蕩干凈了一般。琴聲清而悠揚,還帶著一種美好的憂傷,仿佛就在述說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薛崇訓不禁又多看了幾眼魚立本,倒沒想到這樣的琴聲出自一個太監的指法。 邊上那歌妓臉上有些為難,但見魚立本投來的目光,只得硬著頭皮“啊……”地和了幾聲,可惜和琴聲的意境相差甚遠,她也就紅著臉住嘴了。 就在這時,魚立本的指法嘎然而止,眾人面面相覷,問道:“很好聽,怎么突然停了?” 魚立本閉上眼睛,回味著琴聲中的意境,喃喃道:“后面漸行漸低,雜家沒聽清,所以彈不出來?!?/br> 楊思道笑道:“瞧你說的,還真是偶然聽來的?” 魚立本道:“雜家可沒有打胡亂說?!?/br> 這時薛崇訓忍不住沉吟道:“聽這格調,怎么有點像李龜年作得曲子?” 經薛崇訓這么一提醒,一些通音律的官員頓時恍然道:“薛郎說得不錯,真有像李龜年的痕跡。魚公公剛從長安過來,莫不是帶來了李龜年的新曲,沒事糊弄咱們?” 李龜年是個有名氣的樂工,經常出入長安富豪之家表演。在座的一些官員是從長安外放的,所以不論是不是聽過李龜年的演奏,都說相像,表示自己聽過……那是在炫耀自己在長安做過京官,見過大場面。 薛崇訓琢磨了一下他們的心思,便帶著一些惡作劇的心態改口笑道:“但仔細一尋思,又不像是李龜年的,他一般在豪門之中演奏,曲子都比較大氣,剛才魚公公彈的曲子卻有幾分脂粉味,作曲像是出自婦人之手?!?/br> 先前附和是李龜年作品的官僚頓時有些尷尬,便打著哈哈,似是而非地評頭論足了幾句……因提到李龜年,薛崇訓突然想起一首詩來,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這首詩詞句簡潔,內涵深厚。所以薛崇訓記得清楚明白,不過他當然不能吟誦出來,因為此時完全不合時宜,在座的客人會覺得很突?!鞘鞘讓懺诎彩分畞y后的反應現實情感的詩,現在大唐雖然政治動亂,但國家仍舊強勢,完全不到衰落的地步,所以沒必要吟哦有如此凄涼意境的詩。 魚立本道:“雜家一直在宮里頭,如果是李龜年作的曲子,雜家會沒聽過嗎?有空雜家還想去上清觀住一晚上,再聽一次,莫非真是神鬼之曲?”一面說一面看了一眼薛崇訓。 薛崇訓注意到魚立本投來的眼色,當下就在心里琢磨其用意。 一旁的眾人玩笑道:“聽說女鬼是要掏心挖肺的,魚公公可得小心應付?!?/br> 第二十四章 長街 廳中諸公宴飲方晚,杯盤狼藉之際,眾人借著酒興玩得就更有花樣了。其中有人要選個官妓今晚侍寢,他喜歡體態輕盈的女人,于是就叫人在榻上撒上金粉,叫幾個歌妓挨個走上去,沒有留下腳印的女人便中選。 此時有的明公已經喝得搖搖晃晃,有的干脆趴在酒桌上打起呼嚕來,于是大家便說酒已盡興,建議各人選好女人回房休息。薛崇訓對官妓沒啥興趣,正欲離去時,那個被他捏了一下臉蛋的歌妓面有失落地說道:“沒良心的,把人家逗得動情了就撂下不管么?” 薛崇訓愕然,隨即想明白了其中關節:這官妓或由國家財政撥款拳養,或由地方官府養著,待遇優渥,平時都有例錢。但地方官為了讓她們服侍好作客的同僚,也為了自己去尋歡作樂時熱情一些,是有賞罰規矩的,如果侍寢就有額外的獎賞……官妓不接待民間客人,但她們也想多賺些錢,等人老珠黃之時有個積蓄。所以和薛崇訓說話的這個歌妓想方設法要留宿他。 本來就是逢場作戲,薛崇訓本打算不予理睬,但忽然想到:剛才魚立本彈奏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提到了上清觀,是何用意?他想了解一下上清觀是什么樣的地方,這東西只有洛陽本地的人才知道,何不順便向這歌妓打聽一二? 魚立本到洛陽來,是受了太平的密派,但薛崇訓不想別人知道魚立本和自己這邊的關系,所以他們二人不便特意地單獨見面……或許魚立本提到上清觀,就是暗示薛崇訓去上清觀見面? 這時采訪使楊思道已經選好了一個胸|大|臀|肥的女人,要留宿在官妓坊內。魚立本則起身告辭……他是太監,實在不好留宿此地。 洛陽府的官吏便為魚立本安排住所,因為他是跟著采訪使下來的,于是安排他到東都御史館。但魚立本卻搖頭道:“我身上還帶著今上的差事,不能留太久,不兩日就要繼續東行,今晚正好再去一趟上清觀,把那首曲子聽全了?!?/br> 諸公笑道:“魚公公小心那女鬼,別被她把魂兒勾了去?!?/br> 魚立本陪笑道:“我只為音律,無欲則剛,就算是女鬼拿我也莫法?!?/br> 諸公心中定然在想,一個太監自然無欲則剛了……魚立本仿佛也猜到了他們的鄙夷,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抱拳道:“告辭?!?/br> 薛崇訓聽得明白,魚立本今晚是要去上清觀,于是他更不能急著走了,凡事還是謹慎一些,免得招人疑竇……或許是薛崇訓有點多慮,他們設計在幽州的事,知道的沒幾個人,誰會想到他和一個內給事有什么勾當? 這時薛崇訓對旁邊的歌妓笑著說道:“你說得倒輕巧,我還真不信你就動情了呢。這么多同僚,如果見一個就動情一次,那不得腸子都斷了呀?” 歌妓眨了眨眼睛,“討厭呢,這么多人你說什么呀!” 薛崇訓爽朗一聲大笑,攜了她的手便叫她帶路。還未離開的諸公都執禮相告,面有笑意。 他們從大廳內側門出去,沿著朱漆廊廡走了一遭,便來到了那歌妓的房間,走進房門時,薛崇訓有感而發,不禁吟了一句詩:“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br> 歌妓討好地贊了一句,但沒說道點子上,薛崇訓立刻看出了這個女人文學修養并不高……也不是所有的官妓都通文墨,這時他才想起來這個女人是在一旁斟酒的,恐怕檔次有限,不過他也懶得計較,名字也不想問了。 那歌妓關了房門,便開始脫衣服,立刻讓薛崇訓十分反感。這么玩只能越玩越空虛,身份高了口味也叼,對于完全rou|欲的東西實在提不起興趣。他當下就制止道:“你陪我說說話就行,一會有人問我會說你侍寢了的?!?/br> “怎么了,郎君嫌棄奴家么?”歌妓有些尷尬,不過隨即便靠了上來討好。 薛崇訓笑著搖搖頭:“我要固本培元,不能縱情聲色……對了,剛才那個宦官叫什么來著,他說的上清觀離這里遠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