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昨日的世界(14)
一九叁七年,戰爭逼近及南,對于鄉下孩子來說,這本是天方夜譚,如今卻真真實實地發生了,離他們只有一線之間。 光螢村人心惶惶,唯恐戰爭打到這兒來,但也有人氣定神閑,說這里是及南,是都城,有國民政府在。 除了無牙小兒,郗良是唯一一個不問世事的人。澤牧遠和她談起戰爭,會死好多人,她聽后無動于衷,只對澤牧遠長大后想參軍的遠大理想蹙起眉頭,哀怨懇求說:“不要去好不好?會死的,我不要你死?!?/br> 澤牧遠這時候才想起來,是啊,去參軍了,就是要離開郗良了,可是他轉念又一想,不參軍,不守護好這片土地,倘若這片土地淪陷,他們又能到哪里去? 事實是,總要有人離開的,也總要有人死的。澤牧遠很明白,卻還是難以抉擇。他就這樣陷入了困境,郗良還是國家?兒女情長還是遠大抱負? 澤牧遠認真地想了幾個月,也還沒想好,郗良就鬧事了。 曹小豪出現時,澤牧遠還不怎么在意,一心畫著郗良最喜歡的楓葉,誰知道曹小豪來到他面前,雙手拍在他的畫上,別扭地說:“你還畫什么畫呢?你meimei都快被郗良打死了,還不去救她們?” 澤牧遠蹙眉,“郗良為什么要打我meimei?” 曹小豪努努嘴,“你去看了不就知道?娘的,郗良要是打的是你就好了,我肯定不管,偏偏她打的是你meimei,你meimei又是女孩,作為一個君子,我是很……那個詞怎么說來著?” 澤牧遠起身,“她們在哪?” 曹小豪一甩手,“后面山上?!?/br> 澤牧遠匆忙跑出學堂,曹小豪還站在原地一拍腦袋,雀躍道:“憐香惜玉!” 學堂的后山上,其實還沒在山上,只是山腳的一座小山丘,澤牧遠人還沒到,抬眼望去,一片墨綠摻著點點枯黃,一群年少的身影被圍繞,隱隱約約可辨身份。 這一大早,郗耀夜還沒來,郗良就先來了,而且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把澤水光和澤水心弄到山丘上來,澤牧遠回想一番,竟然想不出自己有察覺到什么,實在是大意了。 澤水光和澤水心都坐在泥地上哭得面紅耳赤,郗良在她們面前煩躁地踱步,時不時踢起泥土濺她們一身,旁邊,則是曹小豪的跟班們在看,像看戲一樣。 “郗良,你在干什么?”澤牧遠上前把郗良拉開,看也不看她一眼,連忙蹲下身安撫兩個meimei,拂去她們身上的泥土和雜草枯葉。 郗良踉蹌了幾步,看見跟在澤牧遠身后來的曹小豪,紅潤的眼睛立刻停止流淚,狠戾地瞪著他,瞪得他一頭霧水,神情驚恐了起來。 “哥哥,好疼……” 澤水心的委屈,拯救了曹小豪,郗良回頭,只看見澤牧遠細心撥弄她的頭發,輕聲詢問:“乖,哪里疼?” 郗良瞇起眼,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手背被抓出叁道細短的紅痕,還在隱隱作痛,身上的紅毛衣也沾著泥土,這都是澤水光干的。 她只是想打澤水心,澤水光就來打她,沒辦法,她只好連她一起打,把她們推倒在地上,發了瘋般地踢她們的腿,就像敬德嫂家里的貓打架一樣,它們的前爪子揮得又快又準,接著她又抓起泥土砸在她們身上。 “好疼……” 澤水光和澤水心蜷縮著腿,哭得說不清話。 澤牧遠回頭,一把泥土迎面而來,他本能地閉上眼睛用手擋臉。郗良氣急,小手抓一把扔一把,扔得澤牧遠難以招架,最后干脆站起身,一把泥土砸在他的胸口上。 “郗良!” 澤牧遠抓住郗良的手腕,她用另一只手推他,打他,“放開我,滾!滾!” 澤牧遠的胸膛在這會兒像是一個鼓,被郗良鼓槌般的小手砸得悶聲響。他抓不住她這只作惡的手,心頭被打得煩躁起來,沖她瘦小的肩頭一推,她猝不及防地往后倒,小手在驚人的一瞬揪住他的衣服,兩人迅速滾下山丘,小草和枯枝敗葉被碾得窸窸窣窣,伴隨著的還有由上至下地呼喚:“良——” 郗耀夜驚惶地跑來,只看見兩人滾了下去,“良!” 兩人在平地停下翻滾,澤牧遠疼得嘶聲,艱難地張開眼,有些暈眩,眼前的天像在旋轉。 郗良眼含淚水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爬到澤牧遠身邊,滿是泥土的小手按在他的胸膛上跨過他,就近抓了一塊石頭,澤牧遠握住她壓著自己的手,一塊石頭往他臉上砸來,他驚慌地別開臉,擋在臉上的左手瞬間失去知覺。 “良!”郗耀夜從山丘上滑下來,剎不住一般將郗良從澤牧遠身上推開,帶血的石頭滾了幾圈,她慌亂地握住澤牧遠的手腕,“牧遠?牧遠?” 得不到回應,郗耀夜難以置信地看著郗良,“良,你在干什么?” 郗良如夢初醒,眨了眨眼睛,戾氣褪去,淚水簌簌掉落。 澤牧遠是在一陣啜泣聲里醒來的,入眼的是熟悉的淺色床幔和澤慶的淚眼。 “小遠?” “mama……” “小遠,你怎么樣了?” 澤牧遠茫然無知,望著床幔,思緒回到昏睡前,他立刻驚醒,抬起左臂一看,手掌包扎得像個奇大的饅頭,幾根手指動彈不得,他驚愕地看著。 “小遠,別看?!睗蓱c將他的手臂輕輕壓回去,對上他那雙頃刻間變得迷茫痛苦的眼睛,她頷首,自欺欺人地呢喃,“會好的,它會好的?!?/br> 村里的大夫惋惜的語氣仍在空氣中回蕩,“唉,這孩子的手,筋骨全損,是已經廢了?!?/br> “mama,它什么時候才好?”澤牧遠蒼白的薄唇微啟,眼里還有一絲期盼。 澤慶抹去淚水又抬頭,壓著聲音說:“大夫說了,傷筋動骨,怎么也得百來天才會好?!?/br> 澤牧遠點點頭,抬起右手艱難地抹去澤慶臉上的淚,“mama,對不起,讓你擔心了?!?/br> 澤慶垂著眼,搖著頭,一臉令人捉摸不清的神情。她給他蓋好被子,道:“小光說了,你是因為她們,才會被……那孩子,叫什么來著?” 澤牧遠心驚膽戰起來,“mama,跟她沒關系,是我推了她一把,自己也沒站好,才會跟著她掉下山的,手,好像是……” “小遠,”澤慶輕輕開口,打斷他的胡謅,“我知道,郗良,是她用石頭砸你?!?/br> 澤牧遠立刻清楚地回想起母親教訓老結巴兩口子的一幕,眼珠子因內心的慌張和無措而飄忽不定,“不,不是,不是的,mama……” “你放心,我不會跟她計較,但是以后,你得離她遠點?!睗蓱c平靜地說,絕美的面容帶著不明的決絕和獨裁。 澤牧遠聽著,含糊地點了下頭,心里踏實了。 傍晚,澤水光來找澤慶,門外有人來了,澤慶什么也沒多想便走到大門口,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晚風中,暮藍的天色為他晦澀的雙眸多添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澤慶對上這一雙眼,不禁僵住。 “你好,我是郗良的父親?!臂躺裆坏?。 澤慶恍然如夢,一眨眼,卻只能將心頭紛亂的情緒壓回去,陌生地看著來人,陌生而沉痛地開口,“你來干什么?” 郗刻手里提著一個黑箱子,是來給澤牧遠看看傷況的。 他剛回來就聽說了這件事,村里大夫又給澤牧遠的左手判了死刑,還說,幸好他不是左撇子。郗刻知道,自己不能對這件事不聞不問,被郗良打傷的澤牧遠,不管怎樣他現在是姓澤的。 澤慶讓人進門了,躺在床上休息的澤牧遠一見生人,心里驚訝得很。這是郗良的父親,當真是郗良嘴里說的那樣,又高又英俊,臉上還掛著溫和的笑意,對他的關心,猶如春風拂面,他再感覺不到痛。 這是澤牧遠幻想中的父親。 郗刻溫柔地替他拆繃帶,這一刻,澤牧遠想起自己的親生父親,那不要臉的幾個模樣,頓時叫他沒了心情。 澤慶站在門口,望著溫暖油燈下的男人的背影好一會兒,又望向檐外的漆黑夜空,遙遠的過往,像從天外飛來,生生砸在她的面前。 女孩赤身裸體趴在床上,瘦小的肩背和細長的雙腿上一條接一條的紅痕觸目驚心,幾乎皮開rou綻,看得她冷漠的臉龐下,胸口一陣悸動。 “你是皮癢了嗎,非要找打?” “你不懂,我跟哥哥在一起,我開心?!迸⒓t著眼,倔強地說。 “哥哥?叫得真親熱,你也不想想他當沒當你是meimei?!睗蓱c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望著窗邊的風鈴,想聽清脆悅耳的聲音,無奈窗戶緊閉,沒有一絲風來演奏給她聽。 “這重要嗎?澤慶,你根本不懂?!?/br> “是,我不懂,如果懂了的代價是挨打,我寧愿一輩子也不要懂?!?/br> 床上的女孩嗤一聲笑了,“我還不知道你這么貪生怕死?!?/br> “我沒你的勇氣,愚蠢的勇氣?!?/br> “你——”女孩氣結,驀地又恢復平靜,“澤慶,死是早晚的事,誰也逃不了。外面那些人,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既然現在他們還不想弄死我們,那么,讓他們不得安寧難道不該是我們唯一要做的事嗎?我們不好過,他們也別想好過。如果像你一樣,還活著卻什么也不做,順著他們,乖得跟個木偶似的,等哪天他們弄死你,到時你不甘都來不及?!?/br> “再說一句,我沒有你那么大的抱負,我不如你?!?/br> “哼,都說你是個自私的,還真是?!?/br> “我自私?陰原暉,在自私這一點,我也還是比不上你?!?/br> “什么?” “你要給他們使絆子,偏偏要通過郗醫生的兒子,你就沒想過,哪天他會被人拿來開刀嗎?你越跟他見面,他們越管不好你,早晚都會把氣撒到他身上?;蛘?,你以為他將來會娶你?”澤慶說著,看著她狼狽的模樣,頓生惻隱,便又說道,“你趴著,你沒看見郗醫生的眼神,她恨不得你死?!?/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