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昨日的世界(13)
一九叁六年,佐雬又來了幾回,陪同的還是駱彥和曾騫。 澤牧遠始終有些生氣,雖然第一次見面,他不待見自己的父親,但不代表他會忘了他的模樣,可是,這男人第二次來,就在大年初叁的傍晚,他在燭光里坐在廳堂的主位上,一副主人樣,卻是一張澤牧遠不認識的臉龐。 澤慶依然說:“叫父親?!?/br> 澤牧遠看著他,再看拘謹站著的駱彥和曾騫,一聲不吭,最后在男人的目光和澤慶愁眉皺眼的局促不安里勉強叫了一聲,“父親?!?/br> 廚房里,他問駱彥和曾騫,為什么父親會變了個模樣。 駱彥說:“先生戴了面具?!?/br> 澤牧遠不明白,“他沒臉見人嗎?要戴面具?” 曾騫說:“少爺,這說起來有點復雜,等你長大你就明白了?!?/br> 澤牧遠想了想,“噢,那我還沒長大,現在在我看來,他就是沒臉見人?!?/br> 這第二次見面,佐雬在澤牧遠心里的形象就像被攔腰一斬一樣,瞬間小了很多。 佐雬第叁次來的時候,是叁月的一天,沒有留下來過夜,只是要去臨北城,順便來看一眼而已。 澤牧遠鮮少聽過臨北城,本是想問問,可惜自己的父親又是另一個普普通通的模樣,又冷著一張臉,什么話也不主動和他談起。 等他走后,澤牧遠別扭地問澤慶,“為什么他是這個樣子?” “什么樣子?”澤慶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讓澤牧遠知道,自己是得不到什么答案的。 澤牧遠心里氣極了,若不是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不知道是駱彥還是曾騫對他說過,“你是先生唯一的兒子”,那么他只會覺得自己和母親是見不得人的,是這男人偷偷養的,和村里人說的不堪入耳的話不謀而合??捎忠驗橛浀眠@么一句話,他不明白,這男人為何如此對待他和母親,甚至要戴面具來。如此,他可以說是至今沒見過親生父親的真面目。 夏天的時候,佐雬又一次到來,澤牧遠依然要通過駱彥和曾騫來辨認他,這一次,他不叫他,甚至不看他一眼。 在場的澤慶不解地拉過澤牧遠的手,低聲顫抖,“小遠,他是你的父親啊?!?/br> 澤牧遠從沒感覺自己也會如此叛逆,依然一個眼神也不給佐雬,定定地望著澤慶,說:“我知道,沒臉見人的東西,我寧愿沒有父親?!?/br> 澤慶猝不及防瞪大了眼睛,忘了呼吸。 規規矩矩坐在一旁的曾騫和正翹著二郎腿的駱彥幾乎不約而同倒抽冷氣,曾騫別開臉,駱彥僵硬地放下長腿,瞥著正位上佐雬的臉色,不禁想捂臉遁地。 佐雬的臉色有如烏云壓頂,黑得可以擰出水來。 “你說什么?”他冷冷地問。 澤牧遠終于賞他一個眼神,少年無知而無畏的堅定目光像一把利刃,幾乎要把那張冷峻的面皮劃個稀爛。 “我說,你不過是個沒臉見人的東西?!彼麎旱土酥蓺獾穆曇?,此刻聽來底氣十足又極其冷酷。 駱彥有一瞬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得重新正視站得筆直的少年,出神地看著,當真可以看到與生俱來的某種東西,屬于佐家的東西。 佐雬微微瞇起眼,凌厲的目光射向駱彥和曾騫,看得他們兩人茫然無措,他又看向澤牧遠,令人捉摸不透地啟齒,“你說得沒錯,我是沒臉見人,可惜,你的父親始終還是我?!?/br> 這一下子,澤牧遠真的生氣了,他本想激他一怒之下撕了面具,再說清要這樣做的難言之隱,以此來挽回兒子的尊重,誰曾想,他竟然真是不要臉,沒臉沒皮。 “你——”澤牧遠惱怒地看向澤慶,“mama,以后不要再讓他們進來我們家?!?/br> 澤慶仍然心有余悸,一眼也不敢抬起來。 “是男人,就別指望你的母親?!弊綦€淡淡開口,儼然一副“有本事自己來趕我走”的模樣。 澤牧遠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小拳頭攥得緊緊的。 這一次過后,佐雬再也沒來,澤牧遠心里有點在意,說不清是什么,可能是因為不歡而散導致的內疚。 他們不來了,他以為父親還是很把他的話當回事的,就像第一次見面,他有些咄咄逼人地問他什么時候離開,他說明天,結果真的天沒亮就走了。 很快,澤牧遠不再胡思亂想,他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剛入秋時,曹小豪來招呼他一起去玩,他拒絕,曹小豪也還是拉著他走了。幾個人坐在搖搖晃晃的驢車上,澤牧遠稀里糊涂地就跟著蕩到了鎮上。 曹小豪是被自家母親打發來走親戚的,因而拉幫結派,說是要帶小弟們見世面,之所以帶上澤牧遠,無非是想把他收了當小弟,日后被村長父親罰抄什么時能讓澤牧遠替他抄寫抄寫。 到了陌生的環境,澤牧遠好奇又拘謹,不像同行的幾個人變成脫韁野馬,拉著驢車這看看那看看,可憐驢四條腿還沒他們兩條腿邁得快,澤牧遠看著他們拉驢,感覺他們是在要驢命。 最后,一路走在最后面的澤牧遠手里攥著牽驢繩,一人一驢就像被遺忘了。 拉著驢車,澤牧遠路過一個院子,不禁停下腳步,望著這家人門前的樹。高而挺拔的樹干,橙紅的樹冠,透過獨特的紅葉之間的縫隙,又可見湛藍的天空。 澤牧遠隱約知道了這是一棵什么樹,他想起了詩里寫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① 摸了摸驢頭,澤牧遠走上前,蹲在地上,撿起掉落的葉子。 紅色的楓葉,一片片像手掌一樣。澤牧遠將一片完完整整的紅葉子放在手心,又抬頭望著隨風窸窣作響的樹冠,仿佛去年村里人嫁女兒一樣,鞭炮炸出漫天紅紙,滿目的紅,喜慶極了。 平安回村后,澤牧遠在敬德嫂家附近找到郗良,她正和一只貓在樹上,赤著小腳晃蕩,開心地叫住經過的澤牧遠。 澤牧遠抬頭望著她,怕她摔下來,忙道:“下來?!?/br> 郗良笑瞇瞇轉動手里的葉子,“你上來?!?/br> 澤牧遠無奈,脫掉鞋子兩叁下攀上樹,在郗良身邊坐下,小貓沖他喵喵喵地叫。 “牧遠,你今天去哪了?” “去鎮上了。這個給你?!?/br> 澤牧遠將用藍布包住的楓葉輕輕塞在郗良懷里,郗良迫不及待拆開來,眼前一亮,“這是什么?” “楓葉?!?/br> “楓葉……怎么有的?好漂亮呀!”郗良舉起楓葉,天際的落日透過葉子,將葉子照得愈發火紅,美不勝收。 “我在鎮上的楓樹下撿的。你喜歡嗎?”澤牧遠看著她,她神情專注地看著幾片楓葉,愛不釋手地摸著,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 “我喜歡,以后,我最喜歡楓葉了?!臂及V癡地笑起來,“牧遠,這些都給我嗎?” “都給你,你喜歡就好?!?/br> 澤牧遠看著她,遠處天邊的落日余暉灑在她的小臉上,將她的笑靨籠罩得朦朧,如夢似幻般不真實。 …… 秋天要結束的時候,澤牧遠因為一直陪著郗良在敬德嫂家里進進出出,也終于被她老人家麻煩了一回。 敬德嫂的田野里全是干枯的藤蔓,需要清理起來并燒掉。她讓澤牧遠去幫她燒,澤牧遠還發著愣,郗良替他應得十分爽快。等澤牧遠回過神,自己已經拿著工具在路邊走了,郗良就在跟前蹦蹦跳跳,左邊摘片葉子右邊摘朵小野花,好心情顯而易見。 在荒無人煙的田野里,澤牧遠勤勤懇懇地干活,郗良站在快要干涸的小水溝里玩水,時而跑去水袋旁邊,拿著水袋問澤牧遠喝不喝,就這樣跑上跑下,也累出了一身汗,辛苦得很。 天氣越來越冷,冬季一向日短夜長,很快太陽消失,天就暗了下來,風也吹得猛。澤牧遠把收拾的藤蔓放在一起,這會兒將一些挪遠了,人站在起風的方向,蹲著點火,火很快燒起來,他又回到藤蔓堆旁,搬一些往火堆扔。 郗良從水溝里探出頭來,看見紅紅撲騰的火焰,眼睛明亮,立刻爬出地表興奮地往烈火濃煙里撲。 “好亮啊,牧遠?!?/br> 澤牧遠抬起頭,眼看著逆風跑來的郗良就要被煙吞噬,他忙丟下藤蔓,在坑坑洼洼的田地里沉穩地跑過去,內心慌亂地抓住郗良后將她扯遠了些。 兩人都被煙嗆了一下,郗良咳嗽幾聲,瞇著被熏得快要不能睜開的眼睛望著澤牧遠,“牧遠,你干什么呀?” 澤牧遠同樣瞇起眼,沉著臉色道:“你想被熏死嗎?不知道繞遠點跑?” 郗良一頭霧水,一邊流淚一邊不解地看著澤牧遠。 在澤牧遠看來,這張弄得臟兮兮的小臉此刻委屈得不行,仿佛是他太兇了,兇到她了,他心里頓生愧疚,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又見郗良抬手揉眼睛,他反射性拍下她的手,“別揉!” 郗良的小手猝不及防被重重拍了一下,愣了愣,感覺到痛的瞬間立刻哇地哭了出來,臟兮兮還黏著泥土的小手摸著被打的地方,真委屈了。 “你打我……” 四下無人的田野里火焰熊熊,濃煙被風刮得飄了很遠才往天上去,北風陣陣,吹得衣衫撲騰,也吹亂了頭發,偏偏吹不走郗良的哭聲。 澤牧遠捏捏自己也不干凈的雙手,強忍著沒給她抹眼淚。 “別哭了,我不是故意的?!睗赡吝h別扭地安慰著,郗良的小臉都哭紅了,上氣不接下氣,他生硬地將她按進懷里,輕撫她的背,“別哭了,郗良,你的手那么臟,揉眼睛會瞎的?!?/br> 過了一會兒,天又暗了暗,火堆都變小了,郗良才抽噎著慢慢平靜下來,澤牧遠的薄衫都被她哭濕了一大片。 “別哭了?!睗赡吝h將她拉到還沒燒的藤蔓堆旁,“在這里坐好,等我把剩下的燒完我們就回去?!?/br> 郗良坐在泥地上,濕漉漉的眼睛幽怨地瞪著澤牧遠,臉上的淚痕還沒干,她吸吸鼻子,抬起手肘就用小手臂抹了一把鼻涕。 澤牧遠無奈地嘆息,搬起藤蔓轉身走到火堆旁丟下,火又慢慢燒起來,變得旺了。 昏暗的天空下,晚風呼過,郗良打了個冷顫,兩眼不由自主地盯著不遠處的火焰,像楓葉一樣的紅,它跳動著,姿態萬千,在即將到來的長夜里綻放著似乎是永不熄滅的璀璨。 澤牧遠站在火堆旁出神,剛一眨眼,一只小手冷不防從旁伸出,像要去觸摸烈火,他當即抓住細細的手腕,將人往后拉。 “郗良,站遠點?!?/br> “為什么呀?”郗良摸摸被火溫暖的掌心,又不自覺摸摸手腕,澤牧遠掌心的溫暖似乎還留在她的手腕上。 “這可是火,很危險的?!?/br> “危險,那你不怕?” “我會小心的?!?/br> 澤牧遠在家的灶里燒過火,每每澤慶見了都要叮囑他小心些。想了想,他問,“你在家里沒燒過火嗎?” 村里孩,哪個沒從小幫家人看過灶火爐火?但郗良搖搖頭,澤牧遠心知肚明,她還小,也興許是她的母親不放心。 他靈機一動恐嚇她,“沒燒過就對了,火很危險的,一不小心就會燒得像現在這樣旺,搞不好整個村都會燒沒了?!?/br> 郗良垂下手,再次凝望耀眼的烈焰,比她的人還高,微有不甘地舔唇嘀咕:“又好看,又暖和,怎么就危險了?” “你很喜歡火嗎?” 郗良轉轉眼珠子,一把摟住澤牧遠,臟臟的臉蛋埋進他懷里,“你說危險,我就不喜歡了?!?/br> 澤牧遠被她摟著,脊背僵硬了一瞬,反應過來后欣慰地撫摸她的腦袋,“乖?!?/br> 唇角的笑意彌漫至眼底,他望著廣闊的蒼穹,天際隱隱若現兩顆星,距離遙遠而靜謐,天地間仿佛只剩他和郗良,風在身后不停涌動。 澤牧遠不知道此刻郗良是否和他有一樣的感覺,天黑了,風起了,卻一點兒也不冷,只因有火,還有她……牧遠,牧風遠方,澤牧遠也不知道自己未來如何,但倘若郗良一語成讖,他只希望那個時候還有她在身邊,就像此時此刻,荒蕪的曠野,悲鳴的朔風,sao動的烈焰,還有郗良緊緊的擁抱,填滿他的胸膛。 一種不安的感覺悄悄地在心里扎根,澤牧遠無所知覺,等發現它發芽,又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茁壯成長的時候,他久久緩不過神了,什么也來不及做。 ①出自杜牧《山行》 后來,郗良不讓安格斯點火 --